又去找周国瑾,自然也不在。
祖斐更觉得自己脱了节,家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已跟不上脚步。
祖斐用手臂交叉抱住自己,看着窗外,三十多层大厦底下的车与人似蝼蚁一般。曾经有一刻她渴望离开这一个层面,去到越远越好,把幼年时的罪衍,和她的过犯,撇下不顾,从头开始。
“方小姐?”
祖斐转过头来。
一个女孩子向她微笑,“吃苹果?”她们买了水果上来。
祖斐接过苹果,放到嘴边,咬一口。
小女孩关注地看着祖斐。
祖斐朝她笑一笑,“谢谢你。”
小女孩腼腆地点点头。
沈培回来了,右手提着大包小包,这家伙,定是趁午餐时间去购物。
“沈培,”祖斐连忙过去,“买了什么?”
沈培没料到她有心情问及这种琐事,连忙答:“女儿的衣物。”
“天气真的很热了,是不是?”
沈培呆呆看着她,竟说起天气来了,这位小姐,葫芦里卖什么药,沈培不禁有一丝惶恐。
只见祖斐如服食过镇静剂似,动作较常人慢一点,但不急不躁,按部就班。
下午,沈培一直注意她,同大姐开会,她做的几点注释,也相当有水准,补充了计划的不足。
祖斐好像没事了。
她难道已与靳怀刚达成协议?
轮到沈培心不在焉。
会后周国瑾说:“这才是方祖斐呀,恢复常态,令我放心。”
祖斐紧紧握住大姐的手。
周国瑾不明所以然,但机警的她知道祖斐一定有她的原因,便任由祖斐握着。
祖斐终于放手,“明天见。”
沈培问:“去喝杯东西?”
“别陪我,你女儿在家等你。”
“来看,我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沈培打开纸包,取出一条粉红色叠纱裙。
“啊,”祖斐忍不住低呼出来,“谁在小时候不梦想拥有一条这样的裙子,穿上必然像个小公主。”
“你瞧。”沈培十分得意地扬开裙子。
裙身上还钉有一粒一粒亮片,闪闪生光。
“太美了,她一定爱煞。”
“是的,长大之后,很难有这样简单的欢乐。”
祖斐点点头,开头的时候,女孩子都想做漂亮的蝴蝶。
沈培把衣服小心折起放好,然后问祖斐:“你没事吧?”
“我很好。”
“祖斐,我目击你度过不少难关,这次一定也可以。”
“是,我行。”
祖斐并没有怀疑过自己。
沈培收拾一下,“我先走一步。”
她比祖斐先离开写字楼。
这个难关,不会比她以前熬过的关口更难度过。
因经验丰富,尽管难做,不愿意去做,也会做得很漂亮。
祖斐觉得她胃部像是穿了一个洞,空荡荡,凉飕飕。
那只小小的瓶子被沈培拾起,此刻搁在桌子上。
欧阳君像一个茅山道士,不知他瓶里装着什么阿物儿。
祖斐轻轻扭开瓶塞,近日发生的奇事太多,如果瓶中冒出一阵烟霞,有个巨人现身,向她一鞠躬,说声“主人,你有什么吩咐”,她也不会再觉得稀奇。
但是没有。
房间静悄悄的。
约三四公分高的瓶子内装着液体,她将瓶子倾侧,把一两滴液体倒入茶杯内,褐色的药在水中打转化开,渐渐消失,无色、无味。
这个人从什么地方弄来这种东西,想必也要花点心血时间,所以说要害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同样要花工夫动脑筋。一念之差。
祖斐盖好瓶塞,把小瓶放进口袋。
她熄掉办公室的灯,休息片刻,她出门叫计程车到郊外去。
好奇的司机在倒后镜中打量她,祖斐别转面孔。
天黑了。
她不觉得路途遥远,满怀心事,一直垂着头。
年轻的司机不由得起了惜香怜玉之心,他想,她一定是前去与什么人开谈判,他猜测,是个负心人吧?
他同情后座的女客,感情已腐烂到这种地步,不如退出,留个全身。
他偷偷张望她。约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见面,怕她要吃亏。
快要到达那个指定的停车湾了,司机减低速度。
祖斐探头出去,看到一辆车子在前面等她。
“就在这里。”
司机:“要不要我等你?这里叫不到街车回去。”
祖斐点点头,“好。”
祖斐下车,看到程作则也自另一辆车上下来。
她迎上去,“教授。”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谈话?”
“在车上方便吗?”
程作则想一想,“也好,不会碰见闲杂人等。”
祖斐上了他的车,关上门。
程作则开门见山,“祖斐,你的入境证不获批准。”
祖斐不语。
“你的感情丰富,性格冲动,不合规格。”
祖斐苦笑。
“即使你可以顺利移民,相信我,祖斐,你也不会快乐。”
隔了很久,祖斐答:“是,我知道。”
“对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程教授,我今日要求见你,根本想托你同怀刚说,我不能去。”
程教授有一点点意外,“你不打算亲自告诉他?”
“没有必要。”
“也好,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告诉我,程教授,你们那里,搞不搞人际关系,有没有排挤倾轧。”
“这是所有高级智慧生物的拿手好戏,断断少不了,你不能看轻我们。”
“再告诉我,在你们那里,有没有真正的自由?”
“如果你照上头的规例法律去做,可以获得某一程度的自由。”
祖斐微笑,那有什么分别。
程作则十分感喟,长叹一声。
第十章
“教授,我想提醒你,有一位姓欧阳的先生,对你们有超乎常人应有的兴趣。”
“我知道他。”
“你知道?”
“他是个小丑。”
祖斐悲苦中也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他走遍全世界尾随我们,绝不放弃,一有机会便要暴露我们。”
“他可危险?”祖斐担心。
“不,他很讨厌,但没有杀伤力。”
祖斐放下心来,“或许他只是好奇心炽。”
“有一个人老在你门口张望,即使没有恶意,也不受欢迎。”
祖斐说:“他拿你当假想敌,为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所以然,或许他觉得我与他有相似之处,你怎么看,祖斐?”
祖斐笑,“你们都是男人,还有,职业都是教授。”
程作则点点头,“所以他名正言顺地向我挑战了。”
“他还把这个给我。”
祖斐把玻璃瓶交给程作则。
也不是鲜活,程教授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接过来,摇一摇,“叫我们喝下去,好叫我们变成八爪鱼,他是不是这样说。”
祖斐点点头。
程作则又叹口气,“祖斐,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你这样说,好像我背叛了地球似的。”
程作则拍拍她的手背,“真可惜怀刚不能与你在一起。”
祖斐胸口像是挨了一拳,眼泪夺眶而出。
程作则知道她倔强,只得假装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祖斐说:“我不想……迟些拖下去……留一条啰嗦的尾巴。”
她没有抬头,看不到程作则的表情。
“我会告诉怀刚。”
“我只是我,”祖斐说,“你们一定明白,你们对我们性格的认识,恐怕远在我们之上。”
“我们都喜欢你,祖斐。”
“我知道。”
“你看来非常疲倦,祖斐,待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有车。”
程作则替她打开车门,祖斐慢慢向计程车走过去。
司机看见她无恙,松口气。
谁说没有好人,谁说人已经不再关心人。
祖斐哑声说:“请载我回去。”
司机发动引擎,驶回头。
他劝道:“小姐,那人比你大好多,你跟他也不会幸福。”
祖斐不出声。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哭过,难怪陌生人表示同情。
祖斐付了双倍车费。
那年轻的司机目送她上楼,才把车子开走。
祖斐真正瘫痪下来,扑倒床上,口中念着:“……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教我脱离我的祸患。求你看顾我的艰难……”
方祖斐终于忍不住,嚎陶痛苦失声。
十八岁的时候,她曾经许下诺言:过了二十一岁,誓必不再哭泣。她失败,没有做到。渐渐祖斐相信要求过严妨碍养生,于是又暗暗许愿:过了二十五,再哭就得掌嘴。许久没有再犯,偶尔也沾沾自喜,但今日又哭了。
真是一种惩罚,因为尚要肿着眼泡见客。
心灰以后,一切趋于平静,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的选择,至少她愿意这样相信。
沈培同她说:“其实跟靳怀刚一走了之也不是坏事,你迟早会习惯下来,移民有移民的好处,许多人都过得很愉快,说到繁嚣、妖异、诡秘,很少都市比得上这一个,能在此地住上十多二十载,哪里都去得。”
祖斐的心隐隐作痛,不能回答。
沈培说:“站在自私立扬,我不愿你走,对了,祖斐,怀刚到底来自哪个国家?”
“现在还管他作甚。”
“有一刻,我看得出你是真想跟他双双离去的。”
这时候,周国瑾走进来,“好哇,我独个儿舌战群雄,你们却在这里凉快。”
她顺手取过沈培的杯子,转到杯口另一边,呷一口水。
祖斐猛地打一个突,想起来,“喝不得!”她叫。
沈培用手拍胸口,“吓坏了,大叫什么?”
周国瑾放下杯子,狐疑地看着祖斐。
祖斐赔笑,“呃,这水是隔夜的。”
大姐耸耸肩,走出去。
祖斐担心得不得了。
沈培犹自发表她的宏论:“想要一个家庭,总得有所牺牲,祖斐,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随着周国瑾,要命,她喝了那现形水,不知有什么后果。
只见她坐下来,翻阅文件,祖斐紧张地注视她,周国瑾忽然抬起头,叹口气,有点倦慵的样子。
这丁点儿轻微的变化,足以使祖斐震动。
她放下笔,问祖斐:“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祖斐张大嘴,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处变不惊的舵手,内心原来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听得周国瑾说下去:“三年来没有放过假,是,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这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终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让贤,届时房门上换上别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么?”
祖斐呆呆地看着大姐,原来她也为切身问题头痛,原来她同所有人没有分别。
周国瑾苦笑,“我已过了生育年龄,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岁。”
祖斐吓一大跳,瞪起双眼,四十八岁,不可思议,不论外貌举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实上她在人前也永远暗示她约莫只有三十余岁。
光是知道这个秘密已经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这个玩笑开不得,祖斐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点累——”
周国瑾打断她,“……没有家,没有人。”她叹息,“只从一个会议走到另一个会议。从一个宴会走到另一个宴会。有时候我预见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间房间,独自躺大床上,只有医生送终,遗产没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体也相同。”
周国瑾好似酒后吐真言,巴不得将心事尽在一个早上倾吐出来。
这一滴药水竟有这样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吗,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还要说,“你还年轻,你不要紧。”
“大姐,我去叫司机来送你。”
周国瑾取过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说得对,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觉也好,醒不来,索性驾返瑶池,倒也是乐事。”
“大姐——”祖斐欲哭无泪。
走到房门口,周国瑾又回头,“机器也有停顿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没有我不行吧?”
她惨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门。
祖斐闭上双目。
“大姐到什么地方去?”沈培意外地问。
“她告假——”
“可是她从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躯,同你我一样,为什么不能告假?”
“祖斐,你对我不用粗声粗气。”
“对不起。”
“奇怪,大姐竟说走就走。”
祖斐苦笑,还能讨价还价不成,当然得马上走。
沈培说:“老实讲,我希望过的生活,是什么都不必做,天天起来瞎逛的那种终日赋闲的……”
祖斐没有听下去,会传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绪都低落起来。
生活,好像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蝉开始叫,白兰开始芬芳,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下午,是靳怀刚的时间。
他出现在门口,比任何时候更英俊更温文更潇洒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梁炙热发酸,却仍然微笑,右手拿着一枝铅笔,轻轻敲打左手手心。
怀刚双手放在裤袋里,看看祖斐,半晌说:“教授都对我说了。”
祖斐牵牵嘴角。
“曾经一度,我天真得以为这件事可以实现。”
他很平静很恬淡,但声音中洋溢着淡淡忧郁。
祖斐低下头,“你们不让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个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过手臂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
怀刚情绪有点激动。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后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现在她知道个别情形不同,总有例外。
有人敲房门。
祖斐过去开门。
是沈培,“对不起,”他说,“我也想见见怀刚。”
怀刚说:“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怀刚,你不是不爱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为什么不设法留下来?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说:“沈培,你不会明白的。”
怀刚答:“在这里,我无法生存。”
他说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实情,沈培却会错意。
“胡说,你是作家,本市出版业大旺,报纸杂志无数,一定有办法生存。”
祖斐与怀刚皆无言。
“也许我太多事了。”沈培说,“但怀刚,你对我们这城市已有深切了解,你若留下,岂非比祖斐去你那边更加方便适应,抑或大男人作风摆不脱,非要祖斐迁就你不可。”
祖斐开口:“沈培,多谢你仗义执言,但你并不了解内情。”
“好,”沈培举起双手投降,“你们慢慢谈,我走。”
房内一片静寂,只余打进来的电话呜呜响。
祖斐问:“你几时回去?”
“把工作结束后便可动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会的。”
“保重。”
“你也是。”
怀刚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电梯口,看着他往人群挤去,他没有再抬起头看她,瞬息间消失在人堆中。
这样文明的分手是罕见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问:“他到底走了没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装。”
又问:“他会写信吗?”
“我不认为。成年人哪里有空写信。”
“他没有再同你联络?”
“我想他忙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