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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page 9 作者:亦舒

  家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浴室的香氛直传到客厅,丹青微笑,这是母亲在妆身。葛晓佳披着毛巾浴袍出来,脸上敷着浅蓝色面膜,哼着歌,往沙发上一躺。丹青笑问:“仍是那位绅士?”

  “不错。”

  葛晓佳把潮湿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肿,这是妇女杂志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儿,“读一段文章给我听。”

  “遵命。”

  丹青觉得很享受,从前母亲很少在家,最近为了回来换衣服,每日黄昏,都可以作短短谈话,对于丹青来说,已是心理治疗。

  翻到一页趣味性测验问题,丹青问:“母亲,昵情愿事业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无所得,抑或相反?”

  葛晓佳苦笑,“两者都是好选择,可惜我工作上表现平平,婚姻又不幸福。”丹青连忙换一题:“假如你深爱一个人,你可愿意随他移居异乡,远离亲友?”葛晓佳答:“自然,我并无亲人,只得一个女儿。”

  丹青笑问:“你喜欢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废话,有自由选择吗?”

  丹青大笑。

  “问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几时,私底下还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绝把精力用在没有作用的事上,象淌眼抹泪。”

  “给你廿年快乐与成就,期限一届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两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杂志,“时间到了,妈妈,还不换衣服。”

  “不,再问下去。”

  “这些问题其实并不好玩。”

  葛晓佳坐起来,“怕什么,我绝对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装?”

  “那件大红丝旗袍。”

  “啊,那位先生会醉倒在地。”

  “真的吗,丹青,你真的这么想?”葛晓佳异常欢欣。

  第六章

  晚上,丹青照常躺着看电视节目。

  在加拿大的小叔拨了电话来,向丹青索取升学有关种种文件,丹青拿着笔纸,逐一记下。“明早到快速邮递公司寄出。”他吩咐丹青。

  丹青一一答应。

  说完公事,小叔问:“你父如何?”

  丹青苦笑。

  “还是老样子?”

  “一点没有变。”

  小叔叹口气,“说真的,对于出国进修,感受如何?”

  丹青老老实实的答:“这是我的职责,必须履行。”

  小叔啼笑皆非,“你父未来四年所出费用将超过五十万,而你却毫无欢容。”“对不起。”

  “太难讨好,我的三个孩子也一样态度,她们说,如果可以选择,才不升大学,情愿耕田。”

  丹青笑,“这是恶劣遗传,流在血里。”

  “丹青,如无意外,九月中见你,你会喜欢这里的,你堂姐妹已在询问你穿几号衣服,叫你多带些时装来。”

  “谢谢你小叔,也谢谢她们。”

  “希望你好好履行你的职责。”

  小叔一向比父亲正气,是受丹青尊重的一位长辈。

  当天晚上,丹青拖得极晚才睡,母亲一直没有回来。

  清晨起床,看到母亲站在窗前吸烟,已经卸了妆,一定是感慨万千,不能入寐。“妈妈。”

  葛晓佳转过头来,泪迹斑斑。

  丹青一怔,但是随即看出来,这是高兴的泪痕。

  感觉却更悲凉。什么大事,不过是跳一转舞,吃一顿饭,已经感动得五脏六腑无处安置,可见平日过的是什么样的苦日子。

  丹青将手放在母亲肩上。

  母女俩坐下来。

  葛晓佳深深吸一口气,声音有点颤抖,她说:“象你们这种年纪的女孩,人人都是主角,扮演小公主角色。”

  丹青没听懂,但耐心侧耳侍奉,母亲这样说,一定有她的意思。

  “年华老去,不争气无奈沦为合唱团其中一名无关重要的龙套。”

  “母亲。”

  “今夜,我又有主角的感觉,不禁悲从中来,丹青,你不会怪母亲出丑吧。”丹青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母亲这些日子有多寂寞多心酸,忍不住,眼泪滚下面颊。

  “看我收到什么礼物。”

  丹青接过花纸小盒,打开来,是一直水晶玻璃香水瓶。

  “不算名贵,”葛晓佳解释,“但表示关怀。”

  这样在乎,很难打胜仗。

  连十七岁的丹青都明白的道理,葛晓佳当然十分清楚,可惜心不由己。

  丹青说:“只要你觉得快乐,一切都值得。”

  葛晓佳点点头。

  “或许,你愿意介绍给他给我认识。”

  “还不是时候。”葛晓佳笑说。

  她吃过早餐还没有睡意,只躺在沙发上翻阅报纸。

  丹青出去寄信,回来接到娟子的电话。

  “丹青,你来一下,见艾太太最后一面,我们等你。”

  丹青马上再赶出去。

  路上一直想,适才娟子阿姨的语气如许平静,仿佛约齐众人去郊游野餐似的。大人们经过的事多了,越来越麻木,处变不惊,小女孩子的感受却不一样。乔立山站在门口等她。

  “阿姨呢?”

  “他们都到医院去了。”

  “我们还等什么?”

  “丹青,过来,喝杯热茶,我说给你听。”

  丹青立即明白了,她来迟一步。

  她进店去,自斟一杯冰水,仰头喝尽,握着空杯不出声。

  “她去得非常平静,”乔立山说:“就象睡着一样,嘴角含笑。”

  丹青看他一眼,不出声。

  老太太惯坐的位子就在窗畔,她恍惚正微笑地聆听两个年轻人说她生平故事。“她有东西给你。”

  丹青抬起眼。

  “昨天你走了之后她交给我的。”

  “是什么?”

  “她说你会喜欢。”

  乔立山把一只信封交给丹青,丹青打开,里边是一只古董手表,七成新,原装白金带子,手表只指甲大小,圆面上镶一圈小小钻石。

  丹青一直想找一只这样的手表,艾老太知道她心意。

  “她要你收下。”

  丹青把手表戴在腕上。

  “我得去医院帮忙打点。”

  “我可否出点力?”

  “不用劳烦你,我同师父两人会得料理一切。”

  他拉开门走了。

  丹青这才发觉,衬衫已经湿透,贴在背上,感觉难受。

  她把上衣自腰间拉出,松一松。

  再悲伤也没有用,艾老太太已经去世。

  丹青自冰箱取出木瓜与牛奶,放进搅拌机里打碎。

  她后脑病没有长着眼睛,但却觉得有人在背后盯她,她霍地转身,空荡荡一无所有。

  丹青知道她防着胡世真,店里只剩她一个人,所以怕他忽然在背后出现。她停一停神,喝下木瓜牛乳,感动舒服得多。

  丹青希望她可以喜欢胡世真多一点,其实并不是困难的事,至少她与他都深爱娟子,而娟子也爱他俩。

  但是娟子作为桥梁并不足够,丹青无法放下警戒之心。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楼上,希望他不在,希望他陪同娟子去了医院。

  可惜事与愿违,胡世真挥着汗推着脚踏车运动回来。

  丹青立刻取起手袋,对他说:“把店交还给你。”

  胡世真说:“慢着。”

  “有什么事?”

  “趁你阿姨不在,或许我们应该谈谈。”

  “我有事。”

  “丹青,你一直避开我,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发出带毒的光芒,足以杀死十个八个老胡,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是因为我做错了事,还是说错了话?”丹青不出声。

  “太不公平了,就因为你那天真以及毫无根据的直觉,就钉死了我。”

  丹青坐下来,搁着腿,绕起手臂。

  “这个夏天还剩一半,别糟蹋它好不好?努力一点,与我和平相处。”

  他真会讲话,母亲说得对。

  “无论你多讨厌我,过了这个暑期,再想见面,可还真不容易。”

  他说得对。

  “你的妒忌心一直如此强烈?你那些小男朋友的日子不好过啊。”

  丹青瞪着他,“不想与你说话不表示妒忌。”

  门铃响,“有人吗?”

  丹青抬起头,“小由,”她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顾自由走进来,“第一件事便来看你。”

  丹青打量她,“你还需要休息。”

  “我完全痊愈了。”顾自由指指脑袋,又指指胸口。

  她看见胡世真,有点不好意思。

  丹青不想为他们介绍,只是说:“天气真热,人人一头汗。”

  胡某到底是成年人,他大方地说:“我叫胡世真。”

  “顾自由。”

  他们握了手。

  “两位小姐何不坐下,让在下服侍两位喝杯咖啡如何?”

  丹青来不及反对,顾自由已经拉开椅子。

  她低声问丹青,“胡先生是店东?”

  丹青不愿多说,“不是。”

  “丹青,再三谢你。”

  “小由,你何用客气。”

  顾自由吁出一口气。

  胡世真送上咖啡,退到后堂去,让她们女孩子聊天。

  顾自由说:“小林来看过我,但我已经没有感觉。”

  “世上还有许多好的男孩子。”

  “够了,四十岁之前再不想结识异性,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自由,你言之过早。”

  “丹青,我真羡慕你,智慧与生俱来,不象我,要吃了大亏大苦,上了大当,才会学乖。”

  丹青安慰她,“很平常的事,忘掉算数,不要再提。”

  “我已经搬出来住。”

  “很好,从头开始。”

  顾自由笑一笑,喝口咖啡,“咦,里头有酒。”

  丹青一嗅,果然,香气扑鼻,一切不愉快的事,还有,生与死,得与失,都融解在咖啡杯里,丹青感慨的想,有什么是不会过去的呢。

  夕阳下丹青与自由散步到公路车站,自由把身世告诉丹青,丹青这才知道,自由是位时装模特儿,林健康是摄影师,而洪彤彤,本来是自由最好的朋友。可以说是男女之间最常见的故事之一,随时发生在你我他身上。

  不要紧,总有一天,顾自由会碰见一个真正适合她的人,那人会说,看,我的西施。

  丹青比她先下车。

  回到家,发觉三角关系中的三个主角全部坐在客厅中,她母亲,她父亲,还有周南南女士。

  奇怪,怎么会约在家中见面,丹青想深一层,也就原谅他们,总比在大酒店咖啡厅好一点。

  三人对峙,默不作声,似暴风雨前奏,乌云密布,闷雷隆隆。

  丹青叹口气,“要不要我出去看一出电影?”

  葛晓佳说:“丹青,过来,坐我身边。”

  丹青拉一张椅子,坐到她背后,手搭她肩上,以示支持,这样简单的一个姿势,已非常具战斗性。

  丹青小小的面孔沉着的时候已经有股成熟的气势,阮志东坐对家,正面看过去,只觉母女俩脸盘如一个印子印出来,而他认识葛晓佳的时候,她也年轻。阮志东无限感慨。

  走错了一步又一步,连带连累家人一起卷入漩涡。

  他用手揩一把脸,“今天有什么话,都说清楚它吧。”

  葛晓佳开口,“我先说。”

  “好,请讲。”

  “周小姐,你同阮志东的纠葛,不要再牵涉我在其中,我与他,无法再做朋友,早已成为陌路人,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周南南也发言,“可是你们一直纠缠着他。”

  葛晓佳答:“这是他亲生女儿阮丹青,我相信他没有瞒你,丹青有权见她父亲,你有什么道理干涉?”

  丹青说:“假如是学费的问题——”

  “不,”阮志东打断女儿,“与学费无关。”

  丹青觉得左边太阳穴隐隐作痛,胃液窜动,手心冒汗。

  葛晓佳下令逐客:“周小姐,请你把阮志东领走,舍下太浅太窄,容不下这许多人。”

  周南南愤怒的说:“你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

  葛晓佳抬起头来,笑了,“你说得太对,我干么要关心他死活?”

  周南南呆住,这位社交名媛,在证明自身的魅力之后,才发觉战利品是一个极之普通的自私男人与他的烂摊子。

  葛晓佳当然猜到她的心事,“假如你认为不值,也可以把他抖掉。”语气中无限揶揄。

  说完站起来送客。

  阮志东心灰意冷的对周南南说:“我与你不同路,我回酒店。”

  周南南一反手,给阮志东一记耳光,手势纯熟,可见不是第一次掌掴他。丹青忍不住,过去推开周南南,“你为什么打他?”

  阮志东挥挥手,“让她去。”

  丹青不肯,“在我面前不行,你侮辱我父亲,即侮辱我。”

  周南南尖叫,“你们侮辱我!”

  丹青逼前一步,“你自取其辱。”

  周南南簌簌地发抖,“我明白了,”她喃喃说:“我明白了。”

  她拉开了门,拔脚飞奔下楼。

  葛晓佳指着阮志东,“你,也给我走。”

  阮志东本来还想说什么,犹疑片刻,终于一声不响,出门而去。

  丹青这才筋疲力尽倒在沙发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把你牵涉在内,但我实在需要你帮忙,丹青,你一向比我厉害。”“妈妈,这并不是恭维。”

  “你父亲上门来,要求复合。”

  丹青的心咚一弹跳,渴望地看着母亲。

  葛晓佳明白女儿的意愿,歉意地说:“不可能。”

  丹青低下头。

  “周南南尾随而至,要你父亲表明立场,看样子,她倒有三分真心。”

  丹青承认,“是的,否则不会到这里来出丑。”

  葛晓佳挥挥手,“这场好戏已经落幕。”

  “父亲何去何从?”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你不再关心。”

  “丹青,我关心自己同你还来不及。”

  “父亲是一个笨人。”丹青诅咒。

  “是吗,”葛晓佳比较客观,“他风流快活的时候你又何尝看见了。”

  丹青转一转手上的古董表,不作回答。

  “啊,海明找你,他的意思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星期六。

  丹青恢复上班,第一件事,便是斟一杯咖啡,放在艾老太太常坐的位子上。说也奇怪,没到半小时,艾老便来了,仿佛听到呼召。

  他仍然很平静,跟丹青握手,“我是来道别的。”他说:“你的娟子阿姨呢?”“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丹青讶异。

  “到外国随子女生活。”

  “我们会想念你。”

  “我也是。”

  娟子下来,听见艾老的话,一言不发,紧紧握住他双手。

  艾老侧过头,看见空桌上的咖啡杯,凝视长久,眼神出奇地温柔,他说:“在这里,我们渡过许多快乐辰光。”

  娟子轻轻答:“是我们的荣幸。”

  “我要走了,他们在楼上等我。”

  娟子送老先生出去。

  隔很久很久,丹青才去收掉那杯咖啡。

  丹青问阿姨,“老胡呢?”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他。

  娟子笑笑,“你关心他吗?”

  “才不。”

  “他决意在这里定居?”

  “我没有问,”娟子答:“他这人是无定向风,不能预测。”

  “一句允诺都没有?”丹青大奇。

  “大家都是成年人,何用这一套。”娟子笑。

  “我还以为你们快要结婚。”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满脑子是白色婚纱。”娟子取笑。

  “谁说的,珠灰色礼服也适合你。”

  娟子伸手拧一拧丹青的面颊,“你穿白缎一定好看。”

  “我可不想结婚。”

  娟子看着她,“一时意气耳。”

  “早吓破了胆。”

  “世上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婚姻。”

  “阿姨,你示范一下。”

  娟子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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