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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page 3 作者:亦舒

  “太危险了,你会喜欢加拿大的,小叔小婶会照顾你。”

  “但是——”

  “念完学士,你大可转到大都会工作。”

  丹青维持缄默。应当满足了,她相信父亲已经做得最好。

  这一笔费用亦非同小可。

  “高兴吗?”

  丹青点点头,这是真的。

  阮志东说:“年轻人能到外国生活最好,天外有天,自由自在。到了中年,走都走不动。”

  小丹笑,“太夸张了。”

  “不是双脚走不动,而是千丝万缕的俗务缠身,寸步难移。”他照例加一句:“小丹,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小丹只是笑。

  “哪一间学校?”

  “小叔已替你报考多间,届时揭晓便知。”

  “哪一科?”

  “是呀,问得好。”阮志东看着女儿笑。

  丹青不禁脸红,她自觉没有一项擅长的科目,不知读什么才好,筒统的念经济、文学、地理、管理,都还可以。但认真想一想,都还不是喜欢的科目。

  她父亲说:“替你报了英国文学,希望买大开大,是次联考英文两科你能拿乙等。”

  “我并不喜欢英国文学。”

  “丹青,有多少时候,我们做的事,都是我们喜欢的?”

  丹青沉默一会儿。

  开始了,做大人的压力已经开始了,已经要运用意旨力,把不喜欢做的事,都尽责地做得极其漂亮。

  来得太快了,丹青觉得不甘心,怎么搅的,好时光一去不复回,明明在去年夏日,她还可以躺在露台的绳床上看叮当漫画,今年已经要面对现实之洪流。“用英国文学打底,可以念法律。”

  丹青即时反对,“人就是这样生癌的。”

  “妖言惑众,大律师统统患绝症?”

  丹青犹自嘴硬,“机会一定多一点。”

  她父亲笑得前仰后合,过一会儿叹口气,“你真象你母亲当年,一颦一笑,同个印子刻出。”

  “你爱我?”

  “当然。”

  “为什么不能再爱她?”

  阮志东流利的说:“她变了,我也变了,葛晓佳与阮志东已经是陌生人,话不投机,不同的目标,无论如何没有可能同步走路。”

  丹青完全部接受场面话,她把事情简化,赤裸裸的说:“不如说,你不再爱她,所以离弃她。”

  阮志东大吃一惊,他似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不由得发起呆来。

  “我走了。”丹青说。

  “小丹,与我们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不想造成周小姐不愉快,正如你说,我长得同我母亲一模一样,她看到我的脸,一定不自然。”

  “你太多心了。”

  丹青想,多心好过无心。

  “你打算同周小姐结婚?”她问父亲。

  “暂时不会。”

  “爸,现在是八十年代,时兴结婚及养育孩子呢。”

  “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八十年代的时髦人物。”

  丹青倒不怕周南南吃亏,损失最惨重的,是她母亲。

  “爸,谢谢你。”

  阮志东看着女儿的小面孔,认为值得,本来想换辆大车,现在为着丹青的留学费用,恐怕计划要押后三年。

  回到街上,雨大得不得了。

  丹青手上并没有伞。

  她不想折回借任何事物,犹疑几秒种,便朝车站走去。

  回到家,一双皮鞋叽咕叽咕冒水,名副其实泡了汤。

  母亲还没有回来。

  冰箱面用磁铁吸着一张字条:今晚约十二时返家你可做咸牛肉三文治或外出吃晚餐。

  丹青叹口气,她的岁寒三友是罐头汤、即食面及咸牛肉,没有它们,日子不知怎么过。

  做好三文治,扭开电视,制造杂声。

  电话整个晚上都没有响。

  公寓里所有家具用品都线条简洁,颜色素净,独独电话是粉红色的,据丹青所知,她母亲在青春期一直向往拥有一只公主型私人电话,这个愿望,在二十五年后,终于达到。

  成年人也有他们天真的一面,每次用电话的时候丹青都这么想。

  她又特别喜欢为女儿置衣服,一堆一堆抱回来,全是最新款式的泡泡短裙,套在紧身裤外穿,配着水彩色调的大蝴蝶结……

  丹青一直不好意思说,除出校服,只喜欢白衬衫牛仔裤,顶多是水手领外套,这些新衣,全塞在衣柜里,原封不动。

  直到一日,丹青偶然翻旧相片薄,看到母亲少年时的照片,忽然明白了。十多岁的她正穿着短裙子,小白靴,原来,她一直不自觉地买衣服给少女时期的葛晓佳。

  丹青马上掩起照片薄,鼻梁正中酸酸的。

  母亲原来这样眷恋少女时期。

  假如有时光隧道就好了,丹青可以陪她回去,一偿相思之苦,母女俩照老地址逐家逐户寻过去:葛晓佳小姐在吗……

  人生说苦也真苦。

  葛晓佳回来的时候,看见女儿拿着吃了一半的三文治在车上睡着了,毛巾裹着半湿的头发,电视在举行演唱会。

  小丹面孔向上对正一百火的灯泡,照样有本事梦会周公。

  年轻人无所不能。

  铁皮似的牛仔裤,紧紧包在腿上似第二层肌肤,一样舒服。

  一上飞机,扣好安全带,宾至如归,即时入睡,身体柔软,不觉辛苦。

  这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天赋。

  “丹青丹青。”

  小丹睁开眼,“天亮了吗?”

  “还早呢。”

  “妈妈我梦见我与你结伴回到许多年前去寻找理想。”

  “有没有找到?”

  “途上荆棘甚多,你已经把握推醒,或许今夜可以继续。”

  葛晓佳笑,少女即是少女。

  小丹问:“今天如何?”

  “还不是一样。”

  “我倒是见过父亲。”

  “啊。”

  “他都替我安排好了。”

  “看,你还是幸运的。”

  “是。”丹青承认。

  “这个暑假一过,你就不必对牢愁眉苦脸的老妈了。”

  “妈妈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葛晓佳对镜卸妆。

  “真讨厌,一层一层揩掉洗净,明早又一只一只颜色画上去,早就该发明面具。”丹青转过头去笑。

  “你走了我少个伴,更加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我会回来看你。”

  “有什么好看?聪明一点,三年后文凭护照连同结婚证书一起带回来。”丹青真正怔住,没想到前头有这么多大事等着她去做。

  “自己要懂得打算,知道吗,蹉跎过这几年,事倍功半,以后就麻烦。”丹青喊:“救救孩子。”

  那一夜,倒没有谁享受到辗转反侧这种奢侈。

  葛晓佳更加绝无做梦习惯,感觉是一瞌上眼天已即亮,闹钟哗然,她蓬着头下床,深觉死亡在该刹那并不可怕,长期休息是她盼望。

  一边洗脸,一边长叹,连邻房的小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起身为母亲做早餐。

  葛晓佳说:“我要到菲律宾去三五天,你照顾自己。”

  “玩的高兴点。”小丹说。

  “我会的。”

  有人追求母亲就好了,小丹想,打开门,只见一大束鲜花,大约百余朵,当中那朵玫瑰蕊中系着一枚钻戒,一张字条说:“让我永远照顾你”……

  “替我问候娟子。”

  “妈妈,”小丹想起来,“你有没有见过娟子阿姨哭?”

  “从不。”停一停,“为什么问?”

  “没什么。”

  “把她整哭,对你无益。”葛晓佳笑。

  “我不是坏女孩。”

  “我去了。”

  小丹看见她拎起行李袋。

  “从公司直接往飞机场。”

  “当然,”她无奈,“老板不批准我先休养三五天才出发。”

  “请欢渡好时光,一路顺风。”

  葛晓佳似还想转过头来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张嘴。

  小丹在她身后掩门。

  电话铃在该刹那响起来。

  “小丹?宋文沛。”

  “谢天谢地,沛沛,你回来了。”小丹吁出一口气。

  “小丹,我没有回来,我现在伦敦。”对方苦笑连连。

  “什么?”

  “我回不来了,找到学校,九月十号开学,要待圣诞才回。”

  “唉呀,可是那时我已到温哥华去了。”

  “我有种感觉,小丹,我们也许就如此永别,不能再见。”

  “不要悲观,暑假呢,我们可以约在欧洲见面。”

  对方停一停,“丹青,我不再说了,我们写信吧。”

  “宋文沛,”丹青急起来,“记得把地址给我。”

  “一定。”她已经挂上电话。

  丹青十分感慨,搜索枯肠,忽然想起中三上学期,读过一首词,其中一句,叫故人万里关山隔,是它了,形容得淋漓尽致。

  这是丹青第一次觉得古文有点意思。

  乏味之至。

  五年中学,宋文沛同她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男同学时常笑伊俩亲昵过度,一看见她们出现,便唱“我们是暹逻人,我们孪生”来取笑嘲弄。

  两人也的确有点心灵相通,抄笔记遇到生字,她替她填上去,她为她改正。从没有妒忌过对方,即使不满,也即时说出来,肯宣之于口,也就没事了。五年对中年人来说不算一回事,但对丹青来说,简直是一辈子。

  宋文沛走的时候很匆忙,通过十分钟电话,便急促道别。

  没想到不回来了。

  所以说这个夏天真够黑。

  倘若没有娟子咖啡室,丹青也会出外着暑假工。

  忙忙忙,累累累,做得贼死,也就没有工夫悲秋。

  这是她母亲的心得。

  丹青锁上门,去娟子咖啡室上班。

  女主人在楼上,唤道:“小丹,你上来一下。”

  丹青看到她在收拾行李,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你也要走,你也离开我?”娟子笑,“窝三五天就回来。”

  丹青跌坐在楼梯间,“难怪航空公司生意好到笑,客机统统满座,一到暑假,全球一半人口就在天上飞。”

  “我一年最多出去一次。”

  “到什么地方去?”

  “巴黎。”阿姨笑吟吟的。

  那封信。

  那封浅蓝色长条型的信,上面贴着一张梵高向日葵邮票,正寄自法兰西。这一切,都看在丹青眼中。

  小女孩略感失望,她一向崇拜娟子阿姨,欣赏她那种孤芳自赏,不动声色的气质。

  没想到一封薄薄的信也能打动她,可见凡人即是凡人,阿姨也不例外。

  丹青问:“这就出发?”

  “傍晚的飞机。”

  阿姨也是人,对她苛求,甚为不公平。

  “那么,”丹青说:“娟子咖啡室要修业数天了。”

  “不用。”

  丹青看着她。

  娟子笑道:“一个晚上做四杯咖啡,你还可以胜任吧。”

  丹青意外,“但是责任重大,要开门关门,你信任我?”

  “当然,你又不是小孩。”

  丹青有点踌躇。

  “你有谨慎的态度,可见绝对负责。”

  丹青毅然说:“好,我接下这个担子。”

  迟早要升级做成人,担起责任,索性就选今天这机会吧。

  娟子把一大串锁匙交给她,“这回看你的了。”

  丹青吞下一口涎沫,“会不会有流氓前来捣乱?”

  娟子笑,“就算我在,可以做的也不过是拨三条九,我也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士。”

  丹青咬一咬牙,不再言语。

  将来一个人去到异乡为异客,岂非比较守咖啡店更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早受锻炼也有好处。

  “十五号我就回来,”娟子说:“要不要我替你带什么?”

  “要一条最时髦的粗布裤。”

  “廿四腰?”

  “是。”

  “没问题。”

  不晓得此刻巴黎流行窄脚宽脚还是直脚,褪色绣花抑或印花,别看这小小一条牛仔裤,变化无穷,一点错不得,年轻人极其讲究他的去向潮流。

  “还有,”丹青贪婪,“外加白衬衫一件。”

  娟子知道白衬衫也有无数学问,便笑着答应。

  丹青又说:“不要到拉法叶去买,小时装店的货色时髦得多。”

  “我有分数。”

  “祝你顺风。”一天说了两次,你说巧不巧。

  “还有,”娟子想一想,“祝我称心如意。”

  丹青心觉事态严重,只得跟着说:“祝你心想事成。”

  那一日,没有客人上门,整个下午阴云密布。

  丹青喃喃自语:“悟空借来了大铁扇,朝火焰山扇了两扇,天上顿时落下雨来……”

  第三章

  本来想送娟子阿姨到飞机场,也被婉拒,现在都不流行送来送去,因为人三日两头往返,实在不胜其扰。

  娟子甫出门,便有电话找她。

  丹青据实报导:“她出门到巴黎。”

  那边笑,男中音具有无限魅力:“我便自巴黎打来。”

  呵。

  “你是阮丹青?”

  “是。”没想到他知道她。

  “我叫胡世真,你阿姨的朋友。”

  “你好。”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希望不久将来我们可以见面。”

  丹青很礼貌的说:“是的,胡先生。”

  他说了再见,丹青轻轻放下电话,关上电掣,锁上店门。

  才转背,有人问:“这么早打烊?”

  丹青一抬头,怔住。

  “呃,”她说:“呃——”

  丹青忽然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站在她面前的是为皱着眉头的年青人,但是他跟张海明及林健康不一样,丹青与他一招脸,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被自己的直觉吓一跳,讶异之余,难以启齿。

  他见丹青结结巴巴,松开眉心,笑道:“算了。”

  丹青总算说出四个字来,“明日请早。”

  他研究玻璃门上印着的营业时间,“好的,明天见。”

  转身就离去。

  但是他带给丹青的震荡感却历久不散,她一边耳朵发烫,走起路来,有点轻飘飘。

  多次了,真的数不清多少次,大约自十四岁半开始,丹青便想象有一日,有人会走过来,对她简单地说句你好吗,便带给她震撼,心跳,欣喜,腼腆这些杂七杂八,难以形容,既快活又难受的感觉。

  怎么都没想到是在今天。

  今天!

  她没有洗头,忘了化妆,旧衣裳裤子,弯着背蹭着身子在锁门。

  完了。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似今日这种开始根本没有将来,第一印象最深刻,怕只怕以后在人家心目中,她都会是个不大不小,形象暧昧的中性人。完了。

  她终于遇到少女时期最重要的人物,却不在适当时刻。

  他出现得太不合时。

  在许多漂亮得体的场合,明明可以遇见他,都落了空。

  不过他说他明天会再来。

  补救还来不来得及?

  丹青百感交集,呆了半晌,才往车站走去,身后却又传来叫声:“阮丹青。”她的一颗心无缘无故剧跳起来,连她自己都吃惊。

  是张海明坐在他的小车子里,“丹青,我送你。”

  丹青看着他,昨天已经坐过他的车子,真大胆,不错他长得一副老实相,但坏人一向不会在额角鉴字,她毕竟不知他的底细。

  母亲在菲律宾,阿姨前往巴黎途中,此地只剩她一个人,丹青忽然小心起来,摇摇头。

  张海明大惑不解,“丹青,为什么不高兴?”

  “我还有事。”

  “我送你,你看车站上的长龙。”

  多数女孩子就是喜欢贪这点小方便。

  丹青犹疑片刻,张海明却急起来。

  他跳下车,“怎么一回事,丹青,为什么不睬我?”

  丹青不好意思,“你送我到市区好了。”

  他松一口气,“我还以为上次不知哪里得罪你,吓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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