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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page 2 作者:亦舒

  “去你的!”

  “不是已经发明了避孕药吗?”

  娟子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

  她们停好车子,走进越南饭店,丹青仍然喋喋不休。

  叫了一壶香片,一大碟炒蚬,两姨甥热热闹闹吃将起来。

  丹青又问:“当时你们做些什么?”

  “蹲在山洞里茹毛饮血。”

  “阿姨,说真的。”

  娟子呷一口茶,回忆说:“看新浪潮电影,读存在主意小说,替小孩子补习,投稿到中国学生周报。”

  丹青疑惑,“听上去不十分刺激。”

  “而且,我们都比较笨,现在这一代才精灵通透呢。”

  “笨?”

  “譬如说,相信有真爱这回事。”

  丹青含着一口茶,闻言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差些没呛死,剧烈咳嗽。

  娟子也笑了。

  丹青掩住嘴,半晌作不了声,待回过气来,才频频道歉。

  “后来呢?”

  “后来,后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老了。”

  丹青不解,“但是,一定有值得纪念的事情发生过。”

  “不值一晒。”

  丹青遗憾的说:“妈妈也是这样,不肯透露,坚守秘密。”

  “小丹,许多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多说无益。”

  “是因为苦涩吗?”

  “要什么甜品?”娟子如此结束这次谈话。

  “不如叫多客炒饭。”丹青从善如流。

  那天回到家中,已经九点半。

  丹青看见面前坐在客厅抽烟,电视机开着,犹自喧哗。

  她抬起头,“陪娟子阿姨?”

  小丹点点头。

  “你俩倒成了忘年之交。”

  “母亲你可否戒烟,政府忠告市民,吸烟危害健康。”

  葛晓佳看女儿一眼,见她一副认真担心的样子,不禁奇道:“看来政府宣传还真有效,同事告诉我,她三岁的孩儿看到她拿起香烟便痛哭失声。”

  小丹没奈何,“一天两包是太多了。”

  “这也许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享受。”

  小丹在母亲身边坐下,“妈妈,我要你活到九十岁。”

  葛晓佳诧异的说:“什么,别开玩笑了,你服侍我?”

  “我愿意。”

  “千万不要胡乱许下无法兑现之谎言,想清楚再说。”

  “我会照顾你。”小丹似乎很肯定。

  做母亲的笑了,拍拍她手背,“暑假工愉快吗?”

  “假期总会结束,妈妈,我何去何从?”

  “有与你爹谈过吗?”

  “每个星期六他都有事。”

  “或者你应该呼喝他,要不要我替你做一次丑人?”

  丹青连忙说:“我自己可以胜任。”他俩一碰头例必火拼。

  “几时放榜?”

  “还有一个多月。”

  葛晓佳又点起一枝烟,站起来,“我累了,明天见。”

  丹青看着母亲进睡房,没有外人的时候,她并不掩饰倦态。

  丹青相信,要是遇到喜事,母亲仍然会得振作,容光焕发,闪烁魅力,但,多年沉闷而苦恼的日常生活及琐事实在拖垮了她,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颓颓的。感情上的不如意……

  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但是,事实摆在那里,再遇到良伴知己的机会极微。

  丹青真觉心痛。

  她跟进房去,“妈妈——”还想聊几句。

  葛晓佳连忙把床头几上那杯威士忌加冰收进抽屉。

  她不想小丹看到她喝酒。

  小丹眼尖,早就注意到,只得说句“晚安”,便微笑着替母亲熄灯,关门,退出。

  葛晓佳见她这么懂事,也不是没有感喟的,在黑暗里,取出杯子,喝干了酒,千头万绪,恨事那么多,不知道挑哪一宗来咬牙切齿才好,索性全抛在脑后,安静睡觉。

  小丹回到房间,扭开私家小小电视机,静静吃花生看午夜节目,声量较得极低。那是一套非常破的旧片,无论主角与配角都咬牙切齿地进进出出控诉着社会的不公平,脸上没有一点欢容,个个捶胸擂肺,结果,在一个大雷雨夜,所有的人,在一番哭哭啼啼之后,纷纷意外身亡。

  小丹看得十分投入。

  这是最佳心理治疗,看得累了,啪一声关掉电视,安然入睡,只觉得幸福。丹青记得她年幼的时候,电视机关掉后,萤幕当中会剩一颗小白点,逗留在那里,历久不散。

  现在的电视机构造完全不同了,熄灭后漆黑一片。

  电视机怎么样不要紧,丹青怀念的是当年的父母亲。

  那个时候母亲职位低,工作比较轻松,下了班很多时候还会亲自下厨,吃完饭,让丹青坐中央,夫妻俩一人一边一起看电视。

  那真是他们家的全盛时期。

  这样怀念陈年往事是不健康的。

  第二章

  第二天她一起来就往娟子咖啡室跑。

  用锁匙启开大门,收拾打扫完毕,煎两个荷包蛋,烤了面包,把早午两餐并作一顿吃。

  娟子下楼来,倒一杯咖啡,坐着看报纸,一边点枝香烟,悠然自得。

  丹青说:“阿姨你的悠闲与母亲的忙碌刚刚相反。”

  “各人兴趣不一样。”

  “但都是烟枪。”

  “还不是怪我们家长所赐。”

  “有推卸责任。”

  “真的,开头不过吸来玩玩,大人紧张得以为是堕落象征,当贼一般捕禁,这样子耗上了,吸到如今。”

  丹青失笑,“若他们任由你恣意发展呢?”

  “也许有更明智的选择,也许不可收拾,但没有抱怨。”

  邮差敲玻璃门,送来一叠信件。

  生活似北美洲小镇模式。

  丹青看着对街,见三数辆车子聚集,车身上贴着缎花。

  “咦,有人结婚。”

  “新娘漂亮吗?”

  “看不真确,大抵是美的,她不能令自己失望。”

  “丹青,你说话越来越沧桑。”

  小丹闻言转过头来,“是好还是不好?”

  “很难置评。”

  “新娘子出来了,噫,她穿象牙白礼服,没有披纱。”

  “不是第一次婚姻。”

  丹青一怔,在心中默默为这位勇敢的女性祝祷。

  车子陆续散去,丹青心中恢复平静。

  娟子知道她想什么,小女孩心思缜密,半句话一点事,旁人转瞬即忘,她却慢慢咀嚼,放在心里翻覆思量千回百遍。

  丹青这点脾气既不象父亲,又不象母亲,不知得自谁的遗传。

  也许他们家祖上有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性,无从稽查。

  娟子于是说:“即使那是你母亲,你也应该为她高兴。”

  丹青不语,说时容易做时难,她不知道届时反应如何。

  娟子查阅手上的信件,拣到一封长型浅蓝色的信壳,脸色一变。

  她站起来,“我上楼去拆信,丹青,你招呼店面。”

  丹青看着她上楼去。

  谁的信,极少这样郑重,到底是什么?

  丹青刚在思量,有人推门进来,坐下便说:“啤酒。”

  丹青连忙说:“我们只有咖啡或茶。”

  客人喃喃道:“对,听说附近是有这么一家怪店。”

  他是个年轻人,此刻用手捧住头,似有无限烦恼。

  丹青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却穿着全套西服。

  天气奇热,他倒是不怕。

  终于他长叹一声,放下手,脱掉外套,解松领带,卷起袖子。

  他问:“冰水总有吧?”

  丹青倒了一大杯给他,看着他仰起脖子灌下喉咙。

  这人受了什么刺激?

  丹青充满好奇地看着他。

  年轻人不算英俊,却有一副讨人喜欢的憨态。

  他又长叹一声,象是要把心中怨忿之气全部吁出来。

  丹青忍不住问:“你没有事吧?”

  他用手搓搓脸,“我很好,谢谢你。”

  “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他苦笑。

  丹青再给他一杯冰水。

  到这个时候,他才抬起头来把丹青看清楚。

  “咖啡好象很香。”

  “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喝杯再说。”丹青笑。

  年轻人说:“我叫张海明。”

  “很高兴认识你。”

  “刚才你有没有看见迎娶的花车?”他问丹青。

  丹青即刻扬起一道眉毛。“有。”

  “新娘是我母亲。”他苦笑说。

  丹青耸然动容。

  她不再讲什么,丹青太了解他的心情了,一方面庆幸母亲得到归宿,另一方面,耽心不能适应新的身份与新家庭成员。

  “你不会明白我的处境,此刻我有两对父母亲。”

  丹青缓缓说:“那不正确,一个人只可能有一对父母,其余那两位,不过是你爸妈此刻的配偶。”

  听丹青这么一说,年轻人似有顿悟,喝口咖啡,不出声。

  丹青说:“我的父母也经已离异。”

  “啊。”

  “此事在今日也很普遍。”

  “我猜是。”

  “你有无祝福母亲。”

  他摇摇头。

  “现在去,还来得及,肯定她会得高兴。”

  “你认为我应该去观礼?”

  “如果我母亲再婚,我会在场陪她,不骗你。”

  年轻人有点犹疑,轻轻取起外套,彷徨地沉吟。

  “迟了就来不及了。”

  他问:“一杯咖啡两杯冰水是多少钱?”

  丹青慷慨的说:“我请你。”

  “那不行。”

  “下次再算帐吧,再不出门就赶不及热闹了。”

  年轻人到此刻才展开一个笑脸,“一会儿我再来。”

  他推开门去了。

  丹青收拾桌子。

  忽尔想起,娟子阿姨上楼这么些时间,一直没有下来。

  她拨电话到她房间,电话铃响了十来下,她才来接。

  “阿姨,可需要什么?”丹青问。

  “我休息一下就好。”声音重浊激动,象是哭过似的。

  只是象而已,不会是真的,丹青从没见过她淌眼抹泪。

  但只是象,也已经是新闻,为什么激动?

  那个下午,她一直没有下楼。

  丹青明白那个感觉,不是不近人情,不是性格孤僻,一个人,总有一段时间,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

  丹青看着父亲离家出走,便有这种感觉,所以不去骚扰娟子阿姨。

  柜台下面,有一叠丁丁漫画,她边看边听音乐,也同在家里一样。

  电话响,丹青说:“娟子咖啡室。”

  那边传来她父亲笑声:“外卖,咖啡红茶各三十杯,送到银行区中央大厦十五楼。”

  丹青大乐,“爸爸,是你。”

  “今天六点钟有没有空,出来谈谈正经事。”

  “我还没有打烊。”

  “小姐,告一小时假总可以吧。”

  “今日娟子阿姨神情有异。”

  “我来同她说。”

  “不不不,我不敢抬你来压她。”

  阮志东听见女儿这句话,十分诧异,“真没想到你已经深懂办公室政治,佩服佩服。”

  年轻的父母同子女一向没有隔膜,恍如朋友。

  丹青笑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谈话?”她问父亲。

  “到我家来可好?”

  丹青沉哦,他女友周南南如果也在的话,不甚方便。

  知女莫若父,“南南有应酬。”

  “那么我六点半到。”

  “对,你母亲最近如何?”

  “爸爸,你为什么不亲自问候她?”

  “她会接受吗,算了,我是她天字第一号敌人。”

  “我肯定你俩曾经深爱过。”

  阮志东沉默一会儿,“是,但,真不可思议,那是怎么发生的?”

  丹青啼笑皆非。

  本来再过一段日子,老夫妻可以乘豪华游轮环游世界,三四个月都不上一次岸,活在人间仙境之中。

  但不,一定要拆开,理由?不可协调与无可谅解之分歧。

  丹青完全不接受这荒谬的理由,但是法庭相信,奈何。

  别的夫妻离婚,丹青还可以了解,因为其中一方的性格明显地有公认不可弥补的缺憾,但偏偏她父母都是极可爱的人物。

  教育程度高,外型俊美,出身也好,不赌不懒不拖不欠,工作勤力,对人负责,怎么会分的手,统共没有理由。

  而且并无第三者。

  这才叫丹青纳闷。

  她再次打电话上楼,“阿姨,要不要吃点水果。”

  娟子的声音平静得多,“我这就下来,有没有爱尔兰咖啡?”

  “有。”

  娟子下得楼来,丹青注意到她的神情是喜不是悲。

  小丹并不想知道阿姨为什么喜或是为什么悲,但绝对不希望看到所爱的阿姨心中不快。

  她问:“没有生意?”

  丹青摇摇头。

  “早点休息也罢。”

  丹青笑:“也许艾老两夫妻会出现。”

  “我来招呼他们好了。”

  这时有人推开咖啡室玻璃门,扬声问:“阮小姐在吗?”

  丹青转过头去,是他。

  是母亲今天做新娘的那位小生,他叫张海明。

  他掏出手帕擦擦汗,一叠声说:“阮丹青,谢谢谢谢。”

  娟子扬起一道眉毛,完全部知道这笔帐怎么算法。

  丹青有点不好意思。

  娟子笑笑避开。

  丹青问:“婚礼如何?”

  他答:“假使我不到,气氛差得多,母亲一直等我。”

  丹青很高兴,“我换件衣服就出来。”

  “你下班了?”他意外。

  “今天家有事。”

  张海明有点失望,过一会儿他说:“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海明,你刚回来。”

  “一定要。”他坚持。

  丹青点点头,拿起手袋。

  丹青长得修长,张海明比她还要矮三两个公分,她不觉什么,张海明却有点尴尬。

  坐在车子里,他向她述说婚礼的细节,他的表达能力很强,形容得很动人。最后说:“我已经廿一岁了,硬是不肯原谅父母,未免幼稚,况且,有什么是要原谅的呢?”

  丹青在心底低嚷:有,有,他们应当为家庭牺牲。

  后来觉得理由太过薄弱,心中即时升起无限荒凉。

  他俩迅速交换了学历背境年龄爱恶,已经将来的展望。

  年轻人一次见面就可以熟得如老朋友,没有忌讳,也绝不多心,想什么就说什么。

  “你渴望什么?”张海明问。

  “快乐。”

  “具体一点,”他笑,“别贪婪。”

  “快点渡过这个暑假。”

  “为什么?”

  “我到了,下次再说你听。”

  “明天见。”

  丹青朝他挥手。

  为什么希望这个暑假快点过去?因为它是她的转折点。

  丹青有个预感,这个黑色夏日不容易打发。

  刚在这个时候,头顶打了一个响雷,丹青抬头一看,只见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似随时要撒将下来。

  丹青叹口气,到阮宅前掀门铃。

  来启门的是父亲的女友周南南。

  丹青不敢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谁知对方已经说:“你早来了十五分钟,我很快就出门。”

  丹青十分不好意思,完全不晓得说什么话才对。

  她口齿不算伶俐,在陌生人前,可称涩滞,尤其对着这位身份特殊的女士。阮志东在里头高声问:“小丹来了吗?”

  他女友转头答:“我正招呼她。”好象有点赌气的样子。

  敏感的丹青即使在心中压上大石,只作听不到。

  阮志东迎出来,“外头在下雨?”

  又一阵响雷,接着电光霍霍。

  天已接近全黑,周女士顺手啪亮灯,开门外出。

  她的确有点赌气,赌气注意到她穿着双白皮鞋,关门的手也略为重了一点点。阮志东坐下来,开门见山:“关于你升学问题——”

  小丹挑个阴暗角落坐下。

  父亲象是很远很远,连人带声,在山的另外一头,迷朦烟雨,重重阻隔,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嘎?”她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送你到温哥华。”已经是结论了。

  丹青奇道:“我以为我到纽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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