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亨伸出右臂去摸锅炉外壁,「没有事,肯定是底漏。」
就在这个时候,哔啦一声,支架轰然倒下,水箱坠地破裂,万亨闪避不及,眼看要被压在底部,电光石火间,有人大力在他身後一堆避开重物,他滚在一边,刹那间水花四溅,整个地库成为泽国。
上头的人一定还茫然不觉,万亨大声喊:「快,快上去叫救伤车!」
那伙计目定口呆,半晌才知道奔上楼梯。
万亨这时才想起,糟糕,压在支架下的是什麽人?
他发狂似拖开重物,才发觉压看的是一张苍白的面孔,正是林秀枝。
周万亨征住,当时她想必在地库另一角点算存货,闻声走过来看一究竟,及时救了他。
她已失去知觉,头部沉在水中,腿部仍然被压受困。
整个地库虽然只得五公分积水,却足以溺毙一个昏迷的人,万亨连忙托起她的头。
这时,他又好好看清楚了她。
脸容仍然秀丽,失去知觉的她异常平静,就像熟睡一样。
在该刹那,周万亨真正原谅了她,他与她,不过同样是不幸人。
这时,木楼梯涌下救护人员,不消三数分钟,就把秀枝拖出,放上担架,面孔罩上氧气。
万亨看到她腿部有血液沁出。
他追着问:「伤者情况如何?」
万新说:「你跟救护车进院吧,这 有我料理。」
万亨连忙跳上车。
这时,护士对万亨说:「心肺脾无事,右腿折断,生命无碍,请放心。」
浑身湿漉漉的周万亨重重吁出一口气。
「算是不幸中大幸,我们见过许多人在更经微的意外中丧生。」
万亨点点头。
「是你妻子吧。」
万亨茫然,不欲分辩,不住点头。
秀枝一直昏迷。
医生劝他:「她情况稳定,你可返家换一套衣服。」
可是此际湿衣已乾,他也根本不在乎自身。
他守在伤者身边,忽而听得她唤妈妈。
「妈妈,妈妈。」终於再度开口说话。
万亨落下泪来。
人人皆有母亲,他一直没有给她机会讲出她的故事,曾经一度,她也是受母亲锺爱的小小孩儿,脚步蹄珊,跌跌撞撞,扑入母亲怀抱,料不到今日沦落到这种地步。
看护进来劝说:「她没有危险,你也应该回家休息。否则,你会倒下来。」
万亨憔悴地抬起头,「我没问题。」
万新接着赶到。
「你回去吧,这 由我接更。」
「店 怎麽样?」
「还在抢修,晚上可能恢复营业。」
万亨点头。
万新看看他,「经过这些年,仍然痛楚?」
万亨不出声。
这时病人呢喃:「水,水。」
万新意外,「噫,说话了。」
她觉得她赎了罪,内疚消失,压力一去,便不自觉出声。
看护进来,「醒了。」
秀枝睁开双眼,孀动嘴唇。
万亨走近,想握住她的手,终於又把右臂缩回来。
万新说:「多谢你救了我兄弟。」
秀枝无言语。
万新再转过头,发觉万亨已经出去。
他在候诊室喝酒。
看护看见,不以为然,「你们这些人,为何凶酒?」
万亨这样回答:「你笑得出,当然不用喝酒。」连灌数口。
看护叹口气,摇摇头走开。
半晌万新出来,有点喜悦,重复说道:「她会说话了。」
万亨这才发觉大哥对秀枝一直有特别好感。
万新坐下,轻轻解释:「楚楚可怜的一双大眼睛,唉,红颜多薄命。」
所以他一直把她留在友谊酒馆。
「回去吧,明天再来。」
万亨说:「不,我在此留守。」
「随你。」
他在休息室看电视上午夜长片。
看护走到他跟前轻轻说:「她想与你讲话。」
万亨立刻走回病房。
只见秀枝看看他微笑。
万亨因放心,也对着她笑。
当中那段痛苦的日子在该刹那彷佛已不存在。
「医生说你过两日可以出院。」
她张开嘴,又合拢,终於说:「我亏欠你。」声音略为沙哑,可是不失动听。
万亨避重就轻:「我现在才明白,人有权变心。」
秀枝羞愧,「我竟看不到你那样高贵宽恕的性格,我配不起你。」
万亨失笑,「你把我说得太好。」
她看一看打看石膏的断腿,「我的一生,早已经完了。」
「胡说,才廿五岁,一定会有拣破烂的人,来把你我带回家中。」
秀枝居然笑出眼泪来。
「你一向不擅说笑,可是自军中学来?」
「不,」万亨感慨,「受慧群感染。」
「啊。」秀枝不再言语。
「别担心,」万亨说:「甚至在病榻上你仍然秀丽如昔。」
秀枝又流泪,「是我没有福份。」
万亨握握她的手,站起来离去。
真好。
他对她,终於没有爱也没有恨,完全像对一个普通人一般,至多剩一丝感慨。
真没想到这个结要拖至今日才解得开。
回到家,万新问:「怎麽样,可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万亨笑得打跌。
万新叹息:「可见缘份已尽。」
「怎麽可能重头开始。」
「嘿,有人的未婚妻变心,跑去同别人同居一年,怀着孕被那人抛弃,照样回到旧人身边,迅速举行婚礼,把那孩子当亲生儿抚养。」
万亨征住,「也许,」他说:「我俩彼此没有拖欠那麽多。」
万新点头,「你说得对,缘份来去,不受控制,不幸没有人注定要与我兄弟俩共渡一生。」
万亨笑,「少悲观,也许那人明天就要来了。」
更衣时他发觉书桌上有一封电报。
「几时送来的?」
「今午,房东代我们收下。」
万亨连忙拆开。
「谁寄来,什麽急事?」
万亨边阅边答:「刘志伟说妹妹明珠明朝抵伦敦,请我们接飞机兼代为照顾。」
「呵,那孩子来干什麽?」
「升学。」
「找到学校了吗?」
「要问她才知道。」
「什麽时候飞机,一定要准时去接,莫叫小孩担惊受怕。」
「知道。」
现在,他比万亨更有责任感。
那天晚上,万新把新计划告诉兄弟:他打算在市中心置一层公寓房子,把周家豪接出来读书,免他到少年时还一口利物浦音。
万亨诧异,「周经理,你不说我还不知,我们竟这样赚钱了。」
万新摸摸头,「是,的确已经熬出头来了。」
这倒是一个安慰,在人生所有不如意事中,能够知道生活不成问题,不无小补。
「万亨,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置辆好一点的车子,我记得你小时喜欢快车。」
万亨苦笑,「你见过一只手的人开跑车没有?」
「周万亨可以做第一人呀。」
「我已无兴趣。」
万新无限感慨,「所以说,行乐要趁早。」
万亨却道:「上天对你我仍不算坏,我俩自由自在,踢饱了球,走遍地方。」
万新咕咕笑,「又认识多少金发女郎。」
连万亨都骄傲地附和:「也颇有十个八个。」
「不止不止。」
第二天闹钟唤醒周万亨时他茫然睁眼,是什麽重要的事?
半晌,才想起要去接飞机。
洗脸时忽然对镜子说:「慧群,慧群,我将终身思念你。」
毛巾抹去的不知是泪还是水。
他驾车到飞机场去接老朋友的妹妹。
万亨记得那小女孩,皮色黄黄,头发也黄黄,梳一条长辫子,老是穿哥哥穿剩的衣服,十分邋遢,穷孩子,尤其是小女孩,童年经验最惨,况且,她还要照顾老人,仅仅只有上学时间。
那一班飞机不足百人,乘客一下子散光,但见各亲友欢天喜地接了各人走。
万亨大吃一惊,这孩子莫非走失了不成。
急出一背脊汗。
他四处张望,又问工作人员:「英航一三五班飞机还有无人滞留海关?」
人家回答:「廿分钟前已完全出清。」
万亨发呆。
这时,有一身型苗条的年经女子不置信地走近试探问:「万亨哥?」
周万亨一抬头,真正征住。
圆脸,大眼,阳光似笑容,白衬衫,卡其裤,十分俊朗,宛如慧群再生。
他征征看住她,她也暗暗打量他。
这是谁?
只听得那女郎说:「我是明珠呀,对不起,叫你久候,来自荷京,又是华裔,行李非抄不可,所以最後出关。」
明珠,这是明珠?
万亨感慨万千,她在那一边来回踱步起码有十分钟以上,只是他做梦也没想过三年不见,明珠会出落到一朵花似,他的专注目光还在找黄瘦的小女孩。
而他,却落魄得不似人形,所以彼此相见而不相识。
他微笑,「明珠居然还认得又老又丑的万亨哥。」
明珠也笑,「万亨哥一向是我偶像。」真会说话。
「你多大了?」仍然疑惑。
「十八,来升大学。」
大学生焦地多,渐渐也不觉得矜贵。
万亨见到故人,无限温馨,歪一歪头,「来,跟老哥走。」
明珠身量比慧群与秀枝甚至风芝还要高,穿平跟鞋都与万亨并排,万亨笑问:「是什麽把你吃得如此高大?」
「我也觉奇怪,一到荷京,竟长高十多公分。」
「会说荷语吗?」
「讲得欠佳。」
「志伟可好?」
「种菜第一家,洋人饭店都问他要货。」
万亨由衷地为老友高兴。
「万亨哥,别来无恙?」
万亨一脸风霜,断臂藏在外套袖子 ,闻言征半晌,微微别转面孔,「也难怪你不认得我。」
他替她拎着行李向前走。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语气温柔。
「是谁那麽多嘴?」
明珠笑而不答。
「是刘志伟这家伙吗?」
明珠说:「他说他最怀念与你潜水摸鲍鱼及踢泥球的岁月。」
万亨原谅了他讲他,「真是,」他也悯怅,「那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
「他要结婚了你知道吗?」
「尚未听他提起。」万亨惊喜。
「对方家长是老华侨,颇有势力,很喜欢他。」
「志伟可熬出头了。」
「所以做老跟我说:勤有功,戏无益。」明珠陕陕眼。
「住哪 ?」
「青年会,然後找学校附近公寓。」
都打算好了,根本毋需人照顾。
「资金充裕吗?」
「祖屋卖给发展商,我们兄妹环境还过得去。」
万亨真正代他们庆幸,「太好了。」
明珠现在像大人一样,有纹有路,万亨啧啧称奇。
他伸出手去,大力搓她的头。
把人家秀发揉得一团糟,明珠倒是笑了。
万亨喃喃道:「村口有一家官校,大家争着逃学┅┅」
足足有一个世纪那样远。
万亨送她到青年会,帮她安顿,带她吃饭,看戏,买最好的票,吃最好的菜,到上等住宅区租公寓房子,又替她置大衣雨靴,无微不至。
他一胸膛无处寄托的感情忽然汩汩倾注在刘明珠身上。
明珠全盘接受他的好意。
二人走遍伦敦大街小巷,那种周万亨一辈子也未曾去过的博物馆、塔挢、公园,处处有他俩足迹,他还特地买了照相机替她拍照留念。
「拍照这回事,做的时候极老土,储藏又麻烦,可是将来翻阅,你会感激我。」
明珠飞快地说:「我现在就很感激你。」
万亨无言,隔一会儿吆喝道:「你懂得什麽你。」又装出从前万亨哥的姿态。
开了学他才知道她读的是电脑,在当时真正是新顶尖科目,他可弄不懂学的究竟是什麽。
他只做他会的。
他替她冰箱塞满好吃食物,替她买了电垫毯及羽绒被,把一张床布置得像天堂,然後,把一辆小小日本车借她用。
刘志伟写信来谢了又谢。
万亨觉得自己有用,十分高兴。
万新咕噜说:「那只不过是个孩子。」
「同妹妹一样。」
「是吗,」万新问:「你我有那麽可爱的妹妹吗?」讪笑一番。
那是一个平和的下午,兄弟二人正在酒馆忙碌,夥计接了一通电话,万新一听,立刻来找万亨,万亨一见他灰败的脸色,就知道是父母的事。
「爸中风倒地,已送院。」
「还等什麽,马上返家。」
「叫明珠一起去。」
「关她何事?」
「至少可以陪着妈妈。」
是,明珠一向有照顾老人经验。
回到家,那景象是可怕的。
周母白发苍苍,神情茫然,只是搓着手,坐立不安,却又不懂悲伤哭泣。
可是她却一眼把明珠认出来,「小明珠,你说,周伯可是要死了?」
明珠十分坚强,双臂紧紧褛住长辈。
兄弟俩带着母亲与孩子赶到医院,意外地看到父亲苏醒过来。
他十分高兴,「呵,你们来了,坐近一点。」
先是细细打量万新,「唉,三十年一晃眼过去,岁月如流。」
万新低头答:「是。」
周父十分清醒,所有细节都记得,「最近还有无见马嘉烈?」
「已经没有来往。」
「也不要太难为她,到底是家豪的母亲。」
「我明白。」
周父又问万亨:「找到秀枝没有?」
「我俩早已分手。」
「她现在何处?」
「动身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发展,那 天气好。」
「一个男人,也不要大亏待了前头人。」
「是,父亲。」
周父叹口气,「慧群呢?」
「慧群已不在人世。」
「我最喜欢慧群。」
万亨心酸。
「我已没有心事,你看你们过得多好。」
兄弟俩不禁有点安慰。
这时,家豪静静走近。
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清晰地用粤语叫:「爷爷,爷爷。」
周父笑了。
过一会他忽然说:「刘皇叔跃马过檀溪。」
万亨一征,他从来都不明白父亲的字谜,也不晓得答案究竟是什麽。
他还想趋向前去仔细聆听,募然发觉,父亲眼珠已经凝住不动。
他伏在父亲胸膛上,悲恸不已。
幼时他也这样做过,父亲要教他游泳,他怕,不敢落水,双臂围绕父亲,死命抓住不放。
当中那廿年似没有过过,周万亨又像回到极小之时,哭泣不已。
周母反而比较镇定,握住老伴的手,并无言语。
那天晚上,他们开家庭会议。
周万所说:「妈,你同家豪与我到伦敦去住,由我照顾你们。」
周母孺孺说:「将来你妻子会嫌我们。」
万新斩钉截铁说:「我不会再结婚。」
周母轻轻说:「像明珠就好,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知道底细,不必解释,不用适应,毋需迁就。」
万亨心一动。
母亲随即哭泣:「人说,夫前死,一枝花,我应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气。」
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把一个小胖头经轻搁在她膝盖上,无限依依。
「你可是不舍得祖母?」
家豪忙不迭点头,搂着祖母。
周太太泪如雨下,「好,好,那我活着还有点意思,我愿意苟延残喘。」
万亨到海旁散步。
明珠跟在他身後。
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无穷白头浪,硕大海鹤哑哑低旋,讶异地说:「多像我们童年时在塔门见到的海。」
万亨颔首。
他记得父亲初抵涉时也那麽说:「啊,正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使认他乡是故乡。」
「这真是一个萧枫的国度。」
「你不喜欢?」
「如果有选择的话,听说旧金山天气比较好。」
万亨靠在栏旁,「听说在那 ,移民与白人,堂与堂之间,只有更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