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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说再见 page 6 作者:亦舒

  “她从来不提。”

  “也许,她根本不在意。”

  育台忽然笑了,他记起来,有时纪元真正顽皮,雅正也会诉苦:“妈妈是个有成绩的摄影师,妈妈不必坐家里干受气。”

  她知道她有名气,她只是不把那一切带到家里来。

  笑容收敛,育台叹口气。

  黄仲苓看在眼内,“生活中少了她,一定很凄苦。”

  育台低下头,“不足为外人道,非笔墨可以形容。”

  “我们可以觉察到你的失落。”

  “这一年来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所以带着纪元出来散散心。”

  “有没有好一点?”

  “有机会见到不同的朋友,与他们谈谈,得益匪浅。”他并无正面回答。

  “明天我们到波士顿,将会停留一段日子,主文要写功课。”

  “能够把地址给我吗?”

  黄仲苓给他小小一张卡片。

  育台珍藏起来。

  “你要是不介意,纪元可以来我家住。”

  育台笑,“我同女儿形影不离,你们可以爱屋及乌吗?”

  黄仲苓也笑,“我们有两间客房。”

  可是育台并无意去打扰他人。

  早上起来碰见了,总得问一声好,人前人后,不住道谢,脸上要挂住一个合理客套的微笑……这是干什么呢,这比上班还累。

  老陈说过,在外国居住,最累之处是入乡随俗,逢人要笑要问声好,开头蛮好玩,一年后累得贼死,连忙搬到华人聚居地,名正言顺黑口黑面做人。

  各地风俗不同,无事自笑,在华人来说,算是苦差。

  纪元问:“我们会到黄主文家去吗?”

  “有机会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

  “他邀请我去住。”

  “将来再说吧。”

  纪元恍然若失。

  李育台老是觉得不甘心,“你们到底谈些什么?”

  “昨天我们谈到母亲的名气。”

  “谁的母亲?”

  “先是谈到主文的妈妈。”

  “黄仲苓是个名人吗?”李育台一无所知。

  纪元忽然笑了。

  “有什么好笑?”

  “是主文说的:‘有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你同他讲《红楼梦》他也不知道,可是但凡喜欢看书的,大抵都听过黄仲苓这个作家的名字。”

  李育台气结,“当然我知道《红楼梦》。”

  纪元仍在笑。

  李育台感慨,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并且奉朋友之言为金科玉律,前来嘲笑老父。

  女儿迟早要长大成人飞出去。

  这也是他的盼望,女儿有事业有家庭,忙得不可开交,一星期才与他通一次电话,节日才前来相会……

  他才不要纪元牺牲所有来与他长相厮守。

  “黄主文还说什么?”

  “他说:我俩的母亲都是社会知名的艺术家。”

  “那很好。”

  “所以我们有共同话题。”

  “你觉得两个母亲有无相似处?”

  纪元想了一想,“两个人都很静。”

  “还有呢?”

  “两个人都颇为富有。”

  纪元的观察力不错,世上赚得到钱的艺术家是极罕有的。

  “可是,”她说,“我觉得我的妈妈长得比较美。”

  半晌李育台才说:“睡吧。”

  那一夜,纽约街上照例警车鸣鸣,育台忽然想带着女儿到宁静的小镇去居住一段日子。

  第二天醒了,纪元穿上新大衣与父亲拎着行李出门。

  电话铃响。

  育台说:“别去听。”

  “也许是黄主文。”

  “有聚必有散,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纪元沉默,掩上大门。

  第四章

  他们到佛罗里达去住了三天酒店。

  纪元落落寡欢,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着,成日在沙滩上皱着眉头,太商业化的旅游区不适合她,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

  再说,她可能有点累了。

  “我们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如何?”

  “也好,我想做插班生。”

  “那么,到温哥华吧。”她名正言顺地拿着加拿大护照。

  “那处的老师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于没答。”

  “我说的是实话。”

  就那样决定了。

  温埠来接飞机的妹妹与妹夫说:“哗,父女骨瘦如柴。”

  这是实况。

  李育台带纪元到几间学校去兜了一个圈。

  他同女儿说:“取易不取难。”

  “哪一家易,哪一家难?”

  “看看运气缘分。”

  父女俩都吊儿郎当。

  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总得上学。”

  “你又没有孩子,你怎么知道?”育台含笑。

  “育台,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社会有一定的准则需要遵守。”

  “是吗,社会又有什么好处给我?我伤心若绝,社会帮到我吗?”

  妹妹瞪着他,“这叫作愤世嫉俗。”

  育源说得很正确,这不错是育台此刻心态写照。

  “索性安顿下来,把纪元放在这里上学,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台还是笑,“纪元在此,你问她可愿意。”

  “她是个小孩,当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台摇头,“小孩也是人,应有人权,该尊重她的意愿。”

  “大人也是为她好。”

  “不,通常大人只是为大人好,我只想纪元快乐,记住,是她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

  育源没好气,“你任由纪元胡作妄为?”

  “我不担心,我们李家并无不羁的遗传因子。”

  育源吁出一口气,“你把纪元交给我照顾,你自己继续流浪吧。”

  育台微笑,“我死后一定交予你。”

  “育台,怎么讲起这种话来。”育源啼笑皆非。

  育台转变话题:“说说你吧,几时生孩子?”

  “我与夏长志早已决定不要孩子。”

  育台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与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愿——生一个来玩玩,孩子有什么好玩?那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乐少,你若真爱他,负起所有责任,他还有少少抵偿,否则不如像贤伉俪那样,轻松自在。”

  育源脸上忽然泛起一个傻气的笑容,“可是他们有胖胖的脚与胖胖的手,会得飞扑过来叫妈妈,咕咕地笑,我老觉得他们清脆的笑声会直达天庭。”

  “是,”育台承认,“所有的婴儿都是折堕的天使。”

  然后在复杂的成长过程中,他们迷失了方向,真正堕入红尘,万劫不复。

  育源叹口气,“你看我的脚,拇指曲折,前前后后都是老茧,真不能想象曾经一度,它们也白雪雪,肥滋滋。”

  育台冷笑,“你的脚,看到我的心,你才知道,尊脚的情况还真不赖呢。”

  夏长志困惑,“令兄妹到底在说些什么?”

  纪元自一座庞大精致的洋娃娃屋中抬起头来,“脚与心。”

  夏长志摇摇头,“我仍然不明白,纪元,我们到地库游泳,我们新装了一只波浪泳池,一开动电源,水浪推动,泳者可一直在原位习泳,练习最好。”

  纪元随着姑丈下楼去。

  育源问哥哥:“你会再婚的吧?”

  “我想不会了。”

  “那也不必蓄须明志,把胡髭刮一刮。”

  “育源,三十老几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我想享受一下。”

  “好,做回真我,有何乐趣?”

  “言之过早,尚未知道,我正在摸索,原来,我并不认识我自己,少年时,我照父母的标准生活,青年时,照学校那一套做得完美无瑕,然后社会需要什么,我努力应付,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有待发掘。”

  育源沉默,“很多人羡慕你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

  “因为他们不知我付出多大代价。”

  育源笑,“这叫我想起本地歧视新移民的白人。”

  育台接下去:“对,因为他们不知我们付出了多少。”

  兄妹到底是兄妹,投契非常。

  “育台,你应常来探访我们。”

  “不退休,哪里来的空。”育台苦笑。

  这是真的,年轻得志,名成利就的他并无踌躇满志,相反地时时愁眉百结,心事重重。

  育源忽然说:“我支持你,继续流浪吧。”

  育台忍不住笑,“谢谢你。”

  然后育源建议,“让我们一起去乘东方号快车。”

  “好主意!”

  “要问问夏长志可走得开。”她又犹疑。

  “他?真是走得开那日他的白须已垂在胸前。”

  育源板下脸,“别侮辱长志。”

  育台微笑,她仍爱他,那多好。

  这是一对壁人,在现今世上,志同道合又真正相爱的夫妻已经不多。

  大哥来到妹子的家,真正可以宾至如归。

  “记得青年时我们为前途烦恼?”

  “我一向年少老成,你,你才真正年轻过。”

  “我只觉得彷徨,寂寞,不知去向。”

  “育源,你的选择太多了。”

  “来,我们去看他们游泳。”

  地下室烟雾腾腾,暖水池的水蒸汽弥漫,育台笑道:“这像下云吞。”

  夏长志把一个水球扔过来,纪元接住。

  育台说:“环保仔至不赞成私人泳池,又这样耗电。”

  育源推他一下,“你话真多。”

  可是看到女儿那样高兴,育台不再讲话。

  育源说:“离这里十分钟车就有官校。”

  “什么时候上下课?”

  “上午八时至下午三时。”

  “八时!那岂不是七时要起来?”

  “七点一刻也还赶得及。”

  “我起不来,这年头孩子上课等于一家人上课,天天受折磨,一切压力都在家长身上,真要命。”

  第二天,他还是起来了。

  六点半,坐在厨房里与育源喝咖啡填表格。

  “彼时,我们的爸妈,也那样为我们吗?”

  育源答:“肯定有,可是我不太记得。”

  育台答:“我记得雅正来回来回那样接送纪元,自幼儿园起每天走四回。”

  育台还记得他这样对雅正说:“你不是真相信教育要自两岁零九个月开始吧。”

  “不,我不相信。”雅正微笑答。

  “那你何故无事忙一如其它妇孺?”

  “因我没有其它事可做。”

  换句话说,那样潇洒的艺术家亦不能免俗,因为她已成为一个母亲。

  李育台讶异地发觉谢雅正同其他母亲一样,忙着为女地脱衣穿衣,并且为幼儿不愿刷牙而烦至头痛。

  这种现象令育台骇笑。

  现在,他知道那是因为爱的缘故,因爱故生怖,所以把一切原则抛在道旁。

  “你在想什么?”

  “雅正。”

  “你与雅正到底可曾吵架?”

  “许多时候吵得一个星期不讲话。”

  育源大胆假设,“是因为她早逝吧,如不,也许三五七年后也一样会得离婚的吧。”

  “我不知道,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现在我将爱她一生。”

  “你有内疚?”

  “我曾为事业很少在家。”

  这时纪元也起来了,“不用穿校服,倒是新鲜。”

  由姑姑驾车送纪元上学。

  育台坐在后座,发觉全世界都已经醒来,他十分感慨,看,谁等你,你爱长眠不醒就尽管躺着好了。

  一路上都是洋童,不过也有东方面孔。

  育源说:“我与纪元过去,你休息。”

  四方八面都是送上学的车子,虽然只是公立学校,也名车如云,水泄不通。

  育台黯然,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人情,一样的世故,正是,到处杨梅一样的花。

  半晌育源出来,“我们替纪元去买书。”

  “我们不会久留。”

  “念一个月也要课本呀。”

  他们到了市区书店,育台看到立体书又想起雅正。

  雅正收集立体书,珍而藏之,可是纪元出生后全变成女儿的玩具,撕破的

  有,掷烂的也有,雅正还微笑说:“妈妈所有,均属于纪元。”

  育台很生气:“你还没死呢。”

  一语成谶。

  育台呆坐书店一角。

  忽见育源兴奋地说:“育台,育台,书店有谢雅正摄影集的英语版。”

  育台一听振作起来,连忙站起来,跟育源去书架处看,果然,一边好几册,神气地摆放在其它集子之中,育源每种挑了两本付钱。

  育台不语。

  真奇怪,每次想到雅正,心中那种被一只大手抓住五脏六腑的感觉一直不散,实在吃苦。

  若说这样的痛苦会有过去的一天,育台无论如何不相信。

  育源回来了,“走吧。”

  他帮她取过大包小包。

  育源把一只手搭在大哥肩上,“如果酒可以帮忙,尽管喝点酒。”

  “不,我不需要暂时麻醉。”

  “育台,你真讨厌,一生诸多挑剔,你若学得雅正三分随和,我等亲友已经受用不尽。”

  育台猛然抬起头,“什么,我一向以来难道不是个好好先生?”

  育源哈一声冷笑,“真是周处除三害,一个人看自己原来同别人看他有那么大的距离。”

  周处除的最后一害是他自己。

  “我应该怎么样?”

  “先去接纪元放学,然后,参加我主持的饭

  局。”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别费劲了。”

  育源不去理他。

  车子驶回学校,秋色中看到少年人纷纷放学出来,几乎个个神采飞扬,育台把头靠在座垫上,艳羡地看着他们,嘴里不由得哼起歌来:“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育源似笑非笑转过头来,“她今晚会来。”

  育台一怔,“谁?”

  “美丽的吕学仪。”

  “谁!”

  “吕学仪。”

  “你怎么找得到她?”

  “人家是温埠最著名的地产经纪之一,我一早就跟她有联络,她时常接受此间中英文报纸电视访问。”

  育台不由得问:“仍然美丽?”

  “是,得天独厚。”

  “结婚没有?”

  “一直独身。”

  育台沉默。

  刚在此际,小小纪元出来了,个子很小,实在还是个孩子,半日不见,好像比印象中嫩得多,平时她老气横秋,光听声音语气,仿佛有十一二岁。

  育台刚想下车去接,忽然看见一红发男孩追上来叫住纪元、与她攀谈。

  纪元的英语好似亦足够应用,抬起头,对答得头头是道。

  “看到没有,”育源说,“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忽然纪元笑了,那红发新朋友不知说了什么好听的笑话。

  她随即看到父亲,奔过来。

  一刻不见,如隔三秋,父女紧紧拥抱。

  “学校如何,老师好吗,同学怎样?”

  “很好,我很喜欢。”

  育源眉开眼笑,朝育台仰仰脸,表示“瞧还是我有办法”。

  育台垂头,亲与友都对他那么好,他何以为报?

  只有振作地生活下去吧。

  到了家,纪元与姑丈絮絮谈着课室里如何的开放有趣,育台走进浴室,对牢镜子看一会儿,忽然取起刮胡刀,把胡髭刮干净,他洗了一把脸,坐在卫生间苦笑,半晌,打开门出客厅。

  众人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话题,好像没看到他有什么不同。

  然后是纪元先咕一声笑出来。

  接着育源也一脸笑容。

  夏长志更笑说:“来,育台,我去斟两杯酒来。”

  育台却觉得无比悲凉。

  活下来了。

  居然还有力气刮胡髭,真的太过低估自己的生存力量了,看样子他会老皮老肉活到八十九岁。

  取过酒一口而尽,说也奇怪,那金黄色的液体流入咽喉,如通过四肢百骸,混身轻弛,虽然没有减轻他心中悲哀,但是己觉环境舒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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