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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说再见 page 5 作者:亦舒

  “啊没问题,我包了些上海云吞,顺路拿点上来,我这就走。”

  她把篮子递过来,转头离去,因知道被嫌弃,脚步甚急,左脚未去尽,右脚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跄了一下。

  “走好!”

  她一句话不说,低头往电梯走。

  “等等,”忽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请等等。”

  两人转过身子去,留客的原来是纪元。

  她一脸笑容:“这位姐姐,云吞怎么煮法?”

  李育台也自觉抗拒过甚,乘这机会拉开了大门。

  那女子见情况转变,便大大方方说:“由我来好了,”又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纪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径进厨房去了。

  育台轻轻问女儿:“为什么叫住她?”

  纪元答:“多个人讲话也是好的。”

  她也进厨房去学下云吞。

  算了,当一个节目也好,这个孩子一向寂寞,能够顺她的意,就随她去。

  育台坐下来翻阅报纸。

  他无意翻到讣闻栏。

  某,七十三岁,逝于圣保罗医院,三子一女,又某,二十九岁,遗下一子一女……

  每个人逗留在人世的时间长短不一样,苦乐亦绝然不同。

  这些人都有至亲,都在哀哀痛哭。

  李育台掩上报纸,看向窗外,默默不语。

  不到一会见,纪元笑嘻嘻捧出一只碗,“爸,快趁热吃。”

  育台笑了,她语气似一个小主妇。

  纪元的最佳最忠心导师已不在人世间,她必须无师自通,学到什么是什么。

  育台当下微笑,不忍扫女儿的兴,“拿来,我肚子饿到极点。”

  随后,纪元邀请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谈得似乎相当投机。

  尹形影卸下夜妆,举止谈吐与一般女大学生无异,日里,她是她自己,晚上,她把躯壳租借给另外一个灵魂。

  纪元说:“爸,对街有名信片卖。”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得了。”

  “不行,十八岁之前我不会让你单独行动。”

  纪元在前边走,两个大人跟身后。

  形影忽然说:“世上原来没有完全快乐的人。”

  育台微笑,“你说得对,而且,原来金钱也真的并非万能。”

  他俩一齐苦笑起来。

  形影劝说:“不要太过悲切,你的哀伤直接感染孩子。”

  育台抚摸面孔,“我还以为我已经掩饰得很好。”

  “你应该到我们这里来多多学习。”

  “对,还有多久毕业?”

  “明年,不过,毕业也等于失业,所以在修打字速记,要不,就做婴儿保姆,反正在这个大都会,随便在哪条门缝里扫些渣滓出来,就吃饱好些人。”

  说得无限苍凉,可是说得真好。

  她又道:“纽约是一个旧都会,像从前的上海,门槛极多,钻进钻出,已是大半辈子,一有余钱我就汇回去。”

  纪元在那边已经挑了一大叠名信片,李育台连忙过去为她付钱。

  尹形影在一角看着。

  有些女性永远有人照顾,小时候是好父亲,长大有好伴侣。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吁出一口气。

  她看看表,过去道别。

  纪元问:“几时再出来?”

  尹形影微笑,“这几天我比较忙。”

  “你有我们的电话吗?”

  “你们也不过逗留几天而已。”

  “那,只有以后再联络了。”

  尹形影与纪元握手,“很高兴认识你。”英语倒是相当标准。

  “后会有期。”

  他们就在街上话别。

  纪元随即忙着近别的店铺,她倒是很会随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着那婀娜的背影感慨万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汇看歌剧,纪元不喜欢,半途离场。

  万家灯火,李育台与女儿在街头踯躅,寻找人生的真谛。

  回公寓接到老陈的电话。

  “鸟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声,“谢谢你的好安排。”

  “听说你没接受。”

  育台一怔,“你怎么知道?”

  “伴游公司没收费,说那位小姐没找到你。”

  李育台不出声。

  “育台,人生得意须尽欢,又云,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谢你。”这次语气已不那么讽刺了。

  “做人不必那么认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个晚上有人陪着说说笑笑,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说是不是育台,总比独个儿胡思乱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处境那么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有人按铃。

  “又是谁?”李育台没好气。

  “是我们老同学苏南成一家四口,快去开门,请他们吃顿好菜。”

  “老陈——”

  “相信我,说说笑笑一个晚上容易过。

  育台无奈,只得挂了电话去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苏南成一家,满面笑容,一子一女年龄与纪元相仿,李育台不禁高兴得与老苏拥抱。

  纪元看到小朋友也跑出来招呼,三个孩子很快坐在一堆说话。

  苏南成絮絮说起别后之事,搔着头皮,“你们能干,你们都发财了,你看我,教一份书,千辛万苦,清贫如故。

  李育台接着他的手,“你比我们都有成就,你看你一子一女,他们是你的瑰宝。”

  苏成南愉快地问:“育台,真的吗,你真的那么想?”

  “老陈嘱我代他请客,你爱去何处?”

  老友苏南成笑道:“那我不客气了,我已有三年未吃鱼翅。”

  育台立刻打电话到鱼翅酒家订座。

  老苏很幽默地说:“金钱万能。”

  谁知育台很认真地说:“不,除却用来吃吃喝喝,没有什么大用。”

  “育台你真客气。”

  “到了后期,雅正什么都吃不下,和着血吐出来。”

  苏南成欠欠身,“我们也闻说这件不幸事。”

  育台叹口气。

  纪元与苏家兄妹谈笑甚欢。

  “纪元念的私校吧?”

  李育台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

  “私校现在放假吗?”

  育台看看时间,“来,我们出发吧。”

  那是一家中莱西吃的菜馆,装修情调十分好,颇有点名气,消费也自然高昂。

  比起其他客人,他们一行数人打扮算比较朴素。

  坐下,由育台叫菜,五六个全是名贵菜式,领班脸色分外亲切。

  忽然有人过来叫:“李叔叔,纪元,你们好。”

  纪元一见,大喜,“黄主文,你怎么在这里?”

  可不就是他,李育台的目光随着看过去,只见另一桌上坐着他母亲,她朝他颔首。

  她也与朋友在一起。

  纪元这时恳求小朋友:“要不要坐到我们这边来?”

  黄主文有点抱歉,“对不起,我得陪母亲。”

  纪元低声问:“都是些什么人?”

  “我大舅同三舅。”

  纪元说:“打电话给我。”

  “我已经打过,你们大概是出来了,没人听。”

  黄主文回到原位上去。

  李育台忍不往又看了那边桌子一眼。

  一桌都是优雅的男女,穿的衣服不显颜色款式,只是觉得舒服熨帖。

  李育台不好意思多看,仍与老苏闲谈。

  老苏在说:“……异乡生活真是辛酸。”

  李育台接上去:“孩子们会习惯的。”

  “是,我们至多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哈哈哈,且来尝一尝这个珍珠翅。”

  纪元轻轻同父亲说:“我想过去与黄主文说几句话。”

  李育台答:“女孩子不要在台子与台子之间转来转去。”

  纪元知道父亲很有点原则,只得坐着不出声。

  苏家四口吃得很多很高兴,等到结帐的时候,领班一脸笑容说:“那边黄先生付过了。”

  育台这才知道,黄主文从母姓,他母亲是黄女士。

  他笑着同老苏说:“我居然没做成主人。”

  随即走过去道谢,黄家十分客气,李育台只逗留了三分钟,匆忙间他好像看到黄女士戴着一串塔型珍珠。

  雅正有一串塔型珠,就是那种当中大颗两头越来越小的珠子,她几乎天天戴,无论配什么衣饰都可以:裙子、晚装、牛仔裤……

  此际他听得老苏说:“谢谢,谢谢,下次再见。”

  “以后我们要多多联络。”

  老苏紧紧握着他的手。

  那老好人带着他的家人走了。

  一家四口穿着新衣出来赴约,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硬邦邦,不贴身,老苏的经济情况看样子的确不大好。

  纪元问:“为什么不送他们回家?”

  “我路不熟。”

  李育台不愿意在太阳落山之后驾车到皇后区。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间要门当户对。

  “苏大弟说他们一家难得出来一次。”

  李育台抬起头,“那也不妨碍他们将来成为成功人物。”

  “可是,”纪元说,“那会使他们的童年失却许多乐趣。”

  “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事。”

  纪元说:“是,我也发觉了。”

  人生总有缺憾,否则女娲不必炼石补青天。

  李育台想了想说:“幸亏有命运做主宰,决定一切,不然的话,如何做出取舍呢。”

  “假如妈妈可以回来,你愿意少活几年吗?”

  李育台笑,“当然愿意,可是事与愿违,她不会回来,我则可能活到九十八岁。”一个人心碎之后,还可以活那么久吗?为着纪元,他会尽力而为。

  可是那是没有质素的生命,越长越辛苦。

  “下一站去什么地方?”

  “还没决定,你呢,你有什么心绪?”

  第二天早上,李育台醒的时候,纪元已经梳洗定当伏案在写明信片。

  天气已经相当凉快,出门之际没带厚大衣,一会儿要同纪元去买。

  他冲了杯咖啡,翻开雅正的摄影集。

  这一天她如此写:“纪元,在世上只有短短数十年,我竟节聚了那么多身外物,有许多,想留给你作为纪念,不知你可愿接,其中,有一只戒指一串珍珠,我很幸运,我承继有人。”

  就是那串珠,一点也不贵重,当年买的时候才几千块钱。

  雅正的头面首饰都不算名贵,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听见她同三岁小纪元说:“你如果听妈妈话,胜过妈妈满头珠翠。”

  是育台替她选购了那只比较像样的戒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都属于纪元了。

  比较珍贵的是几套摄影器材……

  电话铃响了。

  响了一下,又切断,可是过了一刻,又响起来,谁,谁这么犹疑?

  育台去取过听筒。

  那边说:“我是和平。”

  难怪,“和平,好吗?”

  “陈先生说你不介意听电话。”她嗫嚅。

  “只有这一次他说对了。”育台鼓励她。

  “没有吵醒你吧?”

  “早睡早起身体好。”

  “出版社说,摄影集头一版两万册已经售罄。”

  “这么快?”

  “成绩那样好,他们赶快加印,现在想你加写一个序。”

  育台立刻说:“不,我不便沾光。”

  和平笑,“我也觉得如此。”

  育台说:“我毋须赚人热泪,眼泪往肚里流好了。”

  和平说:“那我去推掉他们。”

  “你盯着他们,宣传不要太商业化。”

  “听说是口碑促成销路,并无太多广告。”

  “一般评论如何?”

  “都说感动得流泪。”

  没想到真情始终还获得欣赏。

  育台沉默,雅正的才情一直为社会赞许,可惜天不假年。

  和平问:“纪元好吗,你好吗?”

  “还过得去,旅途上见到许多人碰到许多事,发觉世上没有完全快乐的人与十全十美的事。”

  和平问:“幼儿是百分百快乐的吧?”

  “不见得,他们亦有许多恐惧,像妈妈不知是否在身边。”

  和平说:“我倒是很快乐。”

  “可那多好,那真是绝佳消息。”

  谁知和平补一句:“能与你说电话已经很快乐。”

  这样的话叫育台难过。

  “天气已凉,小心添衣。”

  “也许我们南下佛罗里达。”

  “谢谢纪元给我寄明信片。”

  “我会跟她说,再见。”育台挂上电话。

  纪元拿着一叠明信片过来,“我们去邮局。”

  父女俩穿得暖暖,相拥着上街。

  纪元问:“会下雪吗,我还没见过下雪。”

  “再隔两个月吧。”

  在邮局排队寄掉信件,他带女儿去添置冬衣。

  雅正注意女儿打扮,曾经这样说:“我在当然没问题,我不在会有点头痛,你陪她到常去的时装店,不要等减价,否则尺寸颜色不齐全,请女店员代为配搭,记住藏青与白是最好的颜色。”

  可是此刻纪元坚持要买一件鲜红长大衣,而店员又非常怂恿。

  育台只得轻轻同女儿说:“妈妈去世三年内最好不要穿红色。”

  纪元立刻扔下红衣,羞愧地说:“我竟忘了。”

  由此可知,只要放时间下去,一切都会淡忘。

  纪元吃惊地问:“我怎么会忘记?”

  “没有关系,我们挑这件深紫色的好了。”

  “不不不,我不要大衣好了。”

  “纪元,不要怪自己,妈妈最希望你忘记。”

  “我是无意的。”纪元落下泪来。

  可是记忆自有它自己的生命,骤来骤去,忽明忽灭,非我们心身可控制。

  “听爸爸话,高高兴兴。”

  正在此际,有人叫纪元,父女抬头,看到黄主文站在跟前,这小男孩有点似纪元的守护天使,李育台对他有异常好感。

  纪元一见他,擦干眼泪,高高兴兴地与他坐下聊天。

  育台对店员说;“要深紫色那件。”

  其实紫色也还是荤色,不过育台知道雅正不会计较,雅正甚至不介意他们父女齐齐穿红色。

  取过大衣,他看到黄女士站在他对面。

  他笑笑说:“又碰见了。”

  她很大方地答:“大家都对这几个地方有兴趣。”

  “未请教大名。”

  “我叫黄仲苓。”她并无伸出手来握。

  李育台报上他的姓名,然后说:“孩子们好似很谈得来。”

  “这叫作缘分。”

  育台颔首,“是,合与不合的原因实在太多,不如索性笼统称之曰缘分。”

  黄仲苓微笑,那种悠然的神情的确有点像雅正。

  “你们在旅行吧?”

  她想一想,“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也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从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过三个月。”

  育台听了十分意外,他没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你是在逃避什么吗?”他冒昧地问。

  “不。”

  “你是在追寻什么吗?”

  “也不。

  “噫,一次又一次环游全球只是你的兴致。”

  黄仲苓笑笑,“可以那样说。”

  李育台立刻道:“我愿意跟你学习。”

  育台黯然,“这一年来她始终未能专心向学,已被校方记过多次,让她暂时离开学校,稍减厌恶之心,也是好的。”

  “她把悲忿的心情发泄在同学与功课上了。”

  育台讶异,“你很了解?”

  黄仲苓答:“我也有孩子。”

  “那么,相约不如偶遇,我们一起午餐。”

  两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样。

  午餐黄仲苓只叫了一客芦荀沙拉。

  育台问:“你茹素?”

  她点点头。

  雅正亦是素食者,她最喜欢吃朝鲜蓟。

  “主文说,纪元的母亲是谢雅正。”

  育台不由得问:“你听过她?”

  “久闻大名,我有她所有的摄影集,非常欣赏。”

  育台很觉宽慰,“那多好。”

  “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艺术家,不过兼职妻子及母亲,家人不易察觉她受欢迎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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