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个幸运女。”
“是我一心不能二用。”
她笑了。
可以想象到她巧笑倩兮的动人模样。
“我也希望有个像你那样的男朋友。”
李育台回敬:“你这种讲法,同有些妇女说,‘孩子是笨一点可爱’一样。”
女郎笑得前仰后合,“与你说话真有趣。”
李育台温和地说:“因为其实我并不笨。”
女郎感喟:“真难得,不是每天可以碰到拒绝我的人哩。”
李育台笑笑。
“可以感觉得到你的心情是好多了。”
“多谢关怀。”
女郎轻轻说:“再见。”
接着,哈一声挂了线,这时,连电话线路中嘟嘟声都好似有点荡气回肠,女郎是精擅此道的专家,千方百计,让人前思后想都忘不了她。
李育台是男人,是男人就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伴侣。
他自然没向桑琳提起。
一日与桑琳走过路边书报摊,看到杂志封面上的玉人正是米雪儿,衣服穿得很少,搔首弄姿,不禁多看几眼,然后又看桑琳,那时桑琳正好背着他,如云秀发挽在头顶,露出雪白脖子,不知怎地,育台猛地想起,雅正逝世已有两周年。
就在马路中央,他茫然站着,桑琳转过头来,拉着他的手过马路。
“怎么了?”
“我看到一个艳女,愕住了。”
“下次叫我也看。”
“那就过不了马路了。”
“过马路是小事。”
育源与纪元回来渡假,李育台约了谢中之教授一家,阵容浩大,由桑琳安排时间地点菜式,一起吃饭。
这是桑琳第一次见纪元。
纪元一进场就认得她:“你是新家照片中的那位姐姐。”记性要多好就有多好。
那日桑琳穿比较保守成熟,可是衣饰这件事,有时气死人:少女穿不老,老妇穿不小,若以为衣着可以改变年龄,那真是天大误会。
桑琳看上去,也就似二十岁刚出头。
纪元与嘉敏嘉华两姐妹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育台问育源:“怎么带着纪元住到酒店里去了呢。”无奈兼不满。
“酒店最方便。”
“至少把纪元还给我。”
“纪元跟着我也习惯了。”
“我早知道你这不事生产的女子不怀好意,有心霸占我女儿。”
“桑琳,你听听这含血喷人的话。”
桑琳只是微笑。
这时,育源发觉这女孩子舒服娴静地坐在一角,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句话不说,可是,你又觉得她十分亲切温存,真是难得。
育源向大哥投去一眼,像是说,您老真有办法,今时今日,打着灯笼没处找这样的女子,现代女性一万个没有一个是温柔的了,其余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忙着议事论事要把男人的声音压下去以示能干,意见多得又慌又乱。
李育台大抵还积有点晚福。
育源把哥哥拉到一角,“打算结婚?”
“十划还没有一撇。”
“不能辜负那样的红颜。”
“她若觉得被辜负了,她自然会走。”
“怎么能这样说!”
“我若温情泛滥,又被你笑婆婆妈妈。”
“可幸桑琳年轻,还耽搁得起,你呢,你再放下去,不如进冰箱。”
育台看着妹妹,“有时真不相信你爱我。”
育源答得好,“不爱你,会有这么多话说,你不要以为我故意整你,我不开门见你,啥事也没有,省钱省力。”
这完全是真的,育台向妹妹鞠躬致谢。
饭局散得比较早,育台送桑琳回家的时候说:“对我亲人印象如何?”
桑琳抬头想了半天,一直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育台说:“你毫无必要喜欢他们。”忽然又俏皮地回一句:“你喜欢我就够了。”
毋须爱屋及乌,育台最怕有种带着子女谈爱的人羞答答当众说:“爱我的人必须也爱我的子女”,不知凭什么做出这种要求。
第八章
第二天,他独自去见纪元。
父女一边下棋一边谈天。
“将来,我不必叫那位姐姐为妈妈吧?”
李育台笑,“一个人只有一个妈妈,你妈妈叫谢雅正。”
“那么,我称她为什么呢?”
“桑琳。”
“我得喜欢她吗?”
“她不是一个讨厌的人。”
“桑琳十分可亲。”
“即使如此,你也毋须勉强自己去喜欢她。”
纪元松口气,“谢谢你,爸爸。”
华人所有人际关系恶劣均因勉强所致,李育台决定从这个框框跳出来。
他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爱郭桑琳,有什么理由叫李纪元去爱郭桑琳。
当下他问纪元:“温市的春季来了吗?”
“各式花卉开得很灿烂。”
“你有几个男朋友?”
“暂时一名。”
李育台很感宽慰。
这一次,父女并没有谈到过去种种。
育源带着四只大箱子回去。
“这可都是得打税的。”
“又怎么样?”
育台摇摇头,“你不会把这种态度传授给纪元吧。”
“纪元会做回纪元。”
“看样子她会在你身边呆上一段日子。”
“我想替她转私校,她不允,说与同学混熟了,不舍得。”
“以后再作这种重大决定,请先与我说一声。”
育源看他一眼,“你的时间还是用来照顾自己吧。”
这个姑姑如此投入,再过十年八载,纪元就会把她当亲生母亲一样。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真是看得见的。
纪元临走时同父亲说:“好好享受生活,我会明白,你爱桑琳,不见得就忘了妈妈。”
育台答:“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
纪元颔首:“我也不会。”
她跟着姑姑离去。
桑琳在那年秋季入读建筑系。
育台与她见面的时间忽然少了一大截,开头有点不习惯,新来的助手是名男生,比较粗心,育台觉得要什么没什么,只得把他调到老陈那里,另外再找人。
老陈问:“为什么把不合格的人给我?”
“你的要求比较低,对你来讲,他已经有八十分。”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庆幸的是桑琳终于进了大学堂。”
“我了解到你的一片丹心。”
“我最反对办公桌罗曼史,你同桑琳的事若果公开了,同事们该怎么对她?把她当老板娘还是当小助手?”
老陈说得很简单明了。
李有台完全明白。
“我想桑琳那么聪明,她也知道其中巧妙。”
育台答:“她当然晓得。”
老陈松了口气,“她若不是真喜欢你,育合,一定不会接受这种安排:何必这样麻烦,换份工作不就行了,育台,你要好好对待她。”
育台答:“我不会害人。”
他把老陈当兄弟那样看待,才会同他讨论这种事。
可是他也没有准备爱人。
他对桑琳,不过比对和平那一分亲切加一点点温柔。
一日深夜,他赶批图则,弄得累极而眠。
睡了不知多久,忽而听见客厅有异声。
惊醒了他,起床摸出去看个究竟。
在寝室门外,他呆住了。
他看到雅正蹲在地上,手中持一枚地球仪,轻轻转动,口中说:“地球,”而小小的纪元约只有三岁大,愉快地重复:“地球。”
育台又惊又喜,上前问:“雅正,雅正,你回来了,你找到地方了?”
雅正抬起头,一张脸晶莹皎洁,“我的病全好了。”
育台忙不迭点头,“那你就不要走了。”
雅正语气极之温柔,“育台,你我早已说过再见。”
“不要离开我雅正。”
“育台,你总知道世上自有不得意之处。”
“不不,雅正——”
这时,小小纪元忽然抱住他腿,大声说:“地球,地球,”育台叫她一绊,只得低头,再抬起头来,雅正已经不在,他撕心裂肺地大叫。
只听得女佣人用力拍寝室门,“先生,先生。”
育台猛地醒来。
房门被推开,“先生,郭小姐在医院,陈先生急透了!”育台连忙奔出去听电话。
“育台,快到圣爱医院,我在楼下等你。”
“桑琳怎么样了?”他一颗心似要自喉咙跃出。
“今晨自家门出来,她的车子叫醉酒驾驶者碰上了。”
育台飞快套上衣服出门,脑筋与四肢均有点麻木,机械式叫车子赶到医院。
老陈在大门口踱步,一见育台,一把拉住奔上楼去。
桑琳的父母形容憔悴等候在急症室门外。
这种情形何等熟稔,一时育台也分不清病人是谁,只知道那是他所爱。
“怎么最后才通知我?”
“桑琳叫别惊动你。”
“她能说话?”
老陈点点头,用手擦去眼角一颗泪水。
他哭了,育台觉得不能再哭。
一见医生,他迎上去。
医生说:“幸亏那是一辆有气袋的车子,她颈部受震荡,不过没严重伤害到脊椎,左边第四根肋骨折断,换句话说,她只是受了轻伤,戴上颈箍休养一两个月,就无大碍了。”
四个人听了松口气。
育台双腿发软,坐倒在长凳上。
老陈过来,看了看他,递过手帕。
育台还不会意,带一个询问脸色抬起头。
老陈低声说:“擦擦眼泪。”
眼泪?哪来的眼泪,育台伸手一摸,可不是,整张面孔都是泪水。
他大吃一惊,急急用老陈的手帕去抹。
郭先生太太见到这情形,愁眉面结之下笑了出来。育台讪讪低下头。
已经失去雅正,不能再失去桑琳。
“你们可以进去看她了。”
育台这次倒是没有抢先。
可是见到床上的桑琳,又落下泪来。
医生讲得太轻描淡写了,桑琳额角鼻子嘴唇上都有缝针,一张脸肿得又瘀又青,手上吊着管子,他只得轻轻握住她手。
桑琳一见他,眼睛发出晶莹的神采来。
其余三个人识趣地退到窗前去看风景。
她开口,可是语不成声。
育台把耳朵趋近她嘴边。
他听得她说:“猪八戒……”
育台恢复幽默感,装一个吃惊的样子,“我,我像猪八戒?”
桑琳露出没好气的表情。
郭太太又笑了,笑中流下眼泪。
育台一直逗留到看护来赶才走。
之后,他看着她拆线,消肿,痊愈,出院,康复。
桑琳很沮丧,因为“最狼狈的时候都叫他看过了”,无以为继,“本来打算一步步露出黄脸,现在他已无所惧”。
一日,育台经过一家珠宝店,考虑半晌,轻轻走过去。
一位年轻的女店员前来与他招呼。
“这位先生,想看些什么?”
“啊,戒指。”
“是镶宝石的吗?”
“是,钻石。”
这时,有人接上来说:“约多大的钻石呢?”
声音好熟,育台抬起头,发觉自柜台后转出来的是黄主文的母亲黄仲苓,她秀丽如故,落落大方招呼李育台。
不过,这个时候看她,又不是那样像雅正了。
育合见故人,“你转了行?读者可要失望极了。”
黄女士笑道:“这是我的副业,我可没忘记讲故事。”
“能者多劳。”
“要找一枚戒指?”
育合点点头。
黄仲苓转过头去同助手说:“给李先生把那两枚铁芬尼镶法的钻戒给拿出来。”
育台问:“小主文呢,他好吗?”
“把他送到英国康瓦尔去寄宿了。”
呵他也正规上学了,那好极。
“我一个人没事做,便回香港来同朋友开家店消遣消遣。”她一贯如此温文。
“你对珠宝有一定的认识吧?”
“我朋友是专家。”
那两枚戒子从保险箱内取出来,放在黑丝绒盘托上。
育台一看,式样简单宝石剔透,很是喜欢,便选择那枚方钻,因为它比较不闪。
黄仲苓微笑,“那位小姐一定异常斯文含蓄。”
育台微笑,“她也不过只有这个好处罢了。”
“恭喜恭喜。”
育台看一看穿着珠灰色丝旗袍的黄仲苓,觉得柔琳还有一个优点,她没有别人那样高不可攀,桑琳是那种“喂替我削个梨子”的女伴。
女店员给客人看了证书,“三卡零六分的钻石,G色,极好切割,价钱折实了是……”
李育台写了支票。
把丝绒盒子小心翼翼的藏在怀中。
与雅正订婚时也买了戒子,那一枚收在保险箱中,将来由纪元承继。
他本想一贯约桑琳到家中晚饭。
后来想一想,女孩子有权要求比较浪漫的情调,不能在家吃完两菜一汤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接受他的戒指,他于是动脑筋找有利场合。
要待这时才发觉思路生锈。
朋友之间都讲坦诚,育台决定做回他自己。
他去接桑琳放学,待她上了车,闲闲地说:“你可愿周末陪我去巴黎?”
桑琳一怔,“时间那么紧凑,是什么要紧的事?”
“只是去逛逛,吸收浪漫气息。”
“巴黎浪漫?”桑琳嗤一声笑出来,“六十年代早期或许。”
育台看着她,因上次车祸桑琳左额角上缝过针,事后留下两个小小瘢痕,本来可请教整形医生摆平,可是桑琳一直没抽空处理,以致现在笑起来,都像是皱着眉头,别有一番韵味。
育台问:“那,有什么好地方最适合提出人生最重要的问题?”
桑琳笑一笑,“今夜星光灿烂,随便把车子停在马路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育台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他把车子转过露天停车场,打开天窗,说亮话,自西装内袋取出小小丝绒盒子,“桑琳,请你戴上这只戒子,成为我的未婚妻。”
桑琳看到戒子,有点讶异,“这真是一只漂亮的指环,请恕我试戴。”
她把它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看一看,“哗,美极了,尺寸大了一点,不过不要紧,可以在指环后沾些蓝胶。”
育台笑,“你愿意接受?”
“这许是我一生惟一看到这么大钻石的机会,我不会脱掉它。”
育台被她逗得笑出来,“谢谢你。”
桑琳放下手来,“我们不会那么快结婚吧?”
育台不语。
“你想清楚了?”
育台回答:“我不是糊涂人。”
桑琳笑,“等我自建筑系出来,还需整整七年。”
“我们不必等什么,时机成熟,就可以结婚,途中你如觉得不高兴,那么,大家再做商量。”
桑琳侧着头,“这么文明?”
育台也同意,“会不会好像欠缺了什么?”
桑琳笑答:“生活永远给我们这种感觉,有几个人会觉得他的快乐十分完整。”
“你不介意?”
“细节耳,只要那个人是你,其他不重要。”
育台非常非常的高兴,能够成功地把戒子送出去,夫复何求。
他一直没有宣扬这件事,但是他通知了育源夫妇。
育源第一个反应是:“你们同居了?”
“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劝你提出同居,拴住郭桑琳,生米已煮成熟饭,她不得不跟你一辈子。”
育台啼笑皆非,“我何需施这种卑鄙手段。”
“兄台,你已年老色衰,今非昔比,万事小心点好。”
“不,我们之间没有诡诈。”
“还那么骄傲?”
育台笑笑。
“天气暖和了。”
“十分潮湿。”
雅正最怕这种天气,急急把摄影机关进一只只防潮盒子。
那时纪元小,看见箱子,总想设法打开,取出摄影机,扭动镜头,按下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