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勉强我,勉强无幸福。”
“是我鲁莽,对不起。”
“真心道歉?”
“完全全心全意。”
陈旭明大笑。
李育台只得耐心等他笑完。
半晌,他好似已充分发完不满情绪,这才问:“李育台,你猜我在哪里?”
“桑琳说你在纽约。”
“哈哈哈哈,我在你家门口才真,你一开门就可以看到我,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育台一怔,也笑出来。
他一拉开门,果然看见老陈拿着手提电话站在那里,不由得大声说:“看见你真好。”
两个男人立刻拥抱。
幸亏老陈不像他那么情绪化,幸亏老陈己与庸俗的生意结下姻缘,打算牺牲到底。
育台放心了。
“吃过饭没有?来,我陪你喝一杯,唉,人人各走各路,只剩下你我两只老狗。”
“你才老,别趁机拖我落水,你一向是超龄生,我,我十九岁大学就毕业,你我不可混为一谈。”
“老陈,饭后我们好好谈谈。”
饭后他俩把公司过去三个月的大事提出讨论,一下子到午夜。
育台看看时间,拨电话给纪元。
“爸,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复活节吧,不过,如果你想见我,我马上可以来。”
“我还过得去,你放心办公吧。”
“那个冼娜有否使你烦恼?”
“谁?”
“没事了。”
他与老陈继续一杯酒在手,谈到深夜。
老陈告辞后,他回房去,是,他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个鳏夫。
这已是不可挽救的事实,过了片刻,他也只得睡了。
第二天桑琳把他唤醒,“李先生,我三十分钟后到。”
比小和平还周到。
他同桑琳说:“我想装修家居,由你主持大局,帮我联络各路人马,打几个价钱,选一个主色,还有,这一间工作室,我想把它改作客房。”
桑琳一一记下来。
她有一部手提电脑,放在膝盖上,不会比一本辞海更大,轻俏地把资料打进去。
看样子工作能力绝对不下于和平。
“请替我把工作室里东西收拾出来装箱,箱上详细表明是何物,以便将来翻寻。”
桑琳什么问题也无,尽是答应。
李育台马上喜欢她,他欣赏不多话的人。
“这件事你看要办多久?”
“装箱给我三个周末,装修可说不定,许要半年。”
“不用弄得很复杂。”
“我明白。”
坐下来,育台说:“桑琳,说说关于你自己。”
“我二十二岁,独女,美国密兹根大学毕业的商业管理科学生,喜欢阅读、音乐及大吃大喝,有心到陈与李建筑事务所学习。”
李育台笑了,“爱吃什么喝什么?”
“所有会令人发胖的菜以及喝得醉的酒。”
李育台挥挥手,“你知道什么叫醉!”
桑琳不说话了,只是微笑。
像所有男子一样,李育台不介意他身边有个妙龄女子说说笑笑。
那一日阳光特别好,照在身上,有懒洋洋感觉,育台觉得舒服。
忽然他又心酸了。
他好似看见雅正的身形在厨房边一闪,就差没出来招呼:“要不要添点茶?”
育台垂下双目,苦涩地想,家里装饰过,不晓得雅正还认不认得,万一回不来,又怎么办。
客厅忽然静下来。
育台抬起眼,看到桑琳关注又亲切地看住他。
他笑了笑,“你今天就可以开始,我会付酬劳给你。”
“呵李先生这是我的荣幸。”
一代比一代会说话。
育台知道她必定还没有男朋友,假使有,周末才不跑来替他收拾杂物。
桑琳走进那间工作室。
她讶异了,桌子十分钟前似还有人用过,铅笔还在笔记本子上,三四架照相机分别用京皮包着,抽屉半开,里边全是文件,摄影杂志堆地下,有膝盖那么高,窗台上放着数十枚矿石标本,几只旧玩具熊,迎着阳光,还垂着一串水晶珠,反射出彩虹,映在天花板上。
这是谁的房间。
只听得李育台说:“和平帮我收拾过一次,不过现在我已打算装箱。”
“是。”桑琳答应着。
李育台心想,少年不识愁滋味,不必与她说什么因由。
他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看报纸。
半晌,有人捧上咖啡,他正沉迷一篇特写,头也不抬,脱口而出,“谢谢你雅正。”
有一个声音同他说:雅正,雅正不在这世上已有一年多了,他抬起头,发觉是桑琳给她斟咖啡,他连忙又谢了一次。
连接两个周末,桑琳都来整理工作间,谢雅正所有的遗物,都被装进箱子里。
标签用电脑打印机打出来,每只箱子编着号码,掉了也不要紧,电脑自有记录。
换了由育台自己做,一定只用手写,而且会写错,乱七八糟,划掉重写。
这位年轻的小姐在这方面的能力的确比他强。
有一只箱子标明“小心放置”、“易碎”,内容是“哈苏人像摄影机与三个镜头,一是二八八/八十、二是三五/七十、三是三五/八十……”没有更详细的描述了,却又不噜嗦。
与和平的温柔不同,这位助手是理智型的。
桑琳实事求是。
老陈问她:“还可以吗?”
育台点点头,起码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征求过纪元同意:“家里打算装修,把你房间髹乳白色配柚木家具好吗,同时,我想把妈妈的杂物收到仓库里。”
纪元并无异议,只说:“北极一股寒流吹袭,昨日气温只有零下六度,姑姑叫我穿滑雪裤上街,已经放寒假了,圣诞节近在眼前,姑丈买了株三米高的松树。”
在育台这边,圣诞也开工。
装修师拿了三种色系样版来给他挑选。
育台顺口问桑琳:“哪个好?”
桑琳笑笑,“问我,一定说白色。”
育台马上同意。
桑琳这人有一个极大优点,她从不多话,可是人要是问他,她又言无不尽,坦诚相待。
通常到了中年,能做到这点已经不易,她年纪轻轻,已有智慧,难得之至。
公寓开始装修,李育台也没搬出去,他的睡房最后做,虽然麻烦点,比住酒店方便。
圣诞节他抽四天空去看纪元。
在飞机场看见她,发觉她高很多,俨然有少女之风,头发式样改过了,身穿最时髦的呢大衣,领子是一条荷叶边。
无意中她找到姑姑家落脚,看情形新环境极之适合她。
育台把旧家新装修的照片给她参考。
纪元眼尖,一下看到照片中有张陌生面孔,“是谁?”
“这是爸爸新助手,她叫郭桑琳。”
“她很漂亮。”
“的确是,现在好看的女子一日比一日多。”
父女的心情都比较平和,不像三个月前那样愤世嫉俗。
“姑姑把客房装修过正式让我住。”
是,淡蓝天花板上描着一团团白色的云,一张小床有白纱帐子,白色化妆台书桌全是一套,再加一具私人电话,育台莞尔,他记得育源小时候老想一间这样的睡房,她在侄女儿身上实现了梦想。
圣诞树上系满了金红二色的装饰,但是育台在拆礼物那日就走了。
郭桑琳开车接他。
一进公寓,发觉有五六个人在赶工,他的睡房已经赶出来,其余工程已进行得七七八八。
他问桑琳:“你整个假期都在这边?”
桑琳微笑着点点头。
房间换了垂直帘,光亮许多,床、被褥、连衣架都是新的。
浴室里毛巾及用品式式具备,好不周到。
育台讶异了,他一辈子出路遇贵人,郭桑琳肯定是其中一人。
她向他报告:“这是和平的结婚照,她已收到你的礼物,谢谢你云云。”
育台看了看婚照,又是一个意外,没想到小和平原来那么高,站在一起居然齐司徒耳朵,印象中她是依人小鸟,可见李育台对人的印象是多么模糊。
他随即看了看桑琳。
她也高,长腿,穿条泛白牛仔裤、白衬衫,说不出的好看。
“和平忙得连信都不写了吗?”
桑琳只是笑,不置可否,没有评语,“他们在答里度蜜月。”
“那多好。”
走到露台,发觉连地上瓷砖都换了红砖,且放了几大盆植物。
“这是什么?”
“紫藤。”
“呵那是一种美丽的植物。”
是她挑选的吗?一定是,装修师哪管这些。
桑琳拿出啤酒来。
这样出色的女孩子,不见得愿意花时间服侍任何人吧,李育台忽然面红耳赤。
屋子装修终于完工,非常大方整洁实用,感觉上似搬了一个新家,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旧时痕迹,除出书房墙上一帧挂画,那是谢雅正摄影集封面,上边五个字:如何说再见。
由此可知,他的事,郭桑琳统统知道。
纪元的房间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跟她姑姑家完全不一样。
复活节假她可能会回家来。
可是接着一通电话,纪元说她另有计划:“姑姑带我去欧洲呢。”
“哪几个国家?”
“今年到南欧,明年是北欧。”
“暑假呢?”
“暑假到美国。”
十年内的计划都订好了。
“那么几时回家来?”
纪元又技巧地答:“随时。”外交家口吻。
“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还是狄伦吗?”
“不,叫保罗刘。”
呵华裔,李育台放心了。
稍后陈旭明知道装修工程已经完成,想来探访。
“不。”育台一口拒绝。
“为什么?”
“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人的堡垒,我不想公开。”
“从前我也去过你的家。”
“现在我已改变主意。”
“咄,我问桑琳,她会告诉我你家现貌。”
“她才不会说。”
“噫,你倒有信心,对女性很有办法哇。”
有办法的是司徒启扬,不是他。
老陈趁桑琳进来,对她说:“桑琳,李家装修成什么样子,能给我看看吗?”
谁知桑琳很自然答:“一切资料都交给李先生了,我手头什么都没有。”
李育台马上知道他没看错人。
那天下班,他同桑琳说:“我有三年没到戏院看电影了。”
“你想看哪部戏?我陪你。”
育台抬起头,“我不知道,由你挑选吧。”
待真的到了戏院门口,忽然觉得人多声杂,不知怎地他有点畏缩,他都不认得戏院了。
桑琳轻轻说:“不喜欢的话,我们走吧。”
“对不起。”
桑琳很幽默,“没关系,原先也不是我想看电影。”
李育台更加歉意。
事后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约会,就这样报销,育台认为是罪无可恕。
在霓虹灯下散步之际,桑琳问:“可以说一说为什么不想进戏院吗?”
“那你得先答应不笑我。”
“没问题。”
“在黑暗中,人群呆呆地对着银幕狞笑,多么可怕。”
桑琳纳罕,“你仍然被情绪操纵。”
李育台一怔,又被桑琳说中了。
“最近这段日子,我时时会悲从中来,无法抑止。”
“我明白,家父去世后,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齐往天国。”桑琳看着远方。
育台讶异,“可是我看过你的履历表,你父母均在世,且十分年轻。”
“呵,我自小过继给表舅一家,履历表上填的是法律上的父母。”
育台的心一动,“他们姓郭?”
“是”
“对你好吗?”
“足足一百分。”
“那么,你生父姓什么?”
“姓汪。”
育台猛地抬起眼。
他不相信这是事实。
姓汪,有人曾经预言,他会认识一个姓汪的女子,他一直以为是玩笑,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就在他几乎忘怀那个预言的时候,发觉郭桑琳原来姓汪。
桑琳见他一脸错愕,笑语:“你好似对我身世有很大的意外。”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会过继给舅舅?”
“我七岁那年家母去世,我一直住在舅舅家,为着感恩,我父同意此事。”
育台又一个惊奇,桑琳身世竞跟纪元那么相似。
他因此说:“小女此刻也跟舍妹生活。”
对于他的事,桑琳一向不予置评,维持缄默,微笑。
育台说:“也许,你可以介绍他们给我认识。”
桑琳忽然笑了,“这可不比看电影,约好了可真得赴约,不能叫他们白等。”
育台低下头,讪讪地不出声,没想到叫一个年轻女子给训话。
而且言之有理。
他结果只得说:“待我情绪稳定点的时候才约时间吧。”
桑琳又笑。
那个陌生人的预言好似有实现的机会。
据说,这件事写在他的脸上,多么奇怪。
之后,育台出去开会,身边总是带着桑琳。
老陈看出苗头来,同桑琳说:“你不如去补读建筑系。”
桑琳骇笑,“那不行,待毕业我岂非已经三十岁。”
“咄,”老陈气结,“你以为三十岁是行将就本吗?三十岁毕业你们能受用三十年,多么值得。”
桑琳心动。
老陈问:“育台,你赞成吗?”
育台微笑不语。
老陈又说:“下了课来帮忙,半工半读,不知多好。”
桑琳看着育台,育台这时才说:“书到用时方恨少。”
老陈不耐烦,“这是什么意思?您老实实在在的放一句话下来好不好?”
育台又说:“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老陈颔首,“这就是同意了。”
桑琳说:“我一向喜欢念书。”
那天下午,育台送桑琳回家,她问他:“父母在家,你要不要进来同他们打个招呼?”
育台想了想,点点头。
他进郭宅去坐了十分钟。
郭先生太太热诚款待他。
那是一对殷实人,做印刷生意,故城内各式杂志实印多少本他们是了如指掌,对李育台这类专业人士则十分尊重。
李育台告辞后,这是他们的评语:“年纪大了一点”,“可是桑琳不介意”,“好像有心事”,
“生意上是一定有压力的”,“只要桑琳喜欢,我不介意”,“下一次置业,叫他帮帮眼”,“这么快就想利用人了”,“咄,是女儿的男朋友哩,怕什么”……
李育台当然没听到这些对白。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雅正家人的情形来。
往事在脑海中闪了闪,渐渐淡出。
松山半岛那宗生意成事,签署合约之际,记者来拍了照,刊登在报上。
谢中之教授先来电话:“育台,回来了也不与我联络。”
育台没声价道歉,急急交待纪元去向,又约了时间见面。
下午,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回来了?”声音轻轻糯糯,听在耳中无比受用。
这是谁?
“我的名字叫米雪几。”原来是那个美人儿。
“是是是,你好吗?”
“见了面你就知道啦。”
育台笑笑,“不,我不认为我们会见面。”
“我已经同你的朋友没来往了。”她提醒他。
“同那个没有关系。”
“你找到人了?”
“可以这样说。”
“呵我真替你高兴。”她的声音是由衷的。
“谢谢你。”
“你也会在报上看到我的消息,我有新戏开拍。”
“角色好吗?”
“依然故我。”
“慢慢来,罗马并非一天造成。”
“喂,同你说话真有意思,我们能常常通电话吗?”
“我想不方便。’”
“她是一个醋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