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台接到校方通知的时候,正在开会,助手探头进会议室,向他使个眼色。
李育台会意,找个藉口,悄悄出来,低声问:“什么事?”
助手伍和平笑道:“校务处急找。”
李育台忽然气馁,“我走不开。”
“我找张志学替你。”
“凭什么一个小学老师可以把我支使得团团转,真讨厌,学生到了学校,已是他们责任,何用动辄惊动家长,我有正经事要办。”
伍和平笑,“因为当中隔着一只玉瓶儿,投鼠忌器,不能发作,张先生说他马上下来,你赶快去走一趟吧。”
李育台取过外套,揉揉眼,“这一年,我是真的累了。”
“去吧,过了今天再说。”
李育台连苦笑都没有力气,立刻驾车到明辉小学去。
到达校务处,经过通报,老师带着他七岁的女儿李纪元出来。
李育台把手放在女儿肩上以示支持,静静等老师发话。
那老师满脸笑容说:“李先生,李纪元今午骂同班同学吴瑶瑶是只猪,并且把她推跌在地,故记小过一次。”
李育台十分意外,他问女儿:“你真的那么做?”
李纪元笑一笑,点点头。
老师继续说:“我们一向希望家长助校方一臂之力,帮忙教育学生。”
“我回去会同她说。”
那老师仍然在笑,李育台开始怀疑那笑脸是一只精工绘制的面具,只听得她愉快地报告:“李纪元已经有三次小过,升为一次大过,两次大过,必需离校。”
李育台不得不施展他多年涵养心得,微微欠一个身,不发一言,领走李纪元。
纪元上了车,向父亲说:“让我们去吃冰淇淋。”
就在这个时候,李育台伏在驾驶盘上,忽然落下泪来。
连他自己都讶异,这眼泪从何而来?他李育台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堂堂男子怎么被一名小学教师说两句,就怆然泪下?
是太过疲倦,抑或午饭时多喝了一杯?
纪元看到父亲的眼泪,大吃一惊,呆住噤声。
半晌,李育台取出手帕,擤擤鼻涕。
他告诉女儿,“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家再说。”
纪元眼睛看窗外,“其实,是吴瑶瑶先取笑我,可是老师总是偏帮她,因为她功课好。”
李育台将车子驶离校舍。
纪元说:“我想转校。”
李育台忽然问女儿:“吴瑶瑶真的像只猎?”
“不,”没想到纪元这样答,“班上至漂亮是她,她长得像公主。”
李育台说:“有时,即使我们真看见一只猎,也得客气点。”
纪元问:“该说什么?”
李育台想一想:“说猪的全身都有用吧,猪皮可做手袋,猪肉可以吃,猪骨可做——”
纪元大笑,但是连李育台都听得出来,那孩子的笑声里并无笑意。
果然,纪元接着说:“我想念妈妈。”
李育台答:“我也是。”
纪元气恼地流下泪来,“吴瑶瑶的妈妈天天亲自来接放学。”
李育台把车停在一角,拥抱着女儿,喃喃道:“我肯定她是一只猎。”
他再次潸然泪下。
纪元抽噎,“我希望妈妈仍在我身边。”
李育台泪流满面,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罢了。
到了家,李育台松了松领带,躺在沙发上,女佣斟上一杯茶,他累极闭上眼睛。
纪元跑进房里看电视,浑不把记过之事放心上。
电话铃响,女佣跑过去听,抬头说:“是伍和平小姐。”
李育台挥挥手,“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终于还是接过话筒讲了几句公事。
他重新回到沙发上,居然一下子就睡熟入梦了。
有人替他覆上被褥。
他挣扎一下,看到亡妻站在他面前微笑,明知是梦,仍不胜欢喜,“是你吗,雅正?”
雅正握住他手,“缘何伤心,育台?”
“雅正,回来吧。”
“你与纪元好好生活,勿以我为念。”
“雅正,如你不能回来,不如我随你而去,省却多少烦恼。”
“那么,纪元呢?”
李育台负气说:“她一样会长大成人,把她托给舅舅舅母好了。”
“那对纪元太不公平。”
“她是那么难带的一个孩子,统共没有她母亲的温驯纯良。”
“只余你支持她了,耐心点。”
育台烦恼,“我已尽力,我无力独自抚育她。”
就在这时,育台看到亡妻落下泪来。
他一惊,“雅正,你放心,我一定会再加把力,雅正——”
有人推他,“先生,先生,伍小姐来看你。”
育台睁开眼睛,看到年轻的伍和平含笑站在他面前。
他揉揉面孔,“你来了,多谢关怀。”
“没有什么事吧?”
“明日替我找找有哪家学校收插班生。”
伍和平坐下来,“问问加拿大国际学校吧。”
“也好。”
“不过孩子的中文程度——”
“随得它了,这也是命运的安排。”
“或许你需要一个长假。”
“那是不够的,和平,最好余生都躲起来放假,不问世事。”
和平掩嘴笑,“我们会想念你的。”
“想念我?多一个少一个李育台,有什么分别?”
和平轻轻说:“对至亲友好,有极大分别。”
李育台不语,他不是不知道这位年轻小姐对他有特殊好感,只是无心无力。
过一会儿,伍和平说:“我走了,明天见。”
“不送。”李育台替她开门。
和平笑一笑、“我是熟人。”她翩然离去。
李育台走进女儿的房间,发觉纪元伏在枕上。
“纪元。”
她翻过身子,“爸爸,爸爸,我梦见母亲。”
“纪元,”李育台紧紧搂住女儿,“我们父女一起放假可好?”
纪元一怔,“不上学?”
“对,你不上学我不上班,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到别处去渡假。”
“多久?”
“还没定,一年、两年,谁在乎。”
“可是我的功课呢?”
“管它呢,将来再补好了。”
“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妈妈不过想我们生活得快快乐乐。”
“真的吗,爸爸,你真可以整天陪着我?”
“我会尽量尝试。”
第二天,李育台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合伙人陈旭明。
“阿旭,我有事商量。”
那老陈抬起头来,“说呀。”
“我想放假。”
“多久?八月不行,我要去英国看一对子女。”
“阿旭,我想放一年。”
老陈的咖啡杯险些捏不牢。
他叹口气坐下来,“我一生命不好,我的父母我的老婆我的顾客都不好侍候,天可怜见,叫我找到一个好拍档,现在你又怎么了?”
“阿旭,我想在女儿成为问题少年之前与她亲近些。”
陈旭明哼一声,“你自己想逃避才真,你受不了压力,你想躲到波拉波拉那样的珊瑚岛上去每天下午一时开始喝椰子酒,余生醉倒算数!”
“阿旭,与你谈话真是愉快。”
“育台,我知你想念雅正,你不接受她英年早逝,可是有些打击必需坚忍,育台,公司不能没有你。”
半晌李育台答:“我也不能没有雅正。”
“你不能迁怒于我,那太不公平了。”
李育台反问:“世上有公平事吗?雅正为何只活了三十二岁?她的生存妨碍了谁?你说!”
陈旭明呆半晌,“你仍然悲愤。”
“是,余生我都会如此。”
“这种态度会影响孩子心理。”
“我知道。”育台充满内疚。
“你应该带着纪元走出茧来才是,怎么反而要带着她躲起来?”
李育台无限凄凉,“走出来,走到何处去,什么人什么地方会接收我们父女?”
陈旭明瞪着他,“育台,你们随时可以到我家来,我与内人无限欢迎。”
“你不知道我俩在这一年内变得多么孤僻。”
“育台,恕我无礼,这世上,丧妻不只你一人,即使是如此大的悲剧,也天天在发生中,你,总得振作起来。”
“我需要假期。”
“不,”老陈说,“你需要更忙碌的工作。”
李育台光火,“喂,你不是我的家长。”
“你带纪元去迪士尼乐园吧,两个星期。”
育台拍拍双腿,“你得问过它们愿不愿意回来。”
老陈静了下来,“育台,试接受我的宝贵意见,不关心你,不会说那么多。”
“吴景辉觊觎这家建筑公司已有好几年,我愿意将股份卖给他,然后过归隐生活。”
“我一直以为你痛恨吴景辉。”
“我不恨他的钱。”
“育台,你考虑清楚。”
李育台看着窗外,“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老陈问:“那位心理医生帮不到你?”
“那样大的一个刀伤,三五十年内没有痊愈希望,不必劳神伤财了。”
老陈受他影响,亦觉乏味,“真是,像你与雅正那样恩爱的夫妻……而那些天天吵闹的冤家却……”他词穷,讲不下去。
这时李育台反而说:“天妒红颜。”
老陈苦笑,“中国成语把人生每一种处境都形容得淋漓尽致。”
李育台背着老拍档。
老陈知道他伤心欲绝。
他安慰他:“雅正不希望看到这样,育台,她生前怎么说?”
李育台仰起头,“你说得对,阿旭,我过一阵子会好的。”
那天黄昏下班,他把纪元接到舅舅舅母家。
谢中之教授是雅正的哥哥。
谢太太一见纪元,立刻把她延入书房,开着音乐,与她细谈。
谢中之斟一杯啤酒给妹夫,“育台,你看上去可怕极了,脸色苍白,瘦削如骷髅,西装与领带统共不配色,雅正会怎么想?”
“昨日下午我梦见她,这还是她第一次入梦来。”
谢教授欷嘘不语。
“她为我们担心得哭泣,在那个时候,纪元也梦见她,可见她也放不下我们。”
“育台,她已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安息。”
李育台沉默。
“或许,你愿意把纪元放在我这里寄宿。”
“永不,余生她会跟着我。”
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壮年男子如此伤心偏激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何况他还带着一个更加伤心更加孤僻的小女儿。
这时小纪元自书房出来。
谢教授看着她,“听说你要去渡假?”
那孩子如此板着脸回答她舅舅:“我只想与我爸爸在一起。”
“你可要与嘉敏嘉华表姐一起过暑假?”
纪元口气如大人:“不,我与她们没有共同兴趣。”
“舅舅可以帮你做什么?”
“可否叫妈妈回来。”
在场的大人叹息。
谢教授终于同妹夫说:“我不赞成辍学渡假。”
“中之,你的观点何其世俗。”
“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世界里。”
“你不必提醒我。”
“可是,”谢教授说下去,“人有权追求快乐。”
李育台笑了,“我知道你会支持我。”
“小纪元同她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谢教授感喟。
李育台答:“我早发觉了,笑的时候,嘴角先朝下弯一弯,然后才往上扬,活脱脱是一个小小谢雅正。”
谢教授抬起头,“我应该祝你再度找到幸福。”
“我不会再去费时寻找那个,你不如祝我与纪元好好存活。”
“我很肯定你们会克服困难。”
谢太太这时在一边说:“可是育台你也得多吃点,太瘦不好看。”
“父女的头发也该理了。”
“是的,多谢贤伉俪关心。”
父女离开了谢家,不约而同松口气。
“唏,”纪元说,“舅母越来越噜嗦,她与嘉敏嘉华两姐妹专管些琐碎事,像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什么窗帘配哪张沙发,累死人。”
李育台同女儿说:“你母亲从来不那样。”
纪元完全认同,“是,妈妈至大方不过。”
父女忽然搂着笑起来。
从此就是他俩相依为命了,李育台感慨,直到纪元成年,组织她自己的家庭,那时,他这个孤老头子已经尽了责任,随时可以息劳归主。
他决定逐步实现他渡假的计划。
那天回到家中,伍和平在等他。
他意外,“和平,你已经下班了?”
“我知道,出版社把摄影集样版送到公司来,我猜你会想第一时间看到它。”
“呵,”李育台丢下外套,“在哪里?”
伍和平自手提袋取出那本样版书。
李育台双手有点颤抖,他接过那本书,黑白封面正是他的女儿李纪元,那是一年前的照片,小女孩大大的双目透露出无奈,摄影集的名字叫如何说再见,右下角是小小的一个名字:谢雅正。
李育台闭上双眼。
伍和平温和地说:“印刷非常精美,编排大方雅致,说明动人,出版社负责人陈先生说,谢女士会觉得满意。”
李育台连忙说:“是,是。”
“摄影集里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张照片,每一张都感动我,这是一个母亲可以送给女儿的最佳礼物。”
李育台说:“如果她还在生,就不需要这种礼物。”
伍和平还想说什么,纪元走过来。
“呵,这是妈妈过去一年替我拍摄的照片。”她接过摄影集去看。
伍和平说:“我走了。”
这次,李育台送和平到楼下。
他这样说:“下班找些娱乐,看个戏吃个饭,照我所知,公司里的王志学及吴秉熹等人都想约会你。”
和平微笑,半晌才说:“我与他们并无共同兴趣。”
李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和平意外地看着他。
“这话是我女儿的口头禅。”
伍和平一怔,过一会儿才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缓缓转身离去。
李育台回到家,独自轻轻翻阅摄影集。
如何说再见。
那是职业摄影师谢雅正告别生命的心理历程实录。
她自知只余一年生命,在医生断症之后,做出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有时候,甚至不是不愉快的。
她带着她的摄影机,亲昵地摄录她双眼所见最后映象:她的伴侣、她的女儿、她的亲友、她相熟的肉食店与时装店、她最常去的图书馆,她养的盆栽、金鱼及一缸蚂蚁,她喜欢吃的食物糖果……都到了道别的时候,无限依依。
她并没有悲愤不平之心。
有一张照片,自女儿房间窗口摄出去,一弯新月,窗纱拂动,一只旧玩具熊扔在窗台上,说明是“纪元是我最好的药疗”。
时期是去年六月尾,那时,雅正的头发因电疗已经掉得七七八八。
她对丈夫说:“如果我烦恼,你一定急躁,那么,纪元必然彷徨。”
一个疗程四个月,丝毫不见起色,肿瘤长得更大。
谢雅正八岁丧母,对母亲的记忆微之又微,想起母亲,觉得空虚,伤感,现在眼看同样的事要发生在纪元身上,十分欷嘘。
“我将送一本摄影集给她。”
与出版社商量,负责人一口应允,他们名下有谢雅正五本摄影集,统统赚钱,这一本题材虽然悲怆,也决定一试。
谢雅正立刻开始工作。
在序中,她这样写:“爱女纪元,原本,我打算看着你成长、完成学业、到社会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原本,我计划与你一起聊天、喝茶、旅游、与你共渡欢笑及落泪的时光,在你犹疑跌倒之际扶持你,凭我的经验给你忠告,可是,现在事与愿违,我将提早离开你,不过,我想你知道,我会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着你,我们彼此仍然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