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医生咳嗽一声。
三号说:“元之是熟人,怕什么?”
元之好奇,那一定是位美且慧,非同小可的女士,有机会真想见一见。
三号约莫知道元之在想什么,笑道:“那位女士的原居地在英仙座,你不容易见到她。”
原医生又再咳嗽一声,三号才噤声。
原氏看着元之说:“你要求做一个普通人……正常的家庭……”
元之连忙补一句:“平凡的女子。”是女人,不是男人,千万不要弄错。
“如愿以偿之后,不得反悔。”三号在一旁说。
元之苦笑。
过一会问:“原先生,你有没有后悔过你是你?”
原氏微笑,“很多次。”
元之说:“我做我自己的时候,一直很满足。”
原医生很有深意的说:“呀,但是你做了你才多久?十九年、二十年?日子久了,难免生厌。”
元之很吃惊。
“到了中年,”原医生感喟,“你自会明白。”
元之说:“我还以为过了青春期我们会得驾轻就熟,乐意做自己。”
原医生抬起头,“说得也是,所以讲哀乐中年呀,有苦有甜。”
三号总不忘回一句:“元之,这次转身,你要做她做到老。”
元之惊惶起来。
三号问:“抑或,你情愿做美女林慕容?”
元之欲得到原医生保证:“我会快乐吗?”
原医生摇摇头,“我不能担保,快乐靠你自己寻找。”
元之不禁哭泣。
三号摇头,“可怜的女孩。”
原医生说:“元之,你已经比许多人幸运,来,准备好没有?”
又要搬迁了。
原先属于林慕容的这具躯壳,将来不知由谁搬进来住。
元之忍不住问:“下一位……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看看她。”
荧光屏上打出资料:孔兆珍,女,二十六岁,已婚、生活正常愉快,与丈夫感情甚佳。
元之颇觉满意。
照片中的孔兆珍容貌端庄,笑得十分灿烂。
她不是美女,但是元之一看见她就有种亲切感。
三号问:“还满意吧?”
元之说:“最好有一本图文并茂的选择目录。”
“小姐,”三号啼笑皆非,“你真会得搞笑。”
最后一次了,元之举起手,把中指交叉叠在食指上,希望也是最好的一次。
“慢着,孔兆珍如何会到曼勒来?”
“纯粹是一宗意外,她在一项小手术中出了一点错。”
“她家人尚未知情?”
“还没有,正等着你回家呢。”
这时原医生说:“元之,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做人呢是糊涂点的好,越是拣择越不开心,你不如随遇而安。”
三号笑笑,“当初你做了你,又何尝预先做过资料搜集、心理准备。”
元之一想,这也对,关元之有什么好?孤儿,一贫如洗,在育婴院长大,教育程度普通,患白血病,高中始就在医院进进出出,这种记录,并不值得骄傲。
谁都不会比关元之差。
想到这里,元之豁达起来。
她露出一丝笑。
原医生笑道:“无论做什么人,知足常乐。”
“原医生,事后,我还可以跟你联络吗?”
原氏讶异,“可以,当然可以,你同曼勒有这样深的渊源,你是曼勒的终身朋友。”
元之好奇问:“持有曼勒符的人都是你们的好朋友吗?”
三号答:“才怪,有人因为又贪又坏又笨,曼勒早与之绝交。”
元之不敢再说什么,她生怕曼勒的工作人员日后也这么批评她。
原医生同她说:“这次手术之后,由我们把你送返孔兆珍女士的原居地。”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让你在当地一家医院醒来,由孔兆珍家人接返家去,免启疑窦,你日后好做人。”
元之只得点点头。
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次,做孔兆珍,可是要做到老的。
在该刹那,元之忽然有点明白,那位自称无名氏的老先生为何要把曼勒符转赠予她。
他已十分明白做任何人都是辛苦的差使吧。
最好什么人都不做。
元之苦笑着闭上双目。
她听见三号的祝福:“元之,一路顺风。”
顺风?说得也对,她的确有远行。
这时,她耳边响起呜呜的风声。
元之觉得混身舒畅,身轻如燕,飘起来,御风而行,正在陶醉,忽闻有人叫她,一声又一声,语气逼切。
真不识相。
谁,谁打扰她?
元之没好气,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
“好了好了,她眼皮动了。”
白蒙蒙一片,医院,是间医院,元之对医院的布置最熟悉不过,忽尔一阵剧痛,她呻吟起来。
“醒来了!”四周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元之听到轻轻饮泣声。
“小组抢救了四十八小时!”
“幸亏无恙,快向上头报告。”
“病人丈夫在外边等了好久。”
“把好消息告诉他。”
元之只觉得痛,苦苦忍耐,额角迸出豆大汗珠。
有一双温柔的手替她印汗,四周围渐渐又静下来。
元之睁开双眼,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向她微笑。
她对元之说:“欢迎你到我们这里来。”
呵,她是知情的,她是原医生的合作人。
元之暂时连痛都不记得了。
“现在,你是孔兆珍。”
元之点点头。
“祝你快乐。”
“谢谢你,医生。”
那位女医生颔首,轻轻退出。
元之找不到镜子,只得伸出双手来观察,一看之下,吓一大跳,好粗好黄的一双手,指甲修得非常短,一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位劳动妇女。
元之发呆,她记得林慕容的手指犹如十管玉葱,永远搽着鲜红蔻月,那手同此手比,好比云同泥。
元之叹口气,呵知足常乐。
她重新闭上眼睛,放下手,腕上各种维生的管子叮当碰撞。
这时,有人轻轻推开病房门,又有人轻轻说:
“庄先生,请勿久留。”
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接近病床。
“兆珍,兆珍。”
这是在叫她了。
元之十分疲倦,再一次用力抬起眼皮,嘴唇动一下。
她看到一张殷实好人的脸,但是头发凌乱,一面孔胡子茬肿眼泡,声音沙哑。
不问可知,他是孔兆珍的良人。
这么丑!
正错愕间,那人忽然泪盈于睫,接着泪水汩汩而下,握住元之的手,大声哭泣。
元之被感动了,“莫哭莫哭,我没事。”
那人仍说不出话来,大力喘息,似一个受了委曲的孩子,呜呜哀鸣。
看护闻声推门进来,“庄先生,你这样变成骚扰病人了。”
元之用力拍着他背脊,“没关系,没关系。”
半晌,庄某才抬起头来,擦擦眼泪,“我欢喜得疯了。”
真情流露,元之不由得双目濡湿,有这样好伴侣,做普通人又何妨,双手粗些又有什么关系。
“庄太太过数日便可出院,你请放心。”
只听见庄某问看护,“我可以带孩子来见见母亲吗?”
孩子!元之吓一跳。
呵可是,有丈夫当然名正言顺有孩子。
意外之后,元之反而有点高兴,多好,她已经做了现成母亲了。
她轻轻问丈夫:“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
看护连忙答:“他叫庄允文呀,”推一推那错愕的丈夫,“庄太太的记忆慢慢自会恢复。”
“哦,”元之又问,“我的孩子叫什么?”
庄允文呆呆的看着妻子,她莫非失忆?
“儿子叫小明,”看护抢答,“女儿叫小珠。”
元之阿一声,居然共有两个孩子,“他们几岁?”
庄允文只得聚精会神地回答:“你忘了?小明四岁,小珠一岁。”
那么说来,孔兆珍很早就结了婚。
“有没有照片?”
“我这就去把他们带来。”
庄允文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手足无措,团团转。
看护诧异问:“庄先生,你怎么了?”
庄允文颓然说:“我不敢离开兆珍!”
元之深深意外,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没想到孔兆珍这样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挚的爱情,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却一个知己也没有。
看护含笑道:“你放心回家吧,我们替你照顾庄太太。”
元之不由得问;“你在外头,谁看住孩子?”
庄允文答:“他们的祖母与我们住呀。”
元之敲敲额角,“是,想起来了。”
不知怎地,她非常想见那两个根本不属于她的孩子。
“允文,去把小明与小猪带来。”
庄允文笑了,“是小珠。”
“对,小猪。”
庄允文与看护都笑了。
元之倦极入睡。
“妹妹,好睡,好睡。”
“嗯,”元之朦胧间问,“你是谁?”
对方是一个少妇,形容憔悴,但是慈眉善目,不住向元之拱手。“请代我照顾小明与小珠。”
“喂,喂。”元之叫她。
她却转头就走,元之没有追上去,隐约知道那是谁,于是大声说:“你放心好了。”
那少妇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感激地一笑,再向前走,消失在角落处。
醒了之后,元之支撑着蹒跚地走到浴间去照镜子,见到孔兆珍的尊容,她吃惊地掩住嘴,天,才二十多岁,已为未老先衰立招牌,这人需要好修饰,好好补养,才能恢复元气。
元之不由得叹口气。
真的要找一个理想的躯壳,也许要穷一生之力,都不用做人了。
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求仁得仁,她此刻绝对是个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妇。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嘭的一声,有人踢开病房门进来,“我妈妈在哪里?”
本来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来,她知道这是谁,这是庄小明。
她强忍着伤口痛楚,笑着迎出去。
小明一见她,过来用双臂紧紧箍住母亲,痛哭失声。
他的脸伏在妈妈腿上,元之本能地抱住他。
做母亲不需要天才吧,只要有爱心耐心与力气即可。
慢着,那边那个由老太太抱着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
不不不,她不似小猪,她是小精灵,一双大眼睛盯住元之不放,元之被幼儿审视得有点心虚。
祖母见她生分,哄她说:“叫妈妈呀,你不是学会叫妈妈了吗?”
那幼儿胖胖双臂搭住祖母脖子,动也不动,继续瞪住元之,像是说: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你抱,我妈妈什么地方去了,你到底是谁?
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过来,哗,好重,元之脚步一个踉跄,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
“不怕不怕,身体好些再抱。”
幼儿并不哭,只是全神贯注地冷冷看着元之。
一直到元之回家,小珠仍然不肯给她抱。
家是很挤逼很仓猝的一个家。
许多电器家具,都需要添置了,很明显因为经济缘故,都用旧货勉强凑合。
夫妻俩与幼儿睡一个房间,祖母与小明用另外一间。
厨房与卫生间都狭小而幽暗。
元之冲口而出:“要另搬一间公寓了。”
庄允文一听,先笑出来。
随即是庄老太揶揄的说:“兆珍病糊涂了不成,光天白日讲梦话。”
元之知道这不是庄家经济能力可及,当下立刻噤声。
靠朋友的时间到了。
当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儿哭声惊醒,梦里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适,起床一看,另外床上的庄允文还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涩的双眼,正想去安抚小女孩子,庄老太已在房门处出现,咕哝抱怨,“你抱抱她呵,允文明朝还要上班。”
元之连忙唯唯诺诺:“是,是。”
庄允文已醒,笑道:“妈你去睡,我来抱。”
老太太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头。
庄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颜悦色对元之说:“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试试,你明天还要上班。”
庄允文忽然说:“我早已无班可上了。”
“什么?”元之错愕。
“公司大量裁员,我是第二批被撵出来的人。”庄允文低着头。
“唷,”元之说,“别给老母知道。”
“我已决定瞒着她。”
庄允文本来最怕妻子担心,此刻打量她,见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样,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第二天一早,庄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买菜,小明上学,元之把那一岁大还未学会说话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开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儿不出声,那双眼睛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发毛。
“妹妹,”元之无奈地摊摊手,“我知道你一早认清楚我并非你的妈妈。”
幼儿神色好似松懈了一点。
“你的真妈妈暂时不会回来了,”元之同她说老实话,“此刻由我顶替她的职位,我不是坏人,我将尽力而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着她。
“那样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你爸爸与哥哥有人照顾,祖母不用那么吃力,还有你,一天吃五顿洗两次澡,也有人侍候,我们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听得懂,她低下了头。
元之说下去:“你是个小小人,你有灵性,你想必明白我讲的是什么。”
幼儿伸出手来。
“来,让妈妈抱抱妹妹。”
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觉得很有成就感,“我会对你好,我答应过你妈妈,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声渐停。
电话铃响了。
是原医生找关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元之一手抱幼儿,一手听电话。
“设法改进它。”
“原先生,请代我联络江香贞。”
“你是指伊安麦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托她,不,他办。”
“没有问题。”
“还有,请替我找两个人。”
“可是梁云同吕一光?”
“正是他俩,麻烦你了,原先生。”
“日子还过得去吗?”原医生充满关注。
“我此刻是两子之母,每天没有一刻属于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闲也无,都得偷来做。”
原医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长大,届时,你要留都留不住他们。”
元之的心柔了。
这时,元之听见庄老太太在背后问:“兆珍,你同谁说话?”
元之这才想起,这个三代同堂的家没有隐私可言,连忙挂断电话。
庄老太太教训媳妇:“孩子睡了,还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只得一双手,煮完中饭要去接小明放学。”
两个女人都是这个家庭的奴隶。
元之一声不响埋头苦干起来,汗湿透了她身上陈旧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谁叫你不做能干的江香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连后悔不该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都没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来,见庄氏母子悄悄的对话。
母:“你可觉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这样的了。”
母:“似换一个人似的,对这个家一点记忆也无。”
子:“慢慢就会好。”
“不过她仍然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媳妇。”
“这些年来,也真的难为她了。”
“今日,我听得她与陌生人说电话。”
“妈,这就是你不对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紧。”
庄母不语。
“妈,多疼她一点。”
元之在房中,被这个平凡的男人感动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