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香贞忽然嗤一声笑出来,“在旁人眼中,我俩此刻喃喃自语,像不像神经病?”
元之有点佩服她,性格豁达是十分可贵的一件事。
江香贞叹口气,“我必须要见家父一面。”
元之:“我乐意奉陪。”
香贞:“看样子你不去也不行。”
曼勒的员工都笑了。
江香贞与原医生握手。
“元之,记住,随时同我们联络。”原氏再三叮嘱。
江香贞对关元之说:“他像非常关心你。”
元之答:“我是他的病人。”
江香贞说:“我听过他的大名,他是举世闻名的怪医。”
元之迟疑,“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大好吧。”
香贞诧异,“阁下好不可爱。”
元之说:“我希望你喜欢我。”
香贞叹口气,“不重要了,我的小宇宙会渐渐减弱,关元之,最终,你会成为我。”
元之抱歉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香贞说,“很可能,你不希望成为我。”
元之惊疑地问:“为什么?”
江香贞苦笑,“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做自己。”
“对,”元之想起来,“你为何进行小宇宙转移手术?”
“说来话长,先回家再讲。”
在飞机上已经产生矛盾。
江香贞不住要求侍应生替她拿酒来,豪饮,元之恳求她少喝些,“我觉得头晕,四肢软洋洋,感觉好可怕,帮帮忙。”
香贞又重重叹口气,反问元之,“你是我,你喝不喝?我要求用别人的身躯,结果自己的身体反为人所用。”
元之运劲,运用左手轻轻取过她右手的酒杯放下,“原先生会有办法。”
香贞笑,“你奉他若神明。”
元之慧黠的笑笑,“因为目前世上尚无人胜他。”
香贞宽慰,“噫,你并不笨,我至怕被蠢人占用我的躯壳。”
元之忽然问:“你认识对面那位先生吗?”
“完全陌生。”
“他又笑又打招呼。”
“小妹妹,你有没听过吊膀子这句术语?”
“啊。”原来如此。
江香贞戴上耳筒,流行音乐声爆炸。
元之直喊:“救命,转台,转台。”急急拨到古典音乐台,去听小提琴协奏曲。
香贞气结,“谁来救我?”
这样拉拉扯扯,回到都会。
江香贞精力充沛,下了飞机一点不累,元之开小差,打瞌睡。
香贞拨电话返家中,叫司机出来接她。
坐在咖啡座静候,不禁有点寂寞,香贞唤元之:“醒醒,说说话。”
她只听见呵欠声,只得抱怨;“如此不济。”
司机来了,见到香贞一丝惊异也无,他已习惯这一家人神出鬼没,周游列国。
倒是江香贞感慨万千,难为她死而复生,竟没有人牵记她,不管怎么样,她要抢时间来用,“先到公司去,再送我到施小姐家。”
办公室气氛千年不变,忙、肃穆,找生活原是至至严肃的一件事。
这个时候江香贞希望关元之睡久一点,给她多一点私人时间。
她推门进总裁室,父亲不在。
连忙问秘书:“江先生人呢?”
众人一听到她这样问,错愕地张大了嘴。
江香贞知道一定有事,“快告诉我!”
秘书终于在案头取过剪报夹子,打开,递给江香贞,香贞一打开,便看到一段启事。
“我俩情投意合,仅订于十月一日在巴黎巴士滴教堂结婚,特此敬告亲友,江则培任莉莉同启。”
父亲在两个星期前结婚了。
香贞惊讶地抬起头来。
“江小姐,他们仍在巴黎渡蜜月。”
香贞合上文件夹子,不语。
这时,她耳边传来元之的声音,“香贞,请你控制自己。”
香贞定定神,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
元之说:“让我来,我代你发话。”
元之问秘书:“他们有没有找我参加婚礼?”
秘书不得不回答:“江先生忙得不可开交,未曾找过江小姐。”
江香贞对元之说:“不必再问下去了,我们走吧,这里不需要我们。”
江香贞转头离开写字楼。
在电梯中,她气得面色煞白。
不用说,元之也知道,香贞不得其父欢心。
元之问:“要不要休息一下?”
香贞摇摇头,“我要到一个朋友家去。”
她电召司机。
元之问:“这样急,赶往何处?”
香贞不去回答她,看司机驶返家中,也不返回室内,一径入车房,登上一部黑色跑车。
“香贞,”元之急急阻止,“让我先喝杯水好不好?”
跑车引擎咆吼,车子已像一支箭似射出去。
元之有点气,“喂,我未必要这样尊重你,这具身躯我也有份。”
“请你包涵一下,元之,你的时间比我多。”
“唏。”元之气馁。
“我会感激你。”
“此刻你赶去何处?”
“施美芝家。”
元之猜想那是香贞的好朋友。
车子飞得极快,途中引来多事之徒与她比快,左闪右避,险象百出。
元之不禁诉苦:“我早知道这个身体太时髦太前进,不合我用。”害怕高速度的她不住呻吟。
香贞不去理,仍然逢车过车。
元之在倒后镜看一看她俩共用的身躯,只见香贞脸色铁青,元之忽然觉得有主动的必要,于是她同自己说,元之元之你要拿出勇气来,你也有一半控制权。
她凝神,“镇定,镇定。”她命令身躯,“慢下来,慢下来。”
果然,踩油门的右脚渐渐松开,但车子仍然维持着飞快的速度。
车子疾驶了二十分钟才到目的地,停下来,江香贞一手推开车门,下车。
这时元之看到一列白色小洋房,香贞走到十九号门前,掏出锁匙,打开大门,走进去。
元之已经有第六感,知道情势不妙。
“慢着,香贞,谁住在这里?”
香贞不理元之,她对这间屋子熟悉得不得了,匆匆走上一道回旋楼梯。
“且慢,”元之拉住香贞,“站住。”
香贞到这时才开口,“别阻住我。”然后推开卧室门。
那真是元之所见过最宽敞舒适的卧室,长窗对牢整个碧海,蓝色的海水映到白色的墙壁上,滟滟生光。
但是她们此来,不是为欣赏风景。
对窗的白色大沙发上坐着一对俊男美女,骤然看到江香贞出现,惊讶、惶恐,甚至有一丝害怕,他们的动作凝住,呆呆地瞪着江香贞。
元之暗叫一声坏了,三角关系叫性烈如火的江香贞撞破,她岂肯罢休,这里恐怕要上演六国大封相,她关元之是局外人,暂时还是维持缄默的好。
元之对江香贞说:“不要行动,和平解决。”
只听得江香贞说:“阿施,你出买了我。”声音无比凄酸苦涩。
那个留着长卷发的美女这时已经回过气来,她居然直乎乎答:“对不起,香贞。”
哦,元之想,原来她是香贞的好友,她勾引了香贞的男友。
真复杂。
可是江香贞又说:“阿施,我怎么样对你,你不是不晓得。”她混身颤抖。
咦,元之觉得奇怪,这是什么话?
此刻那俊男站起来挡在两个女子当中。
那位姓施的小姐却扬扬手对他说:“你且走开,这是我与香贞之间的事。”
俊男立刻听话地悄悄离开房间,掩上门。
元之更觉事情怪不可言,谈判怎可少了他?
元之拿出九牛二虎之力帮香贞压抑情绪。
只听得施小姐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香贞答:“我还以为我回不来。”
施小姐咳嗽一声,“故此我做出决定。”
“我早该想到你根本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施小姐自辩:“我得为自己打算。”
江香贞讽刺道:“这么快?”
施小姐泪盈于睫,委屈地说:“你说过的,此行快则三日,慢则十日,我足足等了一个月,音讯全无,才决定开始新生活。”
关元之并不笨,她渐渐听明白了,因为错愕过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香贞用手掩往脸,“你原可以再等一会儿。”
“等到几时?你看你,回来了,依然故我,可见手术已经失败,我等你一辈子也无用。”
江香贞怒吼一声。
施小姐得理不饶人,乘胜追击,“我同情你,香贞,但事实上同性是不能结婚的,亦无可能生儿育女,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我爱孩子。”她甩一甩长头发,风情迷人,声音渐渐低下去,“对不起,你不能满足我,我终究会离开你。”
元之的嘴巴合不拢来,使香贞的模样看上去更诡怪。
施小姐有点害怕,她扬声:“约翰,约翰。”
那俊男显然就在门外,闻声立刻推开门进来。
元之连忙对香贞说:“我们走吧,拿得起,放得下,别留下一条丑陋的尾巴。”
香贞一腔悲愤硬生生被元之压下去。
她站起来,“门匙还给你。”
施小姐倒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解决,站着只会发呆。
香贞不愿离去,元之坚持双腿往屋外挪,旁人看来,只觉江香贞举步艰难,蹒跚地缓缓走向大门。
施小姐已立定宗旨快刀斩乱麻,再也没有安慰香贞一句半句。
任由江香贞离开白色的小洋房。
到了门外,香贞蹲在路边就哀哭。
元之任由她发泄。
这个时候,元之已发觉她控制香贞比较早时容易,呵,江香贞的小宇宙渐渐转弱了。
香贞终于茫然抬起头来,“元之,我该怎么办?”
“让我们先离了是非地。”
“我混身乏力。”
元之急,“我不懂开车。”
香贞叹气,“我来教你。”
一下子就上了手,车子顺利开出去。
江香贞一路沉默,元之可以感觉到她心如死灰。
元之好言劝道:“失恋矣。”
香贞声音沙哑,“我为她,得罪了父亲,失却父亲欢心,长远住在伊甸园东,我为她,四处寻找男身,希冀做一次成功的小宇宙转移术……”
元之语气仍然温和,“也为着你自己吧,人总是在要紧关头忘却他们有时也为了自己。”
香贞无语。
元之十分难过,“振作点。”
香贞说:“我在世上最重视的两个人,都轻贱我。”
元之无言以对,因为香贞说的是事实。
香贞牵牵嘴角,“对不起浪费了你的时间。”
“没问题。”
“现在我已准备好随时离开这个世界,毫不足惜。”
“香贞,我词穷,不知如何劝你。”
“你真是个好人,元之,你会得到善果。”
元之不出声。
香贞说下去:“自小,我都希望身为男孩,我一直没想过要做女人,对于异性,我十分尊重友好,却从未考虑爱恋他们,这是我天生的缺憾与悲剧。”
元之叹息一声,“贪婪与自私才是性格缺憾,自暴自弃才是悲剧。”
“元之,没想到你这样宽恕。”
“我们必需学习接受生活习惯与嗜好同我们不一样的人。”
“假如家父同你一样大方就好了。”
“你已成年,毋须理会父亲的观点。”
“元之,你真是一个自在优游的灵魂。”
元之苦笑,“过去,我的身体已长年累月躺在医院病床上,灵魂再不释放,简直同自己过不去。”
香贞说:“这样也好,我已没有牵挂。”
“我们且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到我家去好了。”
江香贞的公寓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居所。
香贞摊摊手,“假使你喜欢,这一切都是你的。”
但元之却踌躇了。
“你不想做我?”香贞苦笑。
元之为难地答:“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会怪你,连江香贞都不想做江香贞。”
电话铃骤响。
香贞取起话筒:“哪一位?”她错愕地抬起头,“原医生?”
元之更讶异,“他怎么会找得到我们?”
香贞已经明白了:“曼勒研究所有的是办法。”
真的,江香真身上一定有追踪器。
元之吁出一口气,“原先生,找我?”
那边传来原氏可亲和蔼的声音,“你好吗,元之。”就像问候一个感冒病人一样。
“托福,还不赖。”
“你同江香贞相处如何?”
“我们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原氏接着问了一个十分残忍的问题:“你愿意做她吗?”
元之有口难言。
这时,江香贞反而客观又镇定地说:“她不愿意。”
原氏有点为难,“元之,为何挑剔?”
“不管她事,原医生,实在是我这个人太难做。”
原医生不置信,“大家是年轻女孩子,岂真不能适应?”
“我想元之决定另做选择。”
元之不出声,等于默认。
这一刻也许是她人生中最难堪的一刻。
“元之,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这原先生简直不识趣,居然叫关元之当着江香贞的脸批评江香贞。
要着实过了一会儿,元之才能够答:“我一贯希望过种简单的、朴素的生活。”这完全是外交辞令。
原氏似大惑不解,“无论什么样的身分,都不会妨凝你那样做呀。”
元之在心中暗骂:“你这只牛皮灯笼。”
终于原先生叹口气,“那么,元之,你在限期之前回来吧。”
“谢谢原先生关心,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
“回来之后,香贞会怎么样?”
“曼勒自然会适当处理。”
元之吞一口涎沫,这里头不知又要牵涉到多少匪夷所思的顶尖科技,元之挂上电话。
江香贞与关元之坐下来。
香贞斟一杯酒出来喝一口,笑说:“天下还有你关元之这样善良的人。”
“你太褒奖我了,香贞。”
“告诉我,元之,为什么你不愿意做我?”
元之现在不介意喝多一口了。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刚才已经告诉原医生了,莫非还有更假的假话?”
“有,”元之说,“我会告诉你,像你那样晶光灿烂的灵魂是元法代替的,任何人来做你,都会比你逊色,我关元之就不必献丑了。”
香贞诧异,“这是假话?听上去再真确没有。”
元之笑不可抑。
香贞叹息:“所以,这中听的假话才是最假的假话。”
当然,难听的假话,找谁去听。
元之低声说:“真相是,香贞,我不愿意做你,是因为我发觉你的辛与友都不懂得爱你,我可以改变你,但不能改变他们,终究无味。”
江香贞点点头,“你终于明白我的处境了。”
“再说,”元之有点腼腆,“你一直希望做一名男生。”
“是,这确是我的意愿,有一日曼勒会帮我达成愿望,届时我们仍然可以成为知己。”
元之忙不迭说:“不,不,不。”
香贞讶异,“我们不是朋友吗?”
元之颓然,“是,是。”她有点语无伦次。
香贞笑了。
过一会她说:“假如家父有一日问起我,请代我告诉他,我在加勒比海度假。”
元之说:“我答应你。”
“我觉得疲倦,元之。”
“没有关系,你大可以休息。”
香贞笑,“很多人会羡慕我,嗳?”
元之只觉得她沉沉睡去。
元之叹口气,刚想同原先生联络,忽闻门铃声。
元之大大希望这是江则培来寻找女儿,但事与愿违,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妙龄女郎,一身火辣辣的妆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