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实。”
“孤儿也一定有父母。”
“当然。”三号的身子探前一些。
“那么,关元之的父母是谁?”
“愿闻其详。”
“她患病,一直留在市立医院诊治,历年来庞大费用由谁支付?”
“政府?”
七号直笑,“三号,那是人类的政府,你以为是乌托邦?”
“真的,谁,谁照顾她?”
七号卖关子,“你且去检查身子。”
“不,你先把关元之的身世告诉我。”
“你会不会对元之说起?”
三号答得好,“她不问我,我绝对不说。”
七号感喟,“她如果想知道,早已经问起。”
“喂,”三号催七号,“言归正传好不好?”
“在医院里,元之结识了无名氏老先生。”
“真是奇遇。”
“他们俩相处了一段日子,他去世之前把两样东西奉送给元之,一:曼勒符,二:镇亚重工。”
三号当然不笨,它听出苗头来了。
“那样精明的一个老人,会不会无端端把两件如此重要的东西送给陌生人?”
三号抬起头来,“无名氏与关元之有深切关系!”
七号不出声。
“我们一早怎么没想到!”
“原医生在开头的时候已经猜到。”
“他是她的什么人?”三号兴奋起来,“年龄上来说,不可能是父女,她是他的孙女儿?”
七号不置可否。
“我猜得对不对?”
七号慢慢的说:“这里牵涉到另外一个故事。”
“快说。”
“喂,阁下检查身体的预约时候到了。”
“我马上改时间,我非要立刻听这个故事不可。”
三号过去对牢通话器忙了一会儿,回来坐好,逼它的同伴把故事说下去。
七号咳嗽,培养气氛。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三号不耐烦,“别老土好不好,加这种无谓的陈腔滥调干什么?”
“听不听由你。”
三号忍声吞气。
七号慢条斯理地把故事说下去。
那的确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雷声隆隆,劲风拍打着树枝,闪电照耀牛筋般粗的大雨。
大厅里站着两个人:秀丽的少女以及她严厉的父亲,两人似谈判了有一段时间了。
父亲如郁雷般的声音:“你若走出这道门,以后就不要回来。”
少女无奈,面色转为苍白,却毫不犹疑地朝大门走去。
“站住。”
少女停住脚步。
那父亲的语气转为悲哀,脸上皱纹十分深刻,问女儿:“我养你育你十九年,你幼时患病我曾经抱你至天明,为什么现在一个陌生人叫你走,你便舍父母随他而去?”
少女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要隔一会儿才凄然而笑,“我不知道,也许这是我的命运,你不容他,我不容你,我必须要做出决定。”
说完之后,少女拉开大门,毫不迟疑地出门去。
门外横风横雨中,一个年轻人在等她,他连一部车子都没有,但是他把身上仅有的一件雨衣脱下来,盖在少女身上。
他俩瘦削的身形消失在风雨中。
三号耐着性子听毕这个平庸的故事。
“那少女是关元之的母亲!”它抬起头,“慢着,这个故事我像是在哪里听过的,是不是叫《孤星血泪》,抑或《块肉余生》?”
七号不去理它,“关元之正是无名氏老先生的外孙女儿。”
“那对年轻人一直没有回家,流落在外?”
七号点点头。
“后来,元之的母亲被抛弃,贫瘠而死,可是这样?”
“不不不,”七号说,“他俩一直深爱,生活在极度穷困中而志气不变,不幸在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他患病去世,他的病,也遗传到元之身上。”
故事虽然陈旧,且似曾相识,三号还是感动了。
“她把女儿送到育婴堂照顾,勤力工作,可是她的心已碎,不久也追随他而去。”
三号垂下头,人间不幸何其多。
“元之于是成了孤儿,”七号说,“无名氏在稍后便开始寻找她,祖孙在医院见面的过程倒是相当别致,与众不同。”
三号接下去:“他觉得歉意,于是把全部遗产给她。”
“不,他发觉与元之是那样投缘。”
“真难得。”
“世上最寂寞的两种人是老人与孩子,他们最希望有人做伴。”
“无名氏真幸运,在那个时候找到了外孙女。”
七号说:“他临终前一定非常怀念女儿。”
三号感慨:“他没有爱屋及乌,何止如此,他一直认为他的旨意是道路真理生命,他固执刚愎到这种地步,自然要付出代价。”
两个机械人道出了关元之的身世。
七号说:“元之殊不孤单,她起码有二三十个堂表兄妹。”
三号笑,“都巴不得要抽她筋剥她皮。”
“真惨,人类的人际关系一环竟那么差,一直搞不好。”
三号叹口气。
七号这才想起来,“对,你这次来,总得见一见原医生。”
“他人呢?一天到晚神出鬼没。”
“他到北爱尔兰某农庄去了,一班小学生写信给他,邀请他前去参观并解释草原上新近发现的巨型的环状图案。”
三号笑,“那明明是某种飞行器降落时压成的痕迹。”
七号不语,也微笑,“人类事事讲究证据。”
三号点点头,“所以《圣经》上说,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七号问:“你对你外型可满意?”
三号抚摸面孔,“这次我想做出若干改良。”
“精益求精?”七号取笑。
“在外边世界,皮相可真重要……”
正在闲谈,室内紧急通话系统突然响起,七号连忙按下聆听。
“各位注意,有客人自远方来,手持曼勒符,要求见原医生。”
七号与三号面面相觑,“急召原医生返回曼勒。”
“一致通过,即刻发密令请原医生返来。”
三号忍不住说:“最后一道流落在外的曼勒符终于出现了!”
七号说:“我的天,这次,这个人会要求我们做什么?”
“不要紧张,原医生自然会得处理。”
七号问:“客人在什么地方?”
“在七0四号休息室。”
“让我们看看他。”
荧光屏上出现七0四室内部情形,三号与七号看到一个女子玲珑浮凸的背景,她正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嚣张的姿势予人强烈的压逼感。
只见她抬起头来,看着隐蔽的摄像器,冷笑一声,吆喝道:“原某在什么地方,还不叫他出来见我?”
那女郎拥有丰满的红唇,也许,稍微太丰厚了一点,以致看上去,予人贪婪的感觉。
她竖着眉毛,撑着腰,十分十分不耐烦。
三号吃一惊,“这是谁?”
七号说:“她好似是原医生的旧相识,是找晦气来的。”
这时,原氏的声音传来,“W,你终于来了。”
那女郎冷笑,“是,正是我。”
“我会尽快赶回来,请稍安毋躁,”原氏说,“请交出曼勒符接受检验。”
女郎这时的声音忽然变得懒洋洋,“你怕它是假的?”
没想到原氏这种时候还有俏皮的心情,“不,我怕它是真的。”
那叫W的女郎洋洋得意,“你是怕定了。”
这个时候七号按熄荧光屏,“去,去查W部,看看这名女子是谁。”
三号冷笑:“所有电脑资料均由原医生输入,他再正大无私,也不会把他与那名女子的故事告诉你听。”
七号点头,“三号,你讲得对。”
“耐心等原医生回来吧。”
原医生在两小时后就回来了。
那女郎打量他,“好身手,好手段,神通广大。”
“不敢当不敢当,彼此彼此。”
那女郎取出曼勒符,啪一声平放在桌子上。
原医生凝神,“你是如何巧取豪夺得到它的?”
女郎哼一声,“不问来历,见符如见人。”
“W,我从未停止敬佩过你的能力。”原氏语带讽刺。
“少说废话。”女郎不耐烦。
“好,讲出你的要求。”
那女郎握紧拳头,她是那样用力,以致骨节发白,她咬牙切齿,五官都扭曲了,她说:“我要一个人在这世上消失。”
这个要求令原氏一怔。
女郎吼叫:“消失,明白吗?消失!”
原氏看着她。
照说,令一个人在地球上消失最简单不过,W不必老远找到曼勒研究所来。
一定有下文。
原君等W详细地说出她的要求。
W把面孔伸到他眼前来。
奇怪,曾经一度,原君认为这是世上最可爱美丽的一张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看来,只觉可憎可厌可怕。
人的心,真的会变。
原君冷冷地转移他的视线,“W,近年来你的所作所为,连魔头都要五体投地。”
“原,你老了,你唠叨了。”
“是,”原君说,“我们都配不上你。”
“我来,不是为着同你斗嘴,我这次来,是要你使这个人,在地球上消失。”她取出一张照片。
她再三夸张消失这两个字。
“原,是消失,你明白吗?”
原氏谨慎地看着她。
女郎狰狞地笑,“像她从来未曾出生过一样,我要她所有的记录失踪,还有,把她完全自亲友的记忆中剔除,曼勒研究所做得到吗?”
原医生震惊了,W竟是那么恨那个人。
他不由得探头去看那张照片。
相片是一个少女的近照,清纯的眸子天真美丽,照说,她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敌人,但W是奇人,她可以与婴儿作对。
“是,她得罪了你,抑或是你自愿被得罪?”
“我要看到她消失。”W双眼似要喷出火来。
原医生在该刹那心平气和,“曼勒可以做得到。”
女郎突然静止,她一脸不置信。
过一刻她挑战原氏,“如何做法?”
“有多种办法。”
“什么,你居然有超过一种办法?”
“譬如说,我们可以找到该人的母亲,带她走过时间的荒原,回到少女时代,做一点手脚,使你憎恨的这个人失去出生的机会。”
W慎重起来,“原,我不信曼勒已经控制了时间。”
原氏笑。
女郎伸个懒腰,“交给你了。”
“交给我好了。”
女郎妖妖娆娆地打个呵欠,离开了会议室。
三号沉默。
七号看着原医生,“即使是曼勒,暂时也对时间大神无可奈何。”
原氏淡淡地说:“我知道。”
“W有曼勒符,我们非为她达到目的不可。”
“我也知道。”
“怎么办?”
原君笑了,“我只说,那是其中一个办法,我没有说,我会用那个办法。”
“还有其它可行的办法吗?”
原氏扬一扬手中的照片,“她要她的敌人在她的世界里消失,这一点,不难办到。”
三号忽然笑了。
七号问:“可行吗?”
他们两人似乎都明白原医生的意思。
原氏说:“为什么不可行?这是最后一道曼勒守,从此之后,曼勒无后顾之忧。”
“值得?”两个机械人一起问。
原医生不加思索,数秒钟内便下了决定:“当R值得。”
机械人噤声。
原氏拂袖而起,“我去安排一切。”
他也离开了会议室。
隔了很久很久,三号才说:“他的意思是----”
七号点点头,“正是。”
三号感慨地:“W女士大胆挑战曼勒,未免太鲁莽了。”
七号答:“W算准原医生是君子。”
三号嗤一声笑出来,“她逼人太甚。”
七号打一个呵欠,真正松弛下来,“从此曼勒无事矣。”语气十分寂寞。
真的,所有流传在外的曼勒符已经归一,再也没有人前来出难题给他们做,以后怎么办?只剩下无穷无尽沉闷枯燥的科学研究。
三号想到这里,也十分同情七号,更觉外头生活多彩多姿,决定延期返来。
第二天一早,原去见W。
那女郎精神永远处于亢奋状态,休息与睡眠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见到原,她双目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来。
“怎么样,”她挑起一角眼眉毛,“什么时候替我办事?”
原冷冷说:“任何时候都可以。”
女郎一怔,随时说:“那么,就这一刻吧。”
原凝视她,慎重地说:“持曼勒符的客人,让我重复你的要求,你憎恨一个人,前来要求她自你的眼底下永远消失,同时,不复记忆这个人曾经生存过,可是这样?”
女郎踌躇满志到极点,“正是。”
原氏颔首,“你会如愿以偿。”
女郎捕捉到原君的眼神,起了疑窦,“慢着,你是什么意思?”
“W,你的世界是恨的世界,早已不应存在。”
W变色,霍地站起来,“你敢——”
已经太迟了,她身体渐渐软倒,四肢像棉花那般无力地瘫痪在地上。
原氏轻轻扶住她。
女郎已失去知觉。
她静默的面孔秀丽到极点,原伸出手,轻轻地泼开她额角上一络头发,思潮似回到他俩较年轻美好的岁月里去。
他喃喃地说:“好好睡一觉,你需要休息一段长时期,在我们这里,空气的温度与湿度都调节恰好处,长睡的人,无嗔无爱无欲,故此也不会老,现在,你所憎恨的人已经不存在,你的心情平静安乐,不再烦恼,你的愿望已经达到。”
原仰起头,长叹一声。
这时,他背后响起轻轻一声咳嗽,是七号来了。
原氏把女郎交到它手中。
他吩咐它:“把她安置在时间的荒原一室,给她最好的照顾,别忘记她是曼勒的客人。”
“是,原医生。”
原氏又叹口气,把W羁留在曼勒,第三世界恐怕会得太平一段时间,抑或,这只是比较大真的想法,因为去了一个W,另外又有无数个W会窜出来?
七号在门口迟疑一下,“原医生,她该睡多久?”
原苦笑反问:“一个人要多久才能淡忘憎恨?”
七号不加思索,“有时永不,有时三五七载。”
“那么,我们每隔三两年测试她的脑电波。”
“是,原医生。”
“我倦了,我也要好好的休息一段时间。”
“几时唤醒你?”
“两个小时之后。”
关元之自然不知道在曼勒发生的一切事故。
三号对一切守口如瓶,不会,也没有必要告诉元之。
那一日,元之循例到庄家作客。
庄老太并不笨,当然早已发现关小姐并没有意思来霸占她的家,而且,也觉察到,即使求她,人家也未必肯久留,不禁为前头的愚昧羞愧。
元之对他们仍然那么亲切。
“听允文说,你将有远行?”
“是,”元之笑答,“一切要从头开始,我打算念大学。”
庄母说:“女孩子总要嫁人,你打算读到几时?”
元之笑,“读到毕业再说。”
“听人说,大学是物色对象最佳地点。”
“我也听过这个讲法。”
“关小姐,那你就要好好睁大眼睛仔细找才是。”
“我省得。”
“踏足社会之后,就没有什么好人了,光怪陆离,牛鬼蛇神,什么都有。”
“是,我明白。”
“不管你们新一派怎么样想,女孩子至要紧嫁得好,丈夫疼你,胜过其他。”
元之唯唯诺诺。
“不过经济也要紧,”庄母叹口气,“你看我媳妇多苦命,挨了那么些日子,刚好些,她又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