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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宇宙 page 13 作者:亦舒

  “不比你更畸。”

  元之坐下来,“他患病。”

  “我知道,失却人间所有乐趣之后,他想到了我。”

  元之看着他,“你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嘛?铢锱必计,睚眦必报,同老父血亲还计算得这么清楚。”

  “你不是我,元之,你不会明白。”

  “错,香贞,我曾经是你。”

  阿麦捧住头,看着窗外良久,良久,忽然变得非常疲倦,“你说得对,许多年之前,我的出生,一定使他喜悦感动过。”

  元之知道她会得玉成这件好事,不禁松一口气。

  “我怎么去见他们?”他摊摊手。

  “出外靠朋友,我们找三号商量。”

  “它有什么神通?”

  元之狰狞地说:“也许它有一张皮、画一画,改改妆,披上它,会变成江香贞。”

  三号听了这样的话,非常生气,“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无耻恶毒的谣言。”

  麦克阿瑟摊摊手说:“看,我也回不去了。”

  “三号,想一想。”

  “把真相告诉令尊。”

  麦克阿瑟叹口气,“我不认为他会接受,我知道有种父母不论子女变成什么样子仍然深爱他们,但那不是江则培。”

  “三号,你能模仿江香贞吗?”元之用另外一种语气试探三号。

  三号的好胜心被挑拨起来,冷冷地说:“江香贞的身世,我颇知道一些,江香贞的声音语气,我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做到。”

  元之说:“那么,劳驾你陪我走一趟,你做香贞,阿麦,你做香贞的密友。”

  “慢着,”三号说,“相貌不似。”

  阿麦笑,“那最容易解释不过,反正城内每一个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会精益求精。”

  这一出剧本由关元之编写,并且领导演出。

  三号说:“元之,我知道替别人着想是一种美德,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决。”

  元之黯然。

  阿麦插嘴,“少一个丈夫,多一个朋友,关元之并没有亏本。”

  元之瞪他一眼,“你倒是有苏格兰人本色。”

  第二天,他们去接三号,看到的假江香贞,居然有三分神似,加上那种不羁的神情与不耐烦的语气,就接近七分了。

  一行三人大着胆子上江家去。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江则培太愿意相信来人是江香贞。

  三号得心应手,不消一刻,演技便更进一步,栩栩如生。

  它的电脑设计迅速地发挥至大效果,使它精确地模仿了江香贞对人对事的反应。

  不,她不打算久留,仍不愿意承继父亲的事业,不日她会嫁与伊安麦克阿瑟,但此刻她乐意消除对父亲的敌意。

  元之注意到那苏格兰籍大汉在悄悄落泪。

  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

  元之轻轻走出会客室。

  任莉莉跟着出来,凝视元之,这次,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

  元之很庆幸任莉莉是一个聪敏合理的女子。

  只听得任莉莉轻轻说:“不管你们是谁,都帮了我一个大忙。”

  元之笑笑,“相信我,我的允诺我已做到,香贞今日绝对在场。”

  任莉莉真聪明,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你才是香贞是不是?”

  元之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整个变了,”任莉莉大惑不解,“怎么会?”

  “我们都会变,样子不变,心也会变,许许多多旧友,早已变得如陌生人一般,皆因他们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去适应生活与环境所需,不得不变。”

  任女士发怔,“这是比较哲学的说法。”

  “何必计较呢,只要你们喜欢,我们可以时常来造访。”

  “可需要报酬?”

  “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属免费。”

  “谢谢你。”任莉莉紧紧握住元之的手。

  “没问题,”元之笑,“没问题。”

  过一会儿任女士又说:“我并不认识香贞,我与她父亲结婚时,他们父女已经闹翻,但要是你是她,我会真心喜欢她。”

  元之只是笑。

  “你不是她?”

  元之仍然笑而不语。

  “你们三位一体?”

  元之含蓄地答:“可以这么说。”

  任莉莉也只得笑,“再问下去,我就是个笨人了。”

  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赏心乐事。

  元之由衷说:“我也喜欢你。”

  一行三人稍后告辞出来。

  三号直抱怨麦克阿瑟:“眼泪鼻涕算是什么?西洋镜拆穿如何是好?你太影响我的演出了。”

  元之不作声。

  人们总是把他们能力估计过高,江则培父女的心肠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刚硬。

  麦克阿瑟仍在抽噎,多年来建筑的冰墙今日融解。

  元之不敢揶揄他。

  三号叹口气,自觉仍然不十分了解人类。

  麦克阿瑟呜咽说:“他已经病重。”

  三号终于忍不住,“我还以为你憎恨他。”

  元之仍然维持缄默。

  “他到底是我生父。”

  三号劝慰:“我们可以时常去探访他。”

  “可以吗?”如发现新大陆。

  “当然可以,我不介意继续扮你。”

  阿麦问:“他有没有原谅我,他有无宽恕我?”

  “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麦克阿瑟闭上绿色的眼睛,泪水汩汩而下。

  看这样一个大汉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

  麦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结束了。

  江则培夫妇迟早会猜到谁是真正的江香贞,抑或永不?

  一共只得三个年轻人,不是关元之,就是三号,要不,就是伊安麦克阿瑟,不过,他们要着实运用想象力。

  元之笑了。

  她继而着手去处理林慕容的后事。

  使元之讶异的是记得她的人不多。

  都会里至多是漂亮年轻的女子,每三两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来,如海面的泡沫一样,漫无目的飘流,约莫只想用她们所有的青春,去换取她们渴望的物质,有人成功,有人失败。

  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种例子。

  她找到慕容最后的地址去。

  按铃,在门口站了许久许久,以为没有人在屋里,刚想走,忽然听见碎细的脚步声。

  元之耐心地等人来开门,下午三时了,是根本没起床呢,还是在打中觉?

  门打开了,另有一座铁闸,有一个磁性的声音传出来,“谁!找谁?”

  “我姓关,找林慕容。”

  那女郎一怔,探半边身子出来,元之没看到她的脸,只看见一角丝袍子,七彩缤纷,是菊花与龙图案。

  “慕容?慕容早不在这里住了。”

  “我知道,我能进来吗?”

  “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女郎感喟,“好吧,请进来。”

  铁闸终于被打开了,在这都会里,几乎所有的公寓门外都镶着一道坚固的闸,以策安全,家家户户,看上去,都似牢狱。

  元之看到了那女郎,女郎也正打量她,两人都吃一惊,女郎没想到来人那么体面,端庄,元之没料到秀发蓬松、残妆未褪的她简直是林慕容再生。

  “请坐。”女郎招呼元之。

  极大极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问:“尊姓大名?”

  “苏细。”女郎笑笑。

  元之到这个时候才有时候打量公寓布置,略旧但还算整洁,到处都是碎花与纱边,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带,束好袍子,打一个呵欠,给元之一杯水,为自己点起一支香烟,轻轻说:“你太不灵通了,慕容已在数年前去世,现在我住这里。”

  元之说:“这件事我知道。”

  “呵那你是来收拾她的遗物的,统统在纸盒子里,放在贮物室。”

  “她有亲人吗?”

  “她订过一次婚。”

  “那人是谁?”

  “谁不一样,那人已经又结过三次婚,离了两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们生活得实在丰盛,在此期间,元之只睡了一觉。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个月租。”

  呵失敬,原来她还是房东。

  元之连忙说:“我来替她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这一帮人,谁不欠债,只是没想到她去得那么突然。”

  元之不出声。

  “留得青山在呵,是不是。”苏细似通非通地说。

  她带她到贮物室。

  约有六七只大纸盒堆放在那里。

  苏细说:“我有预感有人会来领取。”

  “慕容的父母呢?”

  苏细耸耸肩。

  “她有一个那么美丽的名字,可见父母从小是爱她的,该通知他们一声吧。”

  苏细一直笑,笑出眼泪来,“慕容是她的艺名,由一位摄影师替她想到这个好听的名字。”

  元之却仍然固执地说:“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苏细不耐烦,生气了,她斜眼睨着元之,看元之的衣着穿戴,便知道是个有身家有父荫不知民间疾苦的人,她抢白她:“对很多人来说,父亲并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语。

  纸盒并没有封实,里边全是旧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着眼睛笑了,转一个身,那件旧衣扬起一角,发出悉卒声响。

  苏细吃惊地退后一步,怪异极了,在该刹那,该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么像慕容,是,是因为那个凄艳的笑容,慕容最爱那样绝望地笑。

  呵不会是慕容回来了吧,苏细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无限感慨,再翻掏纸盒,希望找到略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也不枉做过林慕容,但是她连一帧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这一堆破旧的绫罗绸缎占据。

  元之抬起头来,劝苏细说:“回去吧。”

  苏细一呆,“你说什么,回什么地方去?”

  元之说:“从何处来,回何处去呀。”

  “我不明白。”苏细大惑不解。

  “五年已经过去,你并没有比五年前更红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这五年,不知又有几许新秀争着入行,希望得到甜头,希望窜上去,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不如回去算了。”

  苏细并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脸上刷一声变得雪白。

  正当苏细觉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认为苏细是慕容化身,轻轻续劝:“回家吧。”

  苏细颓然说:“我没有盘缠。”

  元之缓缓说:“多谢替我保管衣物。”

  苏细抬头,“你说什么?”

  元之打开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张本票,“这是代表慕容送给你的一点意思,找一门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来了。”

  苏细吃惊,“你是谁?”

  元之苦笑,“我是你们的朋友。”

  “我怎么能够收你的钱?”

  “你当然可以,因为只有你记得慕容。”

  苏细怔怔地问:“你几时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烦你丢掉它们。”

  这时电话铃响,苏细没去听,电话录音机录下了留言:“苏细,今天晚上九时通告,不要忘记准时。”声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挂断。

  元之说:“从此以后,你不必理会他们了。”

  “谢谢你。”

  元之走到门口。

  苏细又讶异了,这位小姐步行姿势与慕容何等相似,那时慕容当红,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总有一股累得难以形容的感觉。

  此刻关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苏细紧紧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飞掉。

  她忽然想起,“关小姐,等一等。”

  苏细跑进房去,片刻出来,手中握着一只小小镜架。递给元之。

  元之接过,在幽暗的灯光下细看,原来是一张团体照,七八个年龄脸容相仿的女孩子拥成一堆,个个都在笑,位位秀发如云,红颜、红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苏细黯然说:“给你。”

  元之珍重收下。

  “当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点点头。

  她不想问其他的女郎去了何处,她轻轻向苏细道别。

  直到她走了良久,苏细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额本票不放,手心已经濡湿。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归途,回来与老友叙旧。

  苏细恍惚间连忙换衣服出门,她要把本票去兑现。

  元之却已经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晚上,同吕氏伉俪诉苦:“那么美那么年轻,却不知道珍惜。”

  梁云叹口气,“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万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没有好结果。”

  “太悲观了。”

  “这数年来我看到学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

  梁云感慨,“可是那并没有使你更快乐。”

  “你讲得对,没有。”

  梁云忽然问:“快到揭盅的时刻了吧?”

  元之一怔,反问:“什么意思?”

  “你所扮演的每一个人都有结局,关元之呢?”

  “啐,我还活着呀。”

  “元之,我指的是你身世,我一认识你你便孑然一人,你不想找你的家人?”

  元之沉默。

  第九章

  “对不起,元之,我太鲁莽了,你一定有你的想法。”

  元之问:“孪生儿如何?”

  梁云乐得言他,“没有停的时候,每次吃饭都要逗他们格格笑希望他们多吃一羹,元之,为什么我们不能同样孝顺父亲?”

  元之笑了。

  那个笑容非常娇慵妩媚,使梁云发呆。

  她同元之是老同学,元之的一颦一笑,她再熟悉没有,最近她却常为元之这种出其不意的媚态吃惊。

  在一旁的吕一光不出声,那样的笑靥叫他想起林慕容,不过在这间房里再世为人的不止是关元之,连他在内,都不愿再想起从前的事。

  梁云笑,“谁要追求元之现在真是时候了,她不但富有、热情、妩媚,而且是个好母亲。”

  元之双手乱摆,“别嘲弄我。”

  一光却说:“梁云讲的都是事实。”

  元之笑而不语。

  一光给妻子一个眼色,梁云告辞,“要回去侍候孩子们。”

  归途中,梁氏夫妇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梁云说:“关元之,字兼美。”

  “她斜斜仰起头笑起来似足慕容。”

  “她自己知道吗?”

  “她?她至可爱之处就是懵然不觉。”

  梁云听出丈夫口气中充满怜惜眷恋。

  可是只那么一刻,他立刻恢复了自己,“希望孩子们没有哭闹,保姆一对二,只怕应付不了。”

  元之并没有一光想象中那么呆。

  她对着镜子,不是不发觉自己神情有变。

  终于她坐了下来,叹口气,她并不想去寻找自己的根源,她愿意接受关元之是名孤儿这个说法。

  夜阑人静,元之蜷缩在大床一角,睡着了。

  在地球的另一边却正是白天,曼勒研究所门外,七号正在欢迎三号近来。

  七号问:“这次假期有多久?”

  “都会立法局只有三星期休假。”

  七号嘻嘻笑,“他们知道你到曼勒休假吗?”

  三号答:“他们以为曼勒是一所专管注射青春素的疗养院。”

  “呵,回去时你非容光焕发不可。”七号咕咕笑。

  “原医生好吗?”

  “身体大好,情绪欠佳。”

  “谁关心他的情绪。”三号笑。

  七号问:“关元之好吗?”

  “托赖,过得去,谢谢你。”

  七号偕三号在会客室坐下,“对于美元之,我们颇下了一点工夫。”

  “我知道。”

  七号笑问:“她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她是曼勒的朋友。”

  “我不是指这个,我指她的身世。”

  “呵,”三号悚然动容,“你在外头打听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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