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短一点的那个醒来时已是清晨。
她伸个懒腰,叹声好睡好睡。
电话铃响,对方是方侨生。
余芒几乎没苦苦哀求老友回来听她说故事。
侨生声音仍然甜蜜似做梦,“余芒,我想我的归期将无限期押后。”
“那我对谁倾诉心事?”
“你的编剧。”
一言真正提醒梦中人。
“你那边的剧情进展如何?”
“余芒,我想我会考虑结婚。”
哗,这样刺激,拍成电影,观众会怪叫太像做戏,不似人生,可见人生往往比戏文精彩。
“你的祖师爷佛洛依德对婚姻看法如何?”
“我没问过他。”侨生又似小女孩似咕咕笑。
谁听得懂恋爱中的人的言语才是怪事。
“余芒,你没有怎么样吧?”
“你才不关心我是否崩溃碎成亿万片。”
那边沉默三秒钟然后说:“是,你说得很对。”
两个女孩子爽脆地挂断电话。
天朦亮小薛就上来找。
“早。”真是早。
不用讲她昨天都没睡过,熬通宵。
因为年轻,创作欲望似一朵燃烧的火无法熄灭,并不疲倦。
余芒说:“请坐,你来得好,我们可能会找到结局中的结局。”
“快告诉我,我等不及了。”
“我们说到——”
小薛急急接上,“她希望可以同时爱两个,但那两人不愿同时被爱。”
“是的,”余芒抬起头想一会儿,“他们离她而去,她失却所有,她沉迷酒色与麻醉剂,夜夜笙歌,天一落夜,便换上裸露的紫色缎子跳舞裙外出游览,黑眼圈,红嘴唇,日益沉沦,一朵尚未开就萎靡的花。”
小薛痴痴地听着。
“然后,悲剧终于发生。”
“怎么样,什么事?”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再也找不到玩伴,喝得很醉,在檐篷下,仿佛看到旧爱在荼蔴架那一边招她。”
小薛的皮肤上爬起鸡皮疙瘩来。
“她迂回地走过去找他,那时开始下毛毛雨,她一脚叉空,掉进泳池里。”
“不,”小薛站起来,“太残忍了,我不接受这个结局,她罪不致此。”
“我还没有说完。”
“不,我不会写这个结局。”小薛扔掉笔站起来。
“我一定要你写。”
“为什么?艺术的要旨是真、善、美,这种结局既不真又不善更不美。”
余芒阴恻恻地说:“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是真的。”
“是你的故事吗,导演?你醉酒掉到泳池里却没有溺毙?”小薛根本不是省油的灯。
“她获救了。”
“然后呢?”似挑战般问。
“但是脑部欠氧死亡。”
小薛非常反感,恶心地说:“何必给她一个最最凄惨的命运。”
余芒轻轻地说:“或许我妒忌她有两个那么好的情人。”
“你是她的创造者,”小薛大惑不解,“却妒忌她的命运?”
余芒轻轻说:“你一定听过一句话,叫遭造物所忌。”
小薛发呆,原来一切都没有新意,原来是有这样的事,过许久许久,小薛大胆坚持,“我仍不喜欢这种结局。”
“那你写一个更好的给我。”
“我会尝试。”
“相信我,你做不到,因为假不敌真。”
“但不善,亦不美。”
“可能不善,但并非不美,你想想仔细。”
小薛想真了,“是一种变态妖异不正常的美。”
“对,他们失却了一切,没有人得到任何人。”
“太令人难过,导演,也许,结局后的结局,还有结局。”讲完了连她自己都呻吟一声。
余芒盘腿坐在地上。
是的,还有下文。
小薛拾回地上的笔,忽然说:“这件事渐渐过去,在人们心头淡忘,但是有一天,那两个男生无意发现一个女孩,同他们过去的情人相似得不得了,他俩的心头又活络起来,急急追上去,想借她弥补失去的爱……”
余芒脑袋嗡一声,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个时候,五十年代已经来临,战争早已结束,天下太平,人们若无其事地吃喝玩乐,听更热烈的音乐,跳更劲的舞步,有什么是值得永志不忘的?没有,活着的必需活下去。”
余芒看着编剧,“你比我更毒辣。”
小薛抗议:我有苦衷,我要把故事写完,你不用。
这是事实。
余芒说:“我们还有时间,你且写到此处。”
小薛问:“故事是真的?”
“这确是我一个熟人的故事。”
“多可怕的遭遇。”
余芒用了文太太的句子:“有些痛苦,超乎你我想象。”
“会不会是庸人自扰?”小薛疑惑,“过分沉沦于情欲,看不到世上还有其他人其他事。”
“可是,或者当事人受命运逼使,非这样做不可。”
小薛点点头,“否则没有那么多故事可写。”
第六章
不幸地,思慧毋需为票房担心,不必找投资者筹拍下一部新片,不用协助编剧撰写下一个剧本,也不用担心可请得到当红花旦与小生。
所以思慧一股脑儿,独门心思地沉沦。
余芒对小薛说:“来,我们转一转环境,出去喝杯咖啡。”
无巧就不成书了。
一找到位子,就碰到熟人,余芒的前度编剧章女士发现导演,老实不客气过来拉开椅子坐下。
如有选择,余芒情愿碰到前夫。
章女士当小薛不存在,双眼瞪住余芒,“听说你在搞情欲篇。”
“没有这种事。”余芒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如坐针毡。
余芒后悔没穿雨衣,章女士如用咖啡淋她,避都避不过。
“无论做什么,余芒,我都希望你的电影死翘翘。”
余芒忍不住,“会吗?下一个戏又不是你写的。”
“没有我你死定了。”
“彼此彼此。”
四只眼睛像是要发出加玛线来杀死对方。
半晌余芒想起来,“不是已经结婚吗,怎么还有空泡茶座?”
章女士顿时泄气,沮丧地说:“原来结了婚人会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早知不结还好。”
余芒刹那间不再恼怒,忍住笑,安慰旧友:不怕不怕,蜜月过后,一切如常。
“你还会用我吗?”章女士问。
余芒温和地说:“是给新人机会的时候了,我们迟早要退位让贤,给你做一辈子也太辛苦。”
章女士发半日呆,居然没有动武,退归原位。
她走开之后,小薛才含蓄地问:“成功会使一个人狂妄?”
“不,”余芒回答,“肤浅使一个人狂妄。”
“狂妄招致一个人失败吗?”
“不,江郎才尽,无利用价值之时,才走人失败之路。”
小薛长长吁出一口气。
社会真正现实了,人缘好不好,脾气臭不臭,私生活是否靡烂,无关宏旨。
如有利用价值,即可在社会挂上头牌。
有无涵养,只是个人修养问题。
有几个编剧,会因他是好好先生而被录用。
余芒问小薛:“你是否立志要红?”
“没有,”小薛坦诚回答,“凡事瞒不过您老的法眼,我只是喜欢写。”
余芒笑笑,听说小薛持比较文学文凭,写不成也可以去教书。
最终不知哪一个善长仁翁会捐一间义学来收容这一班心不在焉的教师。
制片小林同副导小张找上来。
“片子下来了,这是总收入,还不算太难看。”
余芒遗憾,“几时把要求降得这么低,不患疮癣疥癞已算好看。”
大家无奈。
过一会儿小林又说:“东南亚那边会陆续上演,他们对这个数字亦感满意。”
余芒笑,“又度过一个难关。”
小林说:“老板看过新剧本大纲,说是好得不得了,非常喜欢,叫你加油努力。”
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小林又说:“开头我还心虚,觉得题材大过偏僻,可见是庸人自扰,现在可以放胆去马,成败得失,还待事成之后再讲。”
余芒抬起头来笑道:“散会。”
小林这才看见导演用了一只极其鲜艳的口红,衬得一张脸出奇妩媚。
毫无疑问,她在恋爱中。
所以做的事,说的话,都脱出常轨。
真好,但愿大家都有这样的机会。
多年来,他们这组人营造气氛,制造机会,让剧中人痴痴堕人情网,很多时,环境太过逼真,弄假成真,男女主角离开了现场,继续爱得一塌糊涂,不能自拔。
但幕后工作者却从来没有爱之良机。
希望导演起带头作用。
编剧却对副导笑说:“我情愿指挥人家去爱,比较不伤脾胃。”咕咕地笑。
“可是,你也不会有切身享受。”
“那么,切肤之痛又怎么个算法?”
笑声与争执均越去越远。
余芒刚想走,有人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头来,那身时髦漂亮的衣服,无懈可击的首饰配搭,以及那张标致的面孔,都告诉她,于世真来了。
“世真。”余芒热情地握住她的手。
世真说:“真羡慕你有那么一大堆谈得来的同事,适才我在一旁看得神往。”
余芒只是笑。
“你真能干,已经稳固地建立了个人事业,名闻天下,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三两岁,只会吃喝玩乐。”
余芒转为骇笑,“我可是劳动阶级。”她提醒世真。
世真十分向往,“多好,自己赚的每粒米都是香的。”
余芒为之绝倒,世真不知道她们食不下咽的时候居多。
“你取笑我,”世真嗔曰:“不睬你。”
“我们活在两个世界里呢,世真。”
“真夸张。”世真坐下来。
余芒也不同她分辨,一味笑。
世真忽然单刀直入:“世保在追求你吧?”
余芒一怔。
“我希望他成功。”
余芒既出名,又有才华,人也好,世真渴望有这个嫂子,人人都看得出她高过世保,水往低流,世保会有得益。
“世保不是不想结婚,”世真代做说客,“只是没有合适的人。”
余芒不语。
“听说你已见过思慧。”
余芒说:“思慧同世保才是一对。”
世真脸上露出大大不以为然的神色来,按情理,思慧已不能为自己辩护,任何人都不应该讲她闲话,但世真忍不住说一句:思慧太爱见异思迁,她早已扔掉世保。
是,思慧想回到仲开身边。
世真的声音转为苦涩,“若果不是思慧,我早已过着幸福的婚姻生活。”
余芒猛地抬起头来,哎呀呀,剧本里原来少掉一个角色,怪不得稍欠风骚,不行不行,非叫小薛把世真给加上去不可。
双生双旦,备添热闹,一定要把新的发展记下来。
余芒脱口说:“仲开的确能够提供一个温暖的家庭。”
轮到世真发呆,“仲开,许仲开?”
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仲开。
“我对仲开,一直像对哥哥一样。”
什么?
呵,余芒受了震荡,另外还有人。
“余芒,告诉我,难道你喜欢仲开?”世真替世保抱不平。
“不不不不不。”余芒差点役昏了头。
她一直以为做导演必需文武双全,才华盖世才能应付得头头是道,到今日,才了解到多角恋爱原来需要更大的魄力,她光是听已经觉得吃不消。
世真的双眼看向远处,“思慧自我手中把他抢走。”语气非常幽怨。
余芒张大了嘴,好久合不拢。
但世真很快恢复常态,笑起来,“难怪你揶揄我们,是该如此,比起有宗旨有拼劲的你,我们确似无主孤魂。”
“呵,世真,你误会可大了,我想都不敢这样想。”
“你看你,”世真十分仰慕,“这样出名,还这般谦逊。”
余芒汗颜。
“答应我,给世保一个机会。”
余芒笑,亲切地握住世真的手,“世保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我最多不过是一个劳动模范,”余芒侧头想一想,“世保与仲开所要的,却是美丽的玫瑰花。”
世真的反应十分迅速,她夷然说:“文思慧好算一枝花?”
很明显,她与思慧不和,标致的女孩子们很少会成为良朋知己。
余芒说:“我要先走一步,听说老板嫌我下一部戏的预算太贵,要割百分之二十,我要去舌战奸商,这比割我脚趾更惨。”
说罢余芒匆匆离去。
世真已经触动心事。
她真心艳羡余芒:每一个地方都有一堆人等着导演,余芒是灵魂,否则群雄元首,余芒的工作能力战胜一切:外型、性格、家势、财富、年龄,统统在她的才华对比下黯然失色,不值一哂,文思慧或于世真永远无法拥有余芒那一分潇洒与自信。
社会没有忘记爱才。
世真伏在咖啡桌上。
她嘲弄地偏偏嘴,年纪越大,逛茶室的时间就越长,脖子上首饰的分量也越重,心灵相比空虚。
她怀念那个年轻人,他同余芒一样,来自劳动阶层,至今,想起他的时候,世真的心仍然温柔。
余芒所拥有的一切,说是用血换来,恐怕太刺激可怕夸张一点,但讲是力气汗水的酬劳,却最实在不过。
与老板谈判,要不卑不亢,坚守底线,不过亦要懂得作出适当让步,千万不可把事情闹僵,即使辱了命,不欢而散,还得留个余地,他日道上好再相见。
几个回合下来,余芒已经汗流浃背。
劳资双方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出来的时候,余芒抬头看蓝大白云,恍如隔世。
老板们统统是天下最奇怪的动物,不是不喜欢欣赏重视这个伙计,但是,一定还要克扣他,不是这样脾气,大约做不成老板。
余芒不怪一些行家每天到了下午三点,已经要喝酒松弛神经,否则的话,说话结巴,双手颤抖,这一行,是非人生活。
她也要松一松。
先回到家把新的大纲写出来。
然后余芒叫车到疗养院去。
看护记得她,让她进房看文思慧。
思慧的表情仍然那么恬淡平静,嘴角隐隐约约还似孕育着一朵微笑。
余芒轻不可闻地问:“没有痛苦?”
看护摇摇头。
“有没有醒来的机会?”
“不能说没有,亿兆分之一也是机会。”
“我读过新闻,有病人昏迷十年后终于醒来。”
看护不予置评,微笑着退至一角。
余芒握着思慧的手,将之贴在额前。
思慧思慧,我可以为你做什么?你为何呼召我?
余芒叹一口气。
日常工作,已经把我治得九死一生,思慧,你看你,不再有烦恼,不再觉得痛苦,世人说不定会羡慕你。
思慧没有回答,余芒亦自觉太过悲观,没有再朝这条线想下去。
她在思慧耳边悄悄说:“醒来,我们一齐逛街喝茶,弹劾男性,你来看我拍戏,我把导演椅子让给你坐,你把你的经验告诉我,我把我的经验告诉你,只有你醒来我俩才可合作。”
思慧分文不动。
“叫这些管子绑住在病床多么划不来,振作一点,思慧。”
白衣天使在一角听到余芒的话,有些感动。
病人的母亲每次来只是暗暗垂泪,她于昨天已经离开本市,表示放弃。
“你爱听谁讲话?思慧,我叫世保来可好?”余芒停了一停,“呵对,世保已经天天来,我忘了。”
看护轻轻咳嗽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