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生急道:“喂,你答应我只在停车场绕圈子的。”
余芒才不理侨生,专注地加速,车子渐渐疾驶,如一支箭似的射向公路。
侨生错愕多过惊恐,因为余芒这手车开得实在太过曼妙,快车太容易,谁不会踩油门,不怕危险即可,但快得稳,收放自如,逢车过车,不造成任何人心不安,就不简单。
余芒几时学会开这样的车?
不消一刻侨生便明白了,余芒渐渐追近一部红色意大利跑车,车上男女,正是刚才在沙滩上见过的那对情侣。
两部车子速度不能比,偏偏余芒一定要逼过去。
侨生警告她:“小姐,请你控制你自己。”
余芒像迷失本性似地不顾一切追贴,两车在公路上并排疾驶。
红色跑车司机亦无限惊讶,转过头来看她。
这时,余芒记起他的名字来,忽然如失心疯似大声呐喊:“于世保,你胆敢开我的车来接载其他女人!”
一言方出,连余芒自己都吓一大跳,一失措,车子便慢下来堕后。
那辆红车的司机遭余芒大声吆喝,吃惊过甚,直往避车弯铲过去,刹车,停住。
他女伴吓得脸色发白,“于世保,那是谁?”她尖声问。
于世保一额冷汗,“我这就调头去看个清楚。”
他硬是在双黄线不准转弯的地方调头,引得对面整列车响号抗议。
这时候,侨生已经不顾一切把余芒推到一旁,自己坐上驾驶位,厉声问:“那是你的车?你的爱人叫于世保?余芒,你明天就到我诊所来,我要你接受震惊治疗,你的病情比我想象中严重一百倍不止。”
余芒用手抱着头不语。
“余芒,你不帮助自己,别人很难帮你,你怎么会病成这样,我好痛心。”
正在慷慨陈词,一抬头,看见那辆红色跑车打回头停在她们前面,那个叫于世保的人下车向她们走近。
“我的天,”侨生害怕,“人家不放过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只听得余芒镇定地说:“让我来讲话。”
那于世保走到车旁,打量她们两人,过半晌说:“我们认识吗?”
方侨生吁出一口气,看样子他只不过风流一点,并非流氓,“是的,于先生,我们是陌生人,我的朋友一时兴起,与你开了个玩笑,对不起。”
“可是,你怎么晓得我叫于世保?”
这时,余芒忽然冷冷地说:“于家少爷的大名,出来走走的人谁不知道。”
于世保觉得这句话听了很受用,他一向自命不凡,最要紧在异性面前讲风度,这两位女士虽非国色天香,但脸容十分精致秀气,他不会对她们无礼。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非问不可,“你为什么说车子是你的?”
余芒看着他,“因为我知道它不属于你。”
那于世保停一停,“你说得对,但是——”
那边他的女伴见他俯着身子与另外两位妙龄女子说个没完没了,心中有气,使劲响车号催他。
于世保无奈地耸耸肩,抬起头,发觉驾驶位侧那名女郎正揶揄地笑他,那抿得很俏的嘴角像煞了一个人,他一震。
看仔细她的面孔,小于恍然大悟,不禁放下心来,“我知道你是谁,我看过你的照片,你是一位导演,你姓……你姓徐。”
侨生既好气又好笑,“错。”
“那么,你姓余。”
他的女朋友快把喇叭按得爆炸,这个时候,有辆警车经过,见此情形,慢驶停下。
法律就是法律,于世保乖乖走回自己车子去。
侨生接着也立刻把车子驶走。
她叮嘱余芒:“明天,在我诊所见。”
这是心理医生的特权,他们问长问短,揭人私隐,是尽忠职守,还收取昂贵费用。普通人敢这样,一定被亲友用扫帚扫走。
回到家中,余芒出奇地疲倦。
她真怕方医生问她如何认识于世保。
讲给医生听,医生也不会明白,余芒从来没见过于世保,正等于余芒从未学过开车一样。
余芒坐下来,苦苦思索,怎么样描绘这个奇突的情况呢,简直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暗地里指挥她的言行举止。
想到这里,余芒一愣,用手护住脖子,这倒是一个具体的说法。
余芒不爱颜色,余芒不喜言笑,余芒古板、余芒不贪玩、余芒没有异性伴侣,另外一个人,与她恰恰相反。
照心理学家方医生的说法,那另外一个人,其实就是余芒本人的另一面,她患性格分裂症,长年渴望做个多姿多彩的人,所以那一面终于像积可医生的海德先生般浮露出来。
这是最健康的说法。
但又怎么解释那些骤然出现的人名与地址?
余芒累极入睡。
小林制片第二天一早来接她。
问她看过剧本初稿没有。
余芒摇摇头,小林欲言还休。
余芒答应尽快看。
她们跑两个电台的现场节目,回答千篇一律的问题,搜索枯肠,寻找话题做宣传,为求群众知道,她有一件作品,即将排期按场次出售,在两个星期内如果卖得不理想,可能下次就不会有机会再玩。
自录音间出来,小林赞她比去年做得好,但“仍然似不大相信宣传这回事似的。”
余芒的确觉得诙谐,观众没评分,她自己先上场吹嘘起来,这同口口声声自称美人有什么分别。
小林跟她那么久,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便低声劝说:“通行都那么做,你我岂能免俗。”
余芒只是觉没趣,低着头讪笑。
“晚上我们上电视,有无新绰头?”
“有。”
小林兴奋,“说来听听。”
“比武招亲。”
“啐。”
“小林,青山白水,就此别过,今晚在电视台再见,你先去逮住男女两位主角,跪下来求他们帮忙吹牛。”
小林一声得令去了。
余芒正等车子,忽尔一辆红车轻轻滑至。
她怔住,他找到她了。
司机探头出来笑,雪白牙齿,双眼闪闪生光,套句文艺小说的陈腔滥调,他给余芒一只狼的感觉。
谁会是他今次猎物?
我?余芒看看自己,有资格吗?这种狼人眼角极高,才不会胡乱捕杀无辜。
于世保伸手出来,递上一大蓬紫色的鳶尾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在汽车无线电里听到你的声音。”
“你没有工作吗,随时走得开?”
于世保被她的天真作弄得啼笑皆非,“上车来吧。”
“我有事。”
“你总得吃中饭。”
这是一头狼。
“你还可以趁这个机会告诉我,一个导演平日做些什么。”于世保似对她有无限兴趣。
余芒本欲一笑置之,走开算数,但近日来她的风骚不受控制,她听见自己笑笑答:“若是男导演呢,当然是天天设法迷惑女主角。”
于世保啊一声,佯装吃惊,“那么,”他掩住嘴,“女导演呢?”
“这是我们行业最黑暗的秘密,你不是以为我会这样轻易告诉你吧。”
“我愿意付出代价。”于世保忙不及地保证。
“世保,”余芒忽然亲昵地叫他:“你怎么老是换人不换说白。”
于世保一怔,冲口而出:“你知道吗?你像足了一个人。”
一辆空车驶过来,余芒朝他摆摆手,自顾自上车。
计程车司机在十分钟后对余芒说:“小姐,有辆红色跑车一路尾随我们。”
余芒正在看剧本,随口答:“同路而已。”
到了家,余芒下车,他也下车,并不走过来,只是靠在车身上看着她笑。
余芒暗暗摇头,有些人这样就可以过一天。
她向他招手。
于世保用手指一指鼻子,“我?”他问,大惑不解地朝身后看看,肯定没有他人,才受宠若惊地走近。
余芒忍不住笑着对他说:“这里有不少老邻居,你这样做我会变成话柄。”
“真的,”他忙不迭顿足,“我们得忖度一个解决的方法。”
余芒沉闷的独身生活几时出现过这样精彩的人物,她无法讨厌他,因而说:“七点钟你如果有空,再来接我。”
他看着腕表,“你要一连气工作七小时?我不相信。”
“七十小时都试过。”余芒微微笑。
“一言为定,我稍后再来。”
他把车子驶走,余芒捧着鳶尾兰进公寓大堂,小薛已在等她。
已经到了有一会子了,刚才那位一定看得很清楚,自己人也不必客套得视而不见,小薛惊叹说:“那人同我们剧本中的角色起码有七分相似。”
“可是在故事里,他是歹角。”
小薛笑,那样的人,在现实生活里,也未曾冒充过好人,导演不会看不出来吧。
余芒看她一眼,“你是个鬼灵精,通常人一聪明,精神就不太集中。”
小薛辩日:“写稿原是很累的一件事。”
“你要慑住人家的精神,当然累,不然的话,大家不痛不痒,有什么意思。”
“对。”小薛为这个理论肃然起敬。
“不是我们吃掉观众,就是观众吃掉我们,他们付出不过是一票之价,我们付出却是全副心血,所以非要把他们干掉不可。”
来了,这样的导演才不叫小薛失望,她兴奋起来,“对,讲得对。”
余芒笑起来,“一洒狗血就合你脾胃?坐下来吧,从第一场开始。”
小薛涨红面孔,乖乖信服。
本来她对余芒的印象分已经大减,数日来只觉导演精神涣散,恰才在门口,又见她与俊男打情骂俏,正在疑心她是否浪得虚名,原来果然收放自如,公私分明。
“第一部:寂莫的童年,”余芒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很少如此得心应手,“女主角父母一早离异,各走各路,把她扔在一间屋子里独自长大。”
小薛插嘴说:“其实我向往这种童年,将来有说不尽的浪漫话题。”
“不,”余芒冲口而出,“你无法想象其中凄惶。”
“导演你夫子自道?”小薛忍不住讶异地问。
余芒停一停神,不知为何有那样的切肤之痛,她回答:“我与妹妹一起长大,童年相当幸福。”
“那么这是谁?”小薛指一指剧本。
余芒过半晌答:“剧中人,女主角。”
顺手取过一本速记簿,用简单的线条画成女童的睡房,陈设简单,斜斜的窗口可幸在冬天会接收到一线阳光,多年来是她唯一得到的温暖。
小薛说:“很具体,对我有帮助。”
余芒放下笔,“不要太沉醉在她的孤寂中,那并非弥足珍贵的经验,以后的发展要迅速,不可被情节耽搁,切勿一件事拖老久,宜快快解决,一用即弃,另创新招,最忌靠一个悬疑写十万字。”
小薛吁出一口气,她自问完全没有能力做得到,倒也不愁,过半晌说:“还嫌戏票贵,没有道理。”
“我们小息。”
小薛喝着啤酒说:“听说在这圈子找不到对象。”
“谁说的?”
小薛笑笑。
“再说,谁有时间和心思去担心那个。”
“我,”小薛勇敢地说:“工作才不是我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敢讽刺导演,”余芒说,“小息完毕,第二场。”
小薛怪叫起来。
余芒说:“第二部:自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像试酒一样,姿态投入,从不陶醉,很年轻已经很沧桑。”声音渐渐落寞。
编剧人被她神情吸引,一定有亲身体验吧,绝非闭门造车。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小薛遇到救星,伏在桌上偷偷笑。
“谁?”
“于世保。”
“现在才三时半。”
“下午茶时间,我愿意送点心上来。”
“你自何处寻得我的号码?它并不在电话簿上。”
“我也有电影界的朋友。”
“我正忙。”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知道车子不属于我。”
余芒沉默,她也没有答案。
嘴里却花俏地说:“关于你的事,我还知道很多很多。”
她的编剧吓一跳,导演有双重性格,真的是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
于世保忽然觉得耳朵微微发麻,似被谁的无形玉手轻轻扭了一下,设想到经验丰富的他尚会有如此新鲜的感觉,耳垂渐渐痒起来,他只得轻轻地说:“我愿意听你一件一件告诉我。”
“什么?”余芒诧异地问:“你想听你自己的故事?”
“自你嘴里说出来,在所不计。”
余芒忽然醒觉,同这个小子已经胡调太久,她看一看电话筒,只觉不可思议,连忙挂线。
她回到座位,咳嗽一声,“刚才说到——”
轮到门铃响了。
小薛马上转过头去,等看好戏。
门外站的却是大制片小林。
小薛好不失望,“怎么是你?”
小林白她一眼。
余芒说:“不要理她,她心如鹿撞,在等待果陀。”
小林接下去,“很久没听说这个人了。”
余芒叹口气,“不流行他了,我们切莫为文化的包袱所累。”
谁晓得小林咕咕地笑起来,“你放心,我只等待印第安那钟斯博士。”
新一代统共没有心肝。
小薛说:“我知道背这种包袱的人,每做一事,必为自己解释,来来去去,是不甘堕落,痛苦得不得了”
小林也笑,“还有,他们一想到从俗,便有人尽可夫的感觉,我真想拍拍伊们肩膀:老兄,别担心,不见得迎风一站,就客似云来,舞女还有坐冷板凳的呢。”笑得前仰后合。
余芒不过比她们大三两岁,感觉上犹如隔着一个鸿沟。
“导演就有许多事不肯做,不敢做,做不出来。”
余芒看着她的制片,冷冷道:“你倒说说看。”
“譬如讲,今天晚上,穿件比较凉快的晚装去电视台亮相。”
这是余芒的包袱,扔下谈何容易。
余芒问:“你带来的这两盒是点心吧?”
“楼下一位于世保先生说是你嘱他买的。”
小薛拍手,“啊,是他。”
小林问:“他是谁,好一位俊男。”
余芒想一想,这样形容他,“老朋友。”感觉上真像老朋友,接着责备手下,“什么年代了,还在乎一张漂亮的面孔。”
小林与小薛齐齐奇问:“为什么不?”
这也是包袱:富家弟子一定纨绔,漂亮的男人必然浮夸,美丽女子缺乏脑袋,流行小说失之浅薄,金钱并非万能……
真的,为什么要针对一张英俊的面孔,看上去那么赏心悦目,为什么要特地抗拒。
此刻余芒心中所指,倒不是于世保。
是她另外一个老朋友许仲开君。
小林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帧帧速写上,“啊,多好,都是分镜图,小薛,好工夫。”
“是导演的杰作。”小薛未敢掠美。
小林不住颔首,这几天怪事特别多,她已经不打算追究,导演若果忽然吹奏起色士风来,或以法文改写剧本,她都不再奇怪。
每当新片上映,每个导演都会略略行为失常,见怪不怪。
最要紧是让她有足够的休息。
余芒吩咐,“我们明天继续,小薛,你回家先把头两场写出来看看。”
小薛说:“我希望今晚梦见生花妙笔。”
余芒笑,“城里数千撰稿人,秃笔都不够分配,来,我送你一盒蟠桃儿走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