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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 page 13 作者:亦舒

  “小薛,听见没有。”余芒催稿。

  所有人转过头去听小薛哀号。

  第二天,余芒陪侨生去看思慧。

  事后侨生非常沉默。

  几经催促,她才说:“赞成做手术是正确的,至少尚有些微机会。”

  “侨生,思慧仍有知觉,我可以感觉得到。”

  侨生看好友一眼,“认为文思慧有机会康复是非常勇敢的一件事。”

  余芒无奈。

  “她用不着我。”

  余芒把脸埋在双手中。

  “人的生命好不奇妙,”侨生感慨,“灵魂与肉体合一的时候,我们会说会笑,四处走动,甚至发明创作,精魂一出窍,躯壳一无用处。”

  “思慧是例外。”

  侨生问:“为何与众不同,难道她的灵魂游荡后会归位?”

  “是。”余芒觉得侨生的形容再好没有。

  侨生说:“你的感情一直比我们丰富,渴望那个美少女醒来,亦是人之常情,但是别太纵容私欲,以免失望。”

  余芒握着侨生的手。

  思慧的手术时间安排在下午三时。

  早一大,余芒工作得十分疲倦,倒头便睡,倒是没有困难,睡到清晨五时,醒来了,双臂枕着头,挂念思慧,无法再合眼。

  眼睁睁看着天空一角慢慢亮起来。

  余芒索性换了衣裳跑到医院去。

  文太太比她更早到。

  两人相对无言。

  过许久许久,文太太忽然说:“哭的时候多。”

  余芒抬起头来,“嗯?”

  “旧式女性一生,流泪的时候多,欢乐的时候少。”

  余芒恻然,不禁劝道:“文伯母这一生还早着呢。”

  文太太低下头,“你们呢,你们时代女性不再发愁了吧。”

  “我们?”余芒笑,“我们苦干的时候多,休息的时候少。”

  文太太忍不住骇笑。

  余芒很豁达地说:“你看,总要付出代价。”

  “还哭吗?”

  “票房死翘翘的时候,岂止痛哭,我认识不少男导演还呕吐大作呢。”

  “余芒,”文太太忍不住说:“你真可爱。”

  “家母可不这样想,家母为我担心到早生华发。”

  看护进来为思慧做准备。

  余芒跑过去同她说:“思慧,这次要争气。”忍不住落下泪来。

  半晌,余芒才站到一隅;垂头伤神。

  猛地想起一个人,掀起窗帘,果然,张可立已经坐在花圃的长凳上等了有些时候了。

  余芒到楼下去与他会合。

  张可立见到余芒,连忙迎上来,像是在最最焦虑的时候看到安琪儿一样。

  坚强的他到底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下午三时进行三个钟头的手术,”余芒轻轻告诉他,“你坐在这里干等,恐怕难熬。”

  “我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什么事可做。”

  “上来,与我们一起等。”

  “我在这里就很好。”

  余芒把她做导演的看家本领使将出来,发号施令:“精神集中点,站起来,跟我走。”

  张可立身不由主地跟着余芒上楼。

  这个时候仲开与世保也到了,他们正趋前肃静默哀,像是见思慧最后一面似的。

  余芒不服气,“这是干什么,如丧考妣,世保,你负责驾车去买香摈,冰镇了等稍后思慧手术成功后庆祝,仲开,你去花店搜刮所有白色的香花,多多益善,别在这里哭丧着脸。”

  两位小生本来六神无主,听到余芒吩咐,如奉观音,立即动身去办。

  站在一边的文轩利不由得问前妻:“这个爽快磊落的女孩子是谁?”

  文太太答:“思慧的知己。”

  文轩利点点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文太太发觉余芒身后另有一位男生,长相英伟,略见憔悴,这又会是谁?莫非是余芒的朋友。

  余芒身经百战,在外景场地指挥数百人当小儿科,于是冷静地说:“医生让我们到会客室等,别担心,时间过得很快。”

  方侨生也来了,正好听到余芒说:“文先生,你陪文太太坐,要喝热茶张可立会去拿,”一眼看到好友,“侨生,你做后备,请留意各人情况。”

  侨生把余芒悄悄拉到一旁,“喂,这里几时轮到你发言?”

  余芒叹口气,“你看看他们,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我是不得已,你以为我喜欢扮演这种角色?”

  余芒所言属实。

  侨生上去自我介绍。

  这时躺在病床上的思慧被推进手术室。

  同时,奇怪,休息室大钟的时针与分针立刻像是停了下来怠工,推都推不动了。

  余芒唇焦舌燥,心里难受不安,像是要炸开来,医生走近同文轩利交待几句,余芒闭上双眼,不去看他们。

  脑科医生!什么样厌恶性行业都有,与之相比,做导演真幸运,余芒再也不敢做本行厌本行。

  文轩利有时与前妻交换一言半语,张可立一声不响,方侨生假装阅读国家地理杂志上一篇考古文章,余芒觉得自己连吞涎沫都有困难。

  人生已经这么短,还硬是要受这种折磨,太划不来。

  思慧思慧,帮帮忙,醒一醒。

  这时有一位看护走过来问:“有没有余芒导演?你的制片找。”

  余芒尴尬地走到接待处,“小林你发昏了,电话找到医院来。”

  “小张不干了,同小刘吵起来,小薛已撕掉剧本。”

  “什么?”余芒耳畔嗡一声。

  “她们要见你。”

  “怎么会搞成这样?”

  “说你偏心,我己不能安抚她们,请推辞职。”

  “我现在走不开。”余芒如热锅上蚂蚁。

  “导演,班底散掉,不管我事。”

  “你听着,”余芒咆哮,“我马上来亲手屠宰你们。”

  “车子在医院门口等,欢迎欢迎。”

  余芒同侨生交待两句,急急奔下楼去。

  果然,常用的轿车与司机已在等候,上了车,驶回市区,一踏进家门,就听见众人叫:“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今日可不就是余芒生辰。

  她竟忘了。

  众人把香摈杯子递在她手中,“快来切蛋糕。”

  余芒抱怨,“我有正经事要办,哪有空陪你们闹。”

  “正经得过自己生日?”

  “晚上也可以庆祝呀。”

  “晚上是正主儿的时间。”大家笑嘻嘻挤眉弄眼。

  “谢谢各位。”

  百忙中余芒还是感慨了,不知不觉,竟在这圈子里转到这年头。

  小林把蛋糕送上,余芒接过问:“你们不会真的离开我吧?”

  小林情深款款,“假使你真的不济事了,我们当姑子去。”

  “嚼蛆。”

  “我们一定转行。”

  “干什么?”

  全女班转过头来齐心合意叫出来:“教书!”

  余芒笑。

  她看了看表,“我还有事,你们请继续玩。”

  小刘送导演到楼下。

  “你老是为人家的事忙。”她嘀咕。

  余芒轻轻答:“我们这班幕后工作人员,几时都是为人辛苦为人忙。”

  车子停在跟前。

  余芒在回程中想,幸亏有这帮同事,否则的话,寂寞梧桐不知要怎么样锁清秋。

  离开一个小时,光景又自不同。

  许仲开已经办妥差使回来,正坐在方侨生旁边,不知谁替他俩介绍过,两人谈得颇为投机。

  余芒一看,马上有预感:噫,他俩可不就是一对。

  两个人都那么讲究、斯文、专注,都喜欢打扮得无懈可击,气质外型都配合,远远看去,宛如一对壁人。

  缘分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花已经送到,整间病房都充满素馨的香氛,看护的眼神问余芒:文思慧可有机会欣赏?

  医生还没有出来过。

  张可立悄悄过来站在余芒身边。

  余芒朝他笑笑。

  张可立低声说:“你看,这么多人为她担心,万一有事,你可会有同等量的亲友?”

  余芒不加思索,“当然有。”她与工作人员同甘共苦,出生入死。

  张可立微笑,“幸运人生。”

  谁说不是。

  就在这个时候,休息室全体人齐齐肃立,余芒一看,原来谈绮华医生穿着绿袍绿裤出来。

  她除下口罩头罩,走到众人中间,看到一张张哀愁焦虑的面孔,基于人道,马上宣布:思慧生存。

  文太太眼泪汨汨淌下,方侨生连忙过去扶住。

  仲开则走到角落,痛快地流泪。

  张可立嘴角笑意渐渐扩大,余芒想跑到街上去喊:我们胜利,我们胜利。

  但是文轩利随即问:“生存,那是什么意思?”

  谈医生答丈夫:当她苏醒,我们才知道她的智力可以恢复到什么地步,我们不宜苛求。

  众人既嗔又痴,脸色又苍白起来。

  谈医生微笑,“手术空前成功,还待恁地,一小时后,思慧已可睁开双眼。”

  许仲开颤声问:“她会不会认得我们?”

  谈医生看他一看,“或是会,或者不会,但辨认亲友不是重要部分,最重要是她活着,比从前有进步。”

  谈医生冷峻目光打量众人一下,“我要去洗刷,失陪。”

  余芒心细如尘,目光如炬,看到医生穿的胶靴上沾着血迹,刚才一场与死亡大神的搏斗,想必惊心动魄,非同小可。

  而仲开还净挂着病人会不会认得他。

  幸亏世保不知溜往何处,不然可能问出更幼稚的问题来。

  大家坐下来。

  余芒看到方侨生的额角有汗,一摸自己的衬衫,也已湿透。

  大家筋疲力尽闭上眼睛。

  余芒有奇突感觉,故对侨生说:“我好似就在这一刹那失去了思慧的感应。”

  侨生看好友一眼,“一切都是你的潜意识作祟。”

  “谁说的?”

  “薛门佛洛依德。”

  “侨生,你怎么好比牛皮灯笼,点来点去依旧不明,思慧昏迷的时候,有一小撮思维飞来侵入我的脑海,一旦苏醒,那束电波便自动收回——”

  方侨生只默默瞪眼看着余芒。

  余芒喃喃道:“不信拉倒。”

  侨生严肃地说:“你不晓得你有多需要我,幸亏我回来了。”

  每一个人都需要方侨生的专业意见,文轩利同文大大先围着她谈起来。

  于世保这个时候才扛着一箱粉红色克鲁格香摈回来,一见众人虽然抹着眼泪,但有说有笑,便知他们已经祈求得奇迹,不管三七二十一,卜一声开出酒,对着瓶嘴,便大口喝将起来。

  余芒一向豪迈,接过酒瓶,也依样胡芦咕嘟咕嘟。

  看护找来杯子,医院也不加干涉,大家庆祝起来。

  张可立想静静退出,余芒出力拉住。

  不准他走。

  余芒看到他眼睛里去,“她需要你。”

  每个人都可以回家休息,张可立例外。

  文思慧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必须是张可立。

  这时候,闲杂人等越少越好,余芒请辞,谁知文太太说:“余芒,你怎么可以走,你才是这次手术总策划,由你把我们这盘散沙聚集一起。”

  “我?”余芒指着鼻子。

  许仲开由衷地说:“绝对是你。”

  余芒腼腆地笑。

  不不不,是文思慧本人的力量,由她感动呼召余芒一步一步统筹整件事。

  “噫,”世保说,“世真来了。”

  可不就是漂亮的于世真,一脸不悦,抱怨世保,“哥哥这样要紧的事都不知会我。”

  张可立略一迟疑,便上前大方地与世真打招呼。

  文轩利至今不知这气字轩昂的年轻人是谁,但觉他地位越来越重要。

  思慧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

  她紧紧皱着眉头,微弱地说:“痛……”大家把耳朵一齐趋过去,看护摆摆手,叫他们退下。

  余芒不理别人怎么想,她认为能觉得痛已经不容易,居然还能说出来,足令她放下心头大石,她过去握住思慧的手,“有你的,迷迭香,干得好。”

  忽然之间视线模糊起来,余芒知道她也终于忍不住哭了。

  故事说到这里,小薛说:“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余芒问:“为什么?”

  “太幸福了,十分虚假。”

  “喂,别把一支笔逼人穷巷。”

  “观众不会相信。”

  “你又喜欢哪个结局?”

  “进展一直完美,在女主角借尸还魂后停住最好。”

  余芒瞠目结舌,“你在说什么啊?”

  “女主角的精魂,借一具没有思想、行尸走肉般的女体复活,去继续她的遗志。”

  余芒忍不住大叫一声:小林,换编剧!

  小林过来说:“下星期就要开戏,换导演倒是来得及的。”

  “反了!”

  “我觉得小薛的收尾十分有绰头。”

  “我从来不用绰头。”

  “也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余芒把嘴巴闭成一条线。

  “况且,潮流这件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做得漂亮,是我们利用了它,无可厚非。”

  “谁,谁是行尸走肉?”余芒扭着编剧不放。

  小薛莫名其妙,“反正不是你,乱紧张干什么。”

  余芒气极坐倒。

  小薛说:“导演一日怪似一日。”

  副导小林帮着说:“我喜欢这本子,有推理意味。”

  余芒忽然抬起头来,“小薛,我带你去看女主角,好叫你晓得我说的结局并不虚假。”

  小薛退后一步,“什么,真有其人?”十分意外。

  余芒乘机讽刺:小小羊儿不要怕不要怕。

  小薛挺起胸膛,“去就去。”

  小林与小张忍不住,“她有得去,我们也要去。”

  小薛说:“此刻忘了小刘,她会呷醋。”

  余芒气结,“趁庙会乎。”

  “集体创作,集体行动。”

  “你们统共忘记女主角是病人,至今在家休养,不方便一队兵似操上去打扰。”

  “但她肯定在康复中,我们是朋友,带着热情去探访,她不会介意。”

  余芒叹口气,康复之路长途漫漫。

  “约法三章好了,”小林说,“一不抽烟,二不喧哗,三不久留。”

  余芒狠狠地说:“还有不许开口。”

  “好好好,”小薛答允,“统统扮锯嘴葫芦,逗留三分钟即走。”

  大家追着问:“导演,几时带我们去?”

  “等我筹备一下,通知主人家一声。”

  不知是去得巧还是去得不巧。

  文轩利也在香岛道三号。

  他迎出来说:“余小姐,我知道你要来,特地向你道谢。”双手握住余芒的手。

  余芒最怕这种场面,即时涨红面孔,唯唯诺诺。

  文轩利说:“也向你告辞,我们明天离开本市。”

  哦,又要远离思慧了。

  文轩利完全明白余芒的意思,他轻轻地说,“思慧的母亲会陪着她。”

  余芒略觉欢慰,却不知如何向文先生话别。

  还是从前的江湖客省时省力,抱一抱拳,说声:请呀,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文太太打身后送出来,一句话都没有。

  文轩利彬彬有礼地朝两位女士欠欠腰,上车离去。

  余芒在心中祝福他与谈绮华医生。

  文太太说:“请跟我来,思慧在楼上。”

  卧房收拾过,大堆杂物已经搬走,窗前只放着一座画架。

  思慧躺在床上,手臂仍然悬着管子。

  “一个星期后便可拆卸。”

  余芒走近,在床边坐下。

  “她熟睡的时间比醒着的多。”

  思慧头上戴着帽子,余芒说:“头发很快会长回来。”

  “她没有抱怨。”

  “我们也没有。”余芒笑着补一句。

  “张可立下课后天天来看她。”

  张君也好算是上帝派下来的天使了。

  她俩走到露台喝茶。

  “我决定留下来,把那边的事务逐一搬回这里做,思慧既然忘记过去,我也乐得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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