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写稿到深夜,把编剧未知的一段赶出来。
孤灯、冷凳、秃笔。
她也曾经深爱过,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时常喜新忘旧,有时拍摄到中途已经不爱那个本子,可是还得拍至完场,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时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乐道,念念不忘,旧欢有旧欢百般好处。
余芒都没有空去爱别人。
夜深,她思念过去令她名利双收的作品,只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见的心头愿是盼望那个人爱她多一点。
余芒只想拍得好一点。
从零到五十,她像是忽然开窍,速度惊人,轰一声抵垒,自五十到七十五,步伐忽然减慢,但进展仍然显著,之后,她自觉仿佛长时间逗留平原之上,再也没有上升趋势。
余芒很少不耐烦别人,她净不耐烦自己。
西伯利亚也是一个平原,说得文艺腔一点,再走下去,难保不会冰封了创作的火焰。
余芒苦笑,“思慧,迷迭香,帮我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思慧本身是只迷途的羔羊。
余芒真的累了,伸伸懒腰,回到卧室去。
下一个计划开始,她的世界除出拍摄场地,也就只得一张床。
这一觉睡得比较长,电话铃声永远是她的闹钟,那边是方侨生医生的声音。
“余芒,我明天回来。”
呵,这么快,恋火不知让什么给淋熄掉。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余芒笑问。
“一个人。”语气懊恼得不能再懊恼。
余芒试探问:“另一位呢?”
“回来才告诉你,照这故事可以拍一部戏。”
“侨生,但它会不会是一部精彩的戏?”
“我是女主角,当然觉得剧情哀艳动人。”
“非常想念你,我来接飞机,见面详谈,分析你心理状况,不另收费。”
方侨生把班机号码及时间说出。
来得急,去得快,一切恢复正常,一大班病人在巴巴等她回来,有职业的女性才不愁寂寞。
余芒并不为侨生担心。
看看时间,她赶着出门。
推开病房门,只见病床空着,思慧不知所踪,余芒尖叫一声,一颗心像要在喉咙跃出。
她叫着奔到走廊,迎面而来的正是思慧的特别看护,余芒抓住她,瞪大双眼喘气。
看护知道她受惊,大声说:“余小姐,别怕,思慧正接受检查,一切如常。”
余芒这才再度大叫一声,背脊靠在墙上,慢慢滑下来,姿势滑稽地蹲在地上,用手掩着脸。
看护帮助她站起来。
“吓煞人。”眼泪委曲地滚下面颊。
“真是我不好,我该守在房内知会你们。”
慢慢压下惊惶,余芒问:“为什么又检查身体?”
“文太太请来一位专家,正与原来医生会诊。”
余芒点点头,感到宽慰。
正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余芒与看护转过头去,只见许仲开气急败坏奔来。
看护知道这也是个有心人,正想说思慧没事,已经来不及,仲开心神大乱,脚底一滑,结结棍棍摔一跤,蓬一声才扑倒在地。
当值护士忍无可忍朝着这边过来警告:医院,肃静!
她们去扶起仲开。
“思慧她——”仲开挣扎着起来。
“思慧很好,她在接受检查。”
仲开颓然坐倒在地,“我足踝受创。”
看护立刻陪他到楼下门诊部求医。
余芒好不容易才坐下来与文太太细谈。
文太太颜容大不如前,十分憔悴,一手烟,另一手酒。
余芒过去握住她的手,“医生怎么说?”
“可以动一次脑部手术,切除败坏部分,但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五。”
余芒冲口而出,“有希望!”
文太太猛地转过头来,“思慧极有可能会在手术中死亡。”
余芒张大嘴。
她颓然坐下,“文先生明天回来,只有他可以与你商量该等大事。”
文太太放下酒杯,“谁,谁明天回来?”她一时没听明白。
“思慧的父亲。”
文太太失笑,“他,他从来没有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出现过。”
“这次不一样,他决定回来看思慧,仲开与世保都知道这件事。”
“你们别上他当,多少次。”文太太仰起头苦涩他说:“多少次他叫我们空等失望。”
“人会变。”余芒求情。
“文轩利才不会变,你不认识他。”
“等到明天谜底便可揭晓。”
文太太呆一会儿,问余芒:“你会不会让思慧接受手术?”
余芒想都不想,“会。”
“我一直知道你是勇敢的女孩。”
“文太太,请答应我们,明天与文先生见个面。”
文太太冷笑一声,“他若出现,我必定见他。”
余芒松下一口气,“对了,若有旁人在场,你会否介意?”
文太太淡淡地说:“文轩利此刻对我来说,亦与旁人无异。”
太好了。
文太太凝视余芒,“是你把思慧的详情告知文轩利的吧?”
余芒一愣,“你的意思是,文先生只知女儿有病,但直至此时,才晓得思慧昏迷?”
“他根本不关心任何人。”
“文伯母,他有权知道,他是思慧之父,你为何瞒他。”刹那问余芒不知怪谁才好。
文太太沉痛内疚,为着意气,她误了人也误了己。
“磋跎半年有多,这对思慧不公平。”
文太太不语。
“我知道我只是外人,也许没有人稀罕我的意见,你有权叫我闭嘴,但是感觉上我一直与思慧非常亲密,有资格代她发言:我要我的父母陪我动这次手术,好歹一家子在一起,成功与否,毫无怨言。”
说完之后,余芒一额头汗。
室内一片死寂。
过半晌文太大说:“你说得对,余芒,我会心平气和的与文轩利商谈这件事。”
世保在这个时候来找阿姨,单看表情,便知事情已经说妥,不由得向余芒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文太太用手撑着头,“世保,你文叔如果方便,请他到这里来一趟。”
世保打铁趁热,“文叔请来一位脑科医生,他俩已赶医院去了。”
文太太与余芒都呵地一声,一个是意外,一个是安慰。
世保又说:“他一会儿来,吩咐我们在此等他。”
文太太呆半晌,“那我且先去休息一下,你们请便。”
等她上了楼,余芒才伸出舌头,“适才我把文伯母狠狠教训了一顿。”
世保笑着接上去,“好像还打断了仲开的狗腿。”
“对,他的脚怎么样?”
“扭伤了筋,得用拐杖走路。”
余芒抬起头呆半晌,三个医生会诊结局不知如何。
只听得世保低声说:“我知道思慧,她不会甘心一辈子躺在床上。”
余芒也说:“她要父母爱她,愿望已达。”
“多谢你写信给文叔。”
“世保,那封信不是我写的。”
世保微笑,“你要逸名,便让你逸名。”
“真不是我。”余芒不敢掠美。
“替你保守秘密,有个条件。”
余芒说:“我知道,介绍美丽的女主角给你认识。”
世保笑了。
余芒不服气,“我还以为你爱的是我。”
“我的确爱你。”
余芒悻悻地说:“最好不要忘记。”
“说真的,余芒,老老实实告诉我,假如非要挑一个不可,你会选谁?”
余芒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良久,煞费思量,只准挑一个,终于她咬了咬牙关:“维斯康蒂。”
世保为之气结,“尽爱洋人,无耻。”
“电影原来由老外发明,你不知道?”
正争持不下,门铃一响。
世保说:“文叔到了。”
余芒主观极强,脑海中马上出现一肠满脑肥大腹贾,神情傲慢粗浅,踌躇志满地拖着一年青俗艳大耳环女郎,大模大样踏进来……
门一开,余芒看见文轩利与他新婚妻子,几乎没打自己的脑袋,老套言情片着太多了,才有这样幼稚的结论。
文轩利高大瘦削,文质彬彬,一点也不似生意人,忧心忡忡,态度何尝有半丝嚣张。
世保迎上去,他立即介绍妻子给小辈认识:“谈绮华医生,我们刚自医院回来。”
余芒实实在在没想到文某带来的脑科医生原来就是他的第三任妻房,难怪事先说好她必须在场,真的,医生非得大驾光临不能诊症。
谈医生向他们颔首。
相由心生,她是个清秀脱俗的年轻女子,穿黑,混身没有装饰品,工余大抵已没有时间往唐人街看电影,不认得余芒,但态度亲切。
没一会儿,仲开拄着拐杖也来了。
余芒从旁观察,左看右看,文轩利都不像抛妻离子的歹角,现实世界的悲剧正在此,没有人真正企图做个坏人,可是身不由己地伤害了人。
文轩利不好不恶,文大太也十分善良,可是他俩水火不容,反目成仇。
感情这件事一旦腐败,就会有此丑陋结局,下次谁再来问余芒挑哪一个,她就说杜鲁福。
爱电影安全得多。
这时文轩利抬起头来,“把你们的阿姨请下来吧。”
第八章
文太太已经站在楼梯顶。
二十年不见,两人目光接触,一丝温情也无,充满鄙夷之色。
他们遥远相对坐下,把对方看作大麻疯。
余芒在心中为他们长叹一声。
生活中如此实例比比皆是,他不错,她也没错,算下来,如果不是社会的错,就是命运的错。
谈绮华医生咳嗽一声,首先发言:我去看过思慧,读过报告,同两位专科医生详细商量过,结论是适宜动手术。
文轩利的手簌簌抖起来,他一直不喜思慧,因思慧象征失败婚姻,今天,他忘却所有过去不快,只记念着他那一点骨血。
“即使手术成功,”谈医生说下去,“思慧脑海中若干记忆将完全消失,她可能忘记怎样讲英文。又可能认不出父母,也许连走路都得从头学习。”
文太太泪如雨下。
谈医生轻轻道:“这种情况并非不常见,每一个健康的人都是一个奇迹,所以我们应当快乐。”
余芒觉得谈医生说得再正确没有。
文轩利问他前妻:“你意下如何?”
“我签名。”
“我也赞成。”
这大抵可能是二十年来他们两人唯一同意的一件事,这样的一男一女当初居然曾经深爱过,不可思议。
“尚有若干细节需要研究,手术最快要待下星期进行。”
文轩利伸过手去握住谈绮华的手。
世保与仲开怕阿姨难过,立刻一左一右护住文太太。
余芒十分羡慕,眼见自己无子无侄,看样子非得叫妹妹多生几个以壮声势不可。
然后谈医生说:“我们告辞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文太太累极坐下,“要看思慧的话多看几次,稍后也许就看不见了。”
“不,”余芒说,“思慧会得康复。”
“阿姨,余芒这话可信,她一向与思慧心灵相通。”
文太太困倦地说:“我想休息。”
三个年轻人告辞。
余芒心中挂着张可立,只推有事,赶着把最新消息通知他。
张可立马上到余家来会面。
“即使痊愈,思慧也未必认得你。”
“没关系,”张氏毫不在乎,“大半年前,我也不认得思慧。”
余芒微笑,思慧真幸运。
她有点好奇,但是问得十分技巧:假使你没有认识思慧,你会喜欢世真吗?
张可立抬起头来,诧异地反问:“世真仍有误会?”
也是个聪明人,把一切推卸给误解。
张可立笑笑答:“世真喜欢新鲜,我是她朋友中的新品种,没有实际价值。”
一次,说到中学开始就领取奖学金并且半工读维持生活费,世真竟兴奋地喊出来:“哎呀,你是穷人,多好玩。”
无论是真天真抑或是假天真。张可立实在受不了,自此与她疏远。
余芒说:“在我眼中,世真与思慧十分相似。”
“那你还不了解思慧。”张可立不以为然。
“一定是我鲁莽。”余芒微笑。
不过是爱与不爱罢了,一切主观,容不得一丝客观。
余芒又说:“如果你愿意会见思慧父母,我可作介绍人。”
张可立摇摇头。
“他们两个其实都是好人。”
“啊,我绝对相信,不然思慧不会可爱。”
“让我们祝福思慧。”
余芒把张可立送到门口。
迎面而来的是小薛,看张氏一眼,说道:“怪不得要加一名丙君。”
“写得怎么样?”
“人物太多,场与场的衔接有点困难。”
“你看上去好似三天没睡觉。”
“不是像,我的确已有七十二小时未曾合眼。”
“为什么?”
“一闭上眼,就看见所有的剧中人在我房内开派对,吵得要死。”
“啊,这不稀奇,我还梦见过其他卖座电影里的角色前来嘲笑我的男女主角呢,结果他们大打出手。”
小薛用手撑着下巴想一想,“导演,我记得你好像有一个专用心理医生。”
“伊明天回来,我介绍给你。”
见到方侨生的时候,余芒认为心理医生可能有时都需要心理医生。
不见一段短时间,侨生显著的胖了,看上去精神萎靡,可见这一场误会代价非浅。
只有工作可以医治她。
“侨生,有一个大挑战待你接受。”
她懒洋洋慢吞吞问:“世上还有什么新事?”
“有一位记忆不完整脑科病人手术后需要辅导。”
说也奇怪,方侨生一听,双眼马上放出光芒,倦容去了七成,腰板一挺,多余的体重起码不见一半,她追问:“病人此刻情况如何?”
余芒不敢明言。
“有多坏?”
“要多坏就多坏。”
“植物一般?”
余芒伤感地点点头。
“你讲得不错,真是项挑战,我得先同专科医生汇谈。”
“好极了,对,侨生,在赫尔辛基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侨生提都不愿提,“我还要见一见病人。”
余芒微笑,给她一点时间,慢慢她定会和盘托出。
“余芒,这个病人,不一定能自手术室出来。”
“不一定用双足走出来,但肯定会出来。”
方侨生看着余芒,“乱乐观的。”
“别忘记我的终身职业是什么,在这种惨痛情况下都照样开戏,当然乐观。”
方侨生说:“我小息后就去看她。”
“啊,对了,侨生,欢迎回家。”
余芒赶去与同事开会。
大家闹哄,打算选个黄道吉日拍下部戏第一个镜头。
“下个月初三,宜搬家理发祭祖旅行,就是没有说几时该开动摄影机。”
“有没有哪一天是适合犯奇险的?开戏差不多。”
“初七适合打家劫舍,这一天好不好?”
“少嚼蛆。”
笑成一团。
余芒说:“本子还没有起货,怎么开戏。”
小薛马上抗议:剧本既然那么重要,为什么稿费在比率下那么低?
小刘抢白:小姐,你拿的已经算高了。
小张冷笑一声,“她不问问我们一部戏从头跟到尾收多少酬劳。”
小林哼一下,“识字了不起,拿腔作势。”
余芒推小薛一下,“你看你,犯了众怒了。”
终于小林说:“就十五吧,十五适宜动土,咱们可不就是太岁头上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