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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page 7 作者:亦舒

  “不——”

  “这是一宗严重袭击伤人案。”

  裕进说:“苏医生,请立刻诊治。”

  “鼻骨已碎,我需通知整形科的郑医生。刘小姐,我实时安排你入院。”

  裕进紧贴跟着印子,只拨过一次电话回家同祖母说:“朋友有事,我在医院,今晚不回来了。”

  接着向印子,“可要通知家里?”

  印子摇头。

  ※     ※  ※

  手术到凌晨才结束,病房静寂一片,裕进在读忧伤中十四行诗。

  印子醒来,辗转,“口渴……”

  裕进挤柠檬汁进她嘴角。

  印子忽然微笑,爆裂的嘴角缝了针,像一只苍蝇停在那里。

  “你看,裕进,我果然已经不像人了。”

  鼻梁上蒙着纱布,看上去真的挺可怕。

  “是谁伤害你?”

  印子摇头,“不知道。”

  “一定恨你。”

  “裕进,”印子忽然握住他的手,“带我去旧金山读书。”

  裕进不加思索地回答:“出院后我们立刻动身。”

  印子到这个时候才流下泪来。

  裕进紧紧拥抱她。

  他轻轻念其中一首诗:“有人诬毁你并非你的缺点,中伤之辞从不公允,谁怀疑你的美姿,如乌鸦含怨……”

  印子把脸靠在裕进胸膛上。

  到这个时候,她失踪已超过十二小时。

  翡翠机构里只有总裁室有灯光。

  洪钜坤铁青着脸坐在一角,一杯接一杯喝着苦艾酒,他没有人,可是看得出动了真气。

  “人呢?”

  王治平低声答:“还没找到。”

  “她面孔受了重伤,不迅速医治,会造成永久伤痕。”

  “已经到处发散人去寻找。”

  “凶手肯定是杨嘉雯?”

  “司机阿孝看得一清二楚。”

  洪君沉默一会儿,“把这个女人送走,叫她移民到加拿大去,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她。”

  “是,我立刻通知陆律师。”

  “刘家可知印子出了事?”

  “她们不关心,她母亲在外打牌未返,妹妹趁周末,在同学家玩。”

  洪君叹口气,可怜的刘印子,他无比内疚。

  “叫阿芝来问话。”

  阿芝衬衫上还染着血渍,到底是个精灵女,已经镇定下来。

  “阿芝,你想一想,刘小姐可有甚么朋友。”

  阿芝坐下来,细细追思:“好似有一位姓陈的旧同学。”

  “是男是女?”

  “是男生。”

  “叫甚么名字,住甚么地方?”

  “这就不清楚了。”

  洪钜坤吩咐王治平,“去向郭侦探求助,这件事全体好好守秘,事后不会亏待你们,阿芝,你先支取奖金。”

  他用手捧着头。

  ※     ※  ※

  这时,王治平听了一通电话。

  “老板,是杨嘉雯。”

  洪钜坤疲倦地抬起头来,“我不在,对她来说,我永远不在。”

  王治平转过头去,对电话说了几句。

  隔了一会儿,王治平又听了一通电话。

  “老板,是大小姐长途电话。”

  他摆摆手,“有事,同她母亲说。”

  他决定回家休息。

  半夜,他惊醒,背脊被汗湿透,嘴里喃喃叫:“印子”,呵,从来未试过那样牵记过一个人,他担心她的伤势。

  第二天清早,私家侦探的电话来了。

  “坤兄,你要找的车停在宁静路十七号陈家门口,你要找的人,经苏更生医生诊治,已出院在上址休养,并无大碍,请放心。”

  “陈家?”

  “是一户正当人家,小康,三代都是读书人。”

  “啊。”

  私家侦探忽然笑起来。

  “小郭,别笑我。”

  “这种时候,也只有我敢揶揄你。”

  “小郭,你我永远是好友。”

  “坤兄,美少女多的是,别影响名声及家庭。”

  “我明白。”

  “小心驶得万年船。”

  “多谢忠告。”

  但是他的心已经飞了出去,立刻吩咐司机备车。

  妻子与他早已分房,他行动不会惊动家人。

  他打算亲自去接印子回来。

  洪君打电话给王治平。

  “把旧山顶道的房子收拾出来让刘小姐住,请伊芬爱伦好好装修,把阿佐调给她做司机,他会空手道,安全得多,还有,叫标格利送几套首饰来。”

  “找到刘小姐了?”

  “是,她无恙。”

  连王治平都松口气,他听得出老板内心忐忑,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平日,面对商场敌手,牵涉到数十亿款项,以及公司声誉,他都不会露出蛛丝马迹。

  洪钜坤找到陈家去。

  在大门口,他碰见刚打算出门的两老。

  “咦,”老太太问:“你找哪一位?”

  假使找裕进,年纪不对,不像是孙子的朋友,这中年人好面熟。

  洪钜坤见两位清瞿整齐的老人家向他问话,不敢怠慢,必恭必敬地说:“我找刘印子小姐。”他不过做生意手段辣一点,并非野人。

  “啊,裕进陪印子看医生去,很快回来,你请到会客室稍候。”

  “谢谢两位。”

  老先生同妻子离去。

  (三十九)

  洪钜坤走进屋内,一抬眼就觉得舒适雅致,暗叫一声惭愧,原来天下真有品味这回事,相形之下,洪宅布置不折不扣属于暴发户。

  他轻轻坐下,佣人斟上香茗。

  一向只有人等他,哪里有他等人。

  洪钜坤一眼看到书架上放着一只大型透明球体。他走近一看,哎呀,大球套着小球,小球呈蓝色,分明是地球,大球透明内壁画满星座,代表苍穹,这是一座星座仪。

  印子家里那具天文望远镜,也是同一年轻人送的吧。

  正在这个时候,他背后有人说:“这仪器上包括宇宙八十八个星座,可以调校到我们所在地的时间、日期,即使在南极洲,也能够知道抬头可看到甚么星座。”

  洪钜坤转过身子,看到一个高大俊朗,孩子气未除净的年轻人。

  “但是,”他接着说:“洪先生这次来,不是与我谈天文的吧?”

  “我来找印子。”

  “印子在医生处覆诊,稍后返来。”

  “她伤势如何?”

  “严重,还需数星期才可复元。”

  半晌,洪钜坤问:“你知道我是谁?”

  裕进点头,“我十分清楚你是谁。”

  洪钜坤对这个年轻人说:“我也知道你认识印子在先。”

  裕进责备他:“你没好好照顾印子。”

  “我致歉,我负全责。”

  “她心灵上受到的伤害也许永不痊愈。”

  洪钜坤不出声。

  “印子与我将赴旧金山。”

  “甚么?”他大吃一惊。

  “由她亲自同你说吧,她对名利圈已无心恋栈。”

  这时,印子苗条的身形在他们背后出现。她脸上纱布已经拆除,但仍然有瘀青未除,人瘦了,眼睛更灵更大。

  会客室内两男一女,气氛异常。

  洪钜坤一个箭步上前,“对不起,印子。”语气里的确有许多歉意,绝非伪装。

  裕进问:“印子,可要叫他走?”

  印子没想到洪氏会亲自找上门来,明敏机灵的她立刻看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时忘却凌辱及楚痛。

  “印子,我会对你作出补偿。”

  裕进见印子迟疑,知道她心意有变,手心发,只是不出声。

  “裕进,请借地方让我与洪老板说句话。”

  裕进内心叫声不,但是肉身却轻轻退出,还顺手帮他们掩上门。

  洪钜坤轻轻蹲到印子面前,低声下气地说:“我对你的心意,相信你已知道。”印子的眼睛里充满悲哀。

  “是我没把事情处理妥当,令你受惊,请再给我机会。”

  印子诡异,她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诚。“家人很牵挂你,让我接你回去。”

  啊,母亲与妹妹。

  ※     ※  ※

  洪钜坤说:“你离家已有五天,当是放假,现在是归队的时候了。”

  在陈家避难,无忧无虑,印子真不想走。

  “印子,你我是同一类人,绝不甘心默默过一辈子。”

  可是这一走,会永远失去裕进。这个大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在她最有需要的时刻支持她。想到这里,印子转过身去落泪。

  “印子,我答应你,往后,无论你提出甚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印子又觉得好笑,她说:“去,去杀了我的敌人,提他的头来见我。”

  洪钜坤答:“我会马上行动,我要叫那人比死还惨。”

  “真的!你真会那样做?”

  洪钜坤忽然把脸埋在她手心中,“一定。”

  印子深深叹一口气。

  “我以后都不会再叫你受委屈。”

  洪钜坤怀里的手提电话响起。

  他让印子接听。

  是母亲欣喜的声音,“印子,你外景完了没有?妹妹得了作文冠军,等你替她庆祝,还有,我梦想了一辈子的花店,下星期开张,由你剪彩,印子,甚么时候可以回家?”

  印子知道再拖下去会叫洪钜坤反感,她非得当机立断不可,于是在电话里答:“下午我就回来。”

  洪钜坤如释重负。印子放下电话,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轻轻说:“花店在东方酒店楼下,十分体面。”

  印子点点头。

  “你生父那边,王治平替他在澳门一间出入行找到职位,他会生活得很好。”

  印子低下头,欠那么多债的人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我们走吧。”

  这时,裕进推开会客室的门。他与印子一照脸,已经知道发生甚么事。

  洪钜坤一个箭步上前,“多谢你替我照顾印子,印子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以后有甚么事即管找我。”

  陈裕进又输了。他默不作声,所遭到的伤害,非笔墨可以形容。他的身形忽然矮了几吋,一时挺不起背脊。他看着洪钜坤带着印子离去。陈裕进蹲在楼梯口,一声不响。

  直到傍晚,祖母回来,看到他坐在门口发呆。

  老太太完全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坐到孙儿旁边,轻轻说:“走了?”

  裕进点点头。

  “我们是普通人家,哪里留得住她。”

  裕进把脸埋进膝盖里。

  “能够为朋友稍尽绵力,已经够安慰。”

  裕进紧握祖母双手。

  “别难过,别抱怨,也别望报酬。”

  “是,祖母。”

  ※     ※  ※

  “应当感激印子丰富了你的生命,彼此都有真挚的付出。”祖母说。裕进鼻梁像是中了一拳,痛得双目通红。

  这时,祖父扬声说:“外头已经阴凉,还不进来?”

  祖母对裕进说:“来,扶我一下。”

  她一时站不起来。裕进吃惊,整个暑假浸淫在个人私欲里,竟没发觉祖父母体力又退了一步。他轻轻扶起祖母,祖母抬头看着高大英俊的长孙,十分欢欣骄傲,轻轻靠着他肩膀慢步走回屋内。

  裕进挺一挺胸膛,仿佛又坚强起来。

  第二天,父亲给他一个电话。

  “你也该回来了。”

  裕进忽然垂头,“是,我明白。”

  “甚么?”陈先生从未见过儿子那样乖顺。

  “我这就去办飞机票。”

  “有本事的话请老人家一起来,度假也好,长住也好,一家团聚。”

  “我试一试。”

  “还有一个消息:你姐姐裕逵昨日带男朋友回来吃饭。”

  “啊。”裕进吃一惊。

  “是呀。”陈先生欷歔,“她对那小子关怀备至,我吃醋了。”

  小姐姐竟有男伴了,自幼以弟弟为重,凡事先让弟弟,着弟弟到处走,被弟弟欺压只是忍耐的裕逵如今别有钟爱对象了。裕进像是失去一条手臂般仿徨。

  以后,谁做他枪手替他写报告?

  “那小子真好福气,今时今日,像裕逵那般贤淑的女孩实属少有。”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普普通通,黑黑实实,很会享福。”

  父子都视他为假想敌。

  “读书还是做生意?”

  “取到学位后在父亲店里帮手。”

  “养鸡还是养猪?”

  “做极偏门的行业。”

  “那又是甚么?”

  “养殖兰花,据说得过无数奖状。”

  “是吗,裕逵怎样认识他?”

  “在一次晚会上由友人介绍。”

  裕进一时忘却私人痛楚,“家里有多少兄弟,父母生活可正常?”

  双重标准来了,他对自己的朋友甚么都不计较,只要喜欢就行,可是姐姐的对象却要百分之百合卫生标准。

  “你自己回家来审问她吧。”挂断电话。

  祖母在一旁轻轻说:“南美女作家阿扬提说:生活便是失去,婴儿长大了,我们失去那软绵绵的一团粉,青年老去,又失去最好岁月,子女结婚,成为别人配偶,父母又怅然若失,若不能忍受失去的痛苦,一个人简直不会成长。”

  裕进知道祖母藉词在安慰他。

  ※     ※  ※

  “祖母,一起往旧金山度假如何?”裕进问。

  “明年春天我们两老乘邮轮环游世界,途经旧金山,一定来看你们。”那即是婉拒一家团聚的建议。

  “裕进,记住,相处易,同住难,一间屋子只能有一个女主人。”

  “祖母,思想如你这样灵通,做人一定愉快。”

  “这不叫灵通,这叫识相。”

  第二天,他把回家的决定告诉袁松茂。

  小袁感喟地说:“你真好,放完假,回去了,这里一切,死活与你无干。”裕进笑笑。

  “你知道洪钜坤已经包起刘印子?”裕进不出声。

  “还有见伊人吗?”裕进摇头。

  “听说他打她,视她为禁脔,但却不吝啬金钱,要多少给多少。”裕进仍然沉默。

  “你也算是见识过了。”

  “嗯嗯。”

  “明年暑假,还会回来吗?”

  “明年去印度南部。”

  “裕进你真会开玩笑,今晚我同你在玫瑰人生酒吧饯行,多多美女,你不会失望。”

  “谢谢你松茂。”

  那一日阳光很好,裕进找到伊蝶庇亚芙的唱片《玫瑰人生》,在书房轻轻播放。

  电话响了。

  喂地一声就认得是印子的声音,但,那真仿佛是前生的情谊了。

  “裕进——”

  是裕进替她解围,“伤势好了没有?”

  “用厚粉遮掩,镜头相就,不甚碍眼。”

  “那就好。”

  “听说你要回旧金山?”

  “消息传得真快。”

  “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找不到你,只好人头狗身,四处流浪,最后死在阴沟里。”

  “再预言下去,当心一切会成真。”

  印子饮泣。

  “你想得到的一切,都已得到,为何哭泣?”

  “那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可是,除出你真正想要的,其它一切都已得到,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

  “裕进,你说得对。”

  “听听这首怨曲,听歌手唱得何等沧桑、无奈,却对生命仍然充满热情。”

  歌播完了,裕进听到嗒地一声,电话挂断。

  他用枕头蒙住头,在床上赖上半天。

  ※     ※  ※

  晚上,裕进憔悴地找到玫瑰人生去。

  一屋是漂亮而妖冶的年轻女子,袁松茂看见他迎上来介绍:“丽珊、丽瑜、丽琼、丽碧,轮到丽字辈抬头了。”

  裕进坐下来喝闷酒。

  人愈来愈多,都听说是小袁请客,蜂拥而至。

  半夜,裕进已有七分酒意,也觉得人生除却贫同病,也没有其它大碍,正想与其中一名艳女攀谈,忽然之间,众人眼睛齐齐一亮,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门口出现一个红衣女郎,隆胸、细腰、长腿,这是谁?

  呀,看真了,是刘印子。

  她剪短了头发,化浓妆,嘴唇上胭脂像滴出血来,大眼睛更显得鬼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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