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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page 5 作者:亦舒

  孟如乔叹口气,“听,听,人就是这样走起运来。”

  假如陈裕进在这个时候出现,印子会毫不犹豫跟他走,可是,他迟到了。

  印子被孟如乔及王治平一左一右挟住走到咖啡厅去。

  王治平二话不说,取出一张合约,放在桌上,“刘小姐,你回去仔细看一看。”

  印子一看,见合同上乙方的名字是她身分证上的马利亚罗兹格斯,可知人家一早有备而来。

  接着,她看到月薪数目,怔住,数一数零字,竟是整数十万。

  印子抬起头来,她们母女三人一切烦恼将因这张合约解决,怎么会有这样好事?

  连孟如乔都说:“印子,你怎么谢我这个中间人?”

  印子茫然。

  王治平说:“印子,公司还会提供住屋及车子给你,直至三年合约完成。”

  孟如乔说:“我是你,立刻签上大名,印子,你走运走到脚底板了。”

  王治平说:“翡翠公司声誉不错,印子,相信你也听过,你还未成年,得请家长加签。”

  印子手里拿着这张合约,注意力完全被夺,丝毫不觉邻桌已多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呵,这笔投资非同小可,值得吗?得看清楚。

  ※     ※  ※

  这个陌生人从未见过像印子那样好看的少女,皮肤白得晶莹、眉目如画,神情有点忧郁,她的手腕与足踝像是上帝心情特别好的那一日用心塑造,精致纤细,背部线条像一个流利的V字,悦目到极点。

  他心中有数了,朝助手王治平施一个眼色,静静离去。

  过不到几分钟,王治平的手提电话又响起来,他嗯了几声,“知道,知道。”

  他满面笑容,“印子,我送你回家去。”

  印子这才想起,“我有朋友来接。”

  王治平笑笑,“他迟到了,海旁大路上有交通意外,车辆挤塞得很,由我送你吧。”

  印子点点头。

  孟如乔也同车,牢骚很多,正好,印子可以乘机不出声。

  先送印子,临下车,王治平随口问:“印子,你喜欢甚么牌子的汽车?”

  印子回答:“家母喜欢平治。”

  他笑了,送印子下车,替她按门铃。

  他早已将刘印子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们母女住天台屋里。

  “明日有空,接你去参观宿舍,在梅道,你会喜欢。”

  “啊。”

  梅道是她做小学生时到山顶旅游时乘缆车经过的一条路,遥不可及,印象中只有外国人及神仙才住那种地方。

  “明天上午十时半来接你及蓝小姐。”

  王治平转身走开。

  印子先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吸一口气,用最快的脚步冲上楼去,她要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及妹妹。

  王治平回到车上,看见孟如乔摊大手掌。

  他有点厌恶,但是不露出来,轻轻说:“周先生不会亏待你。”

  孟如乔缩回了手,咯咯笑,“你我联手把清白少女往火坑里推,该当何罪。”

  王治平淡淡说:“她原本已活在油锅里,出来散散心也好。”

  车子驶走了。

  回到家,印子把合约摊开来。

  她母亲兴奋地说:“明日一早去找律师研究清楚。”

  电话来了。

  听到裕进的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她没有怪他,只是问:“你到甚么地方去了?”

  “交通意外塞车,我现在才赶到沙龙,他们说你已经走了。”

  “我已到家,改天再谈吧。”

  “对不起,印子-——”

  “没关系。”

  她挂上电话,淋浴上床。

  母女同睡一房,多年来,呼吸声都听得见。

  印子枕在双臂上看着天花板,明日开始,就得学唱歌了,老板叫她唱甚么便唱甚么。

  她闭上眼睛,不知为甚么流下泪来,那无论如何都不是快活的眼泪。

  ※     ※  ※

  天很快亮了,母亲催印子起床。

  “翡翠王先生打过电话来催,说十点半来接我们。”

  罗萨萝在一边闹:“我也去看新房子。”

  印子静静地梳洗换衣服。

  母亲在一边,忽然握住她手臂抚摸,低声说:“印子,全靠你了。”

  印子转过头去笑了一笑。

  王治平的车子准时来接,他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礼,相当讨人欢喜。

  车子一转上山,环境完全不同,都市的浮躁不安仿佛都限在山脚,山上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蓝女士难掩兴奋之情,手心冒汗,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夜之间,可从腌臜的凡界迁上天庭。大厦门口停着一辆白色房车,司机看到王治平立刻下来把车匙交上。

  王治平恭敬地转交给蓝女士,“这是公司车”。

  那中年太太觉得是在做梦,强作镇定,跟着王治平走进豪华大厦大理石大堂。

  他们乘电梯到甲座大单位,门一打开,印子倒吸一口气。

  她立刻决定签合约,水,水里去,火,火里去,一切都值得。

  整个客厅落地窗对牢湖水绿海港,她不由得走近玻璃,贴近,观看蓝天白云。

  罗萨萝欢呼尖叫:“姐姐,姐姐,几时可以搬进来?”

  全屋都是精致大方的家具,连床铺被褥毛巾肥皂都已准备好,像豪华酒店设备。王治平把门匙交给印子的母亲。蓝女士双手颤抖,接过那串锁匙,摀在手心中。

  罗萨萝却去打开衣柜,“姐姐,来看,衣柜里满是漂亮衣裳。”

  蓝女士满心感激,“你们太体贴了。”

  从来没有人,为她们母女做过甚么,十多年来,她们胼手胝足,挣扎求全,都靠自己。

  王治平微笑:“有甚么事,尽管吩咐,我先回公司。”

  “可是,合约呢?”

  “呵,不急,看仔细再签好了。”

  他竟开门走了。

  印子开了长窗,到露台呼吸新鲜空气。

  身为混血儿,自幼遭生父遗弃,母亲改嫁,又生一女,最后还是分手,家贫,她从来没好好呼吸过。

  三个人都没再去理会合同里说些甚么。

  罗萨萝每晚睡折床,淋浴,不过是一个水泥坑加一条胶喉,今日忽然看见一间小小套房,淡苹果绿墙上画着一座睡美人堡垒,纱帐床,白色地毯,附设私人浴室可以浸浴,不禁又一次尖叫起来。客厅插着鲜花,厨房里有大盘水果,有人神机妙算,算准了她们三母女今日一定会搬进来,逃不出五指山。

  印子听见母亲说:“我们立刻回去收拾东西。”

  她妹妹说:“我不去,我决定留在新家,我会转学校,换朋友,改名字。”

  印子不出声,走到大梳化,坐下来。

  第四章

  电话来了。

  是王治平,“抱歉,忘了同二小姐说一句,已经替她在美国国际学校报了名,暑假后升读第十班。”

  印子脱口问:“翡翠对每一位歌星都这样妥当?”

  对方沉默一会儿,“当然不。”

  “我例外?”

  “你有潜质。”他笑。

  印子也笑,挂了电话,去看妹妹,发觉罗萨萝在纱帐床上睡熟,而母亲津津有味在休息室看电视。

  都不愿意走了。

  印子说:“我出去一会儿。”

  在门口,碰到一个挽着菜篮的女佣人。

  “我叫阿新,王先生叫我来帮手,每天上午十时到,下午六时走。”

  都想到了,没有一件遗漏。

  印子却一个人乘车去找陈裕进。

  陈家祖母来开门,“咦,印子,裕进去上中文课。”

  “有地址吗?我去找他,”

  “你有急事?”

  印子点点头。

  “不如你进来等他,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不,我去他那里比较快。”

  “老师住牡丹路三十号二楼。”

  印子礼貌地道谢,转身匆匆离去。

  她赶到牡丹路,才想伸手按铃,有两个中年妇人出来,上下打量她。

  “咦,”一个说:“这不是象牙香儿小姐吗?”

  “真人更漂亮。”

  印子苦笑,朝他们点头招呼。

  待两个太太一转身,印子便按铃。

  裕进正上课,试用普通话与邓老师讨论李白生平,忽然对讲机传来印子的声音:“请问陈裕进在吗?”

  他整个人跳起来,以为是做梦。

  邓老师一看就知道谁来找。

  “我马上出来。”

  他丢下唐诗与李白就往外跑。

  老师说:“今日到此为止。”

  “谢谢老师。”

  裕进一溜烟似消失在门口。

  老师忍不住,轻轻走到露台往下看。

  是她了,年轻人为之倾心的可人儿,只见大眼睛的她朝他不知说了甚么,他轻轻拥抱她,把下巴放在她头顶上喃喃安慰。

  然后,他俩踱步离去。

  印子轻轻说:“真没想到,一夜之间会有那样大的变化。”

  “这也许是人们口中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们在小公园的长凳上坐下来。

  ※     ※  ※

  20/12/1999

  “裕进,我看过一篇小说,故事里有一对相爱的年轻人,可是,那女孩要到火星的卫星德莫斯去发展事业。”印子说。

  “呵,是一篇科幻小说。”裕进说。

  “不,裕进,我要去的地方,同火卫德莫斯的凶险没有甚么分别。”

  “那么!”裕进握紧她的手,“不要去,跟我到三藩市升学,让我照顾你。”

  印子不出声。裕进只得问:“故事后来怎么样?”

  印子惨笑:“离别的晚上,他承诺无论事情如何变化,他都会永远爱她。之后,他失去她的音讯,只辗转听说,在那个人吃人的罪恶卫星,她混得不如意。”

  “他有寻找她吗?”

  “有,一直托人传出消息:‘回来,回来,我照样爱你。’一日,她来到他的门口,她回来了!”

  “啊!”

  “她呜咽地说:‘我已经变了,变得你不再认得我’,‘不’,他坚决地说:‘我永远爱你’,他打开门——”

  裕进紧张的问:“怎么样?”

  印子用手掩住脸:“门外有一只骯脏的小动物,是一只混身血污的狗。可是,它抬起头来,那脸,却是那女孩的面孔。裕进,在德莫斯,他们竟把她的头接到狗身上去玩!”

  “可怕!”裕进叫出来

  “裕进,我怕我也会变成那样。”

  “印子,那不过是一个科幻故事。”

  “不,裕进,这都是真的。你看孟如乔,好端端一个人,三年之内,酗酒、服毒、狂赌、日夜颠倒,时时狂歌当哭,她快变畸胎了。”

  印子呜咽起来。裕进不住用手拍她的肩,“跟我走吧!”

  “不,裕进,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裕进又问:“故事结局如何?”

  “他看仔细了她,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坚决地说:‘我永远爱你’。”

  “呵,他遵守了诺言。”

  “在小说以外的现实世界里,恐怕不会有这样结局,她已变成妖魔鬼怪,还有谁敢接近她。”印子落下泪来。

  “但是,你仍然决定去那个德莫斯。”

  印子苍白地说:“是。”

  “你决定闯一闯。”

  “是,我不甘心,我要战胜我的出身。”

  “读好书,做一份工作,逐年升上去,也可以打胜仗。”

  “那是你的世界,太迟了,我等不及了。”到这个时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刘印子是来道别,裕进握住她的手,放到脸旁。

  他的胸膛之内,像是给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非常难受。

  “你要离开我了。”他低声说。

  “不,裕进,只是我要去到另外一个环境找生活,你我势必生疏。”

  “事情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坏,且慢悲观。”

  “不,裕进,那处只有更加可怕。”

  ※     ※  ※

  21/12/1999

  “我不舍得你走,我情愿像从前那样,拍广告时我陪你整夜。”裕进说。

  “不会了,以后我都不会再拍夜班,如果走红,他们会用最好的时段迁就我。”印子说。

  “如果不红呢?”

  “在这个行业,不红,比死还惨,一定要红。”

  “那么,印子,祝你大红大紫。”

  “裕进,让我们保持联络。”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以致纤细的手关节发白。

  他们终于说了再见。

  印子缓缓离去,裕进没有送她,印子这次是去火星的卫星德莫斯,裕进无能为力。

  她脚上印度墨画的图案尚未脱落,她踏着那斑斓的蔓藤图案向另一条道路走去。

  那夜,真是裕进一生中经历过最长的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十多二十次,天还未亮,最后一次起来找水喝,祖父含笑看住他。

  “折腾整晚,为着甚么?”

  裕进用手搔头,憔悴地坐下,祖父递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裕进庆幸两祖都那样了解体谅他。

  祖父揶揄他:“少年裕进的烦恼。”

  裕进自嘲:“超龄少年。”

  “这是所有少年必经道路!刻骨铭心的恋爱,伤心欲绝的失望。”

  “祖父,都被你说中了。”

  “都是无可避免肯定会发生的事,我记得一首童谣这样说:‘校工校工,放弃希望,我们拥有的墨,多过你的洗刷’,墙壁一定有涂鸦,少年一定要恋爱。”

  裕进笑出来。

  “不过,”祖父纳罕,“是甚么厉害的对手抢走那女孩呢?”

  “不是一个人,是她的事业。”

  “啊,”祖父点头,“难怪难怪,有志气。”

  裕进轻轻说:“我会等她。”

  祖父轻轻问:“她知道吗?”

  “她一定明白。”

  “已经那样有默契了。”祖父颔首。

  “我会等她对名利看淡,反璞归真。”

  “那可能是十年后的事呢。”

  “我不介意等。”

  祖父微笑,他不想泼少年冷水,十个月都太长,他才不相信裕进会等谁一辈子。

  他转头去看报纸。

  头版是一张大彩照,照片里的女孩子双眼是活的,像会对着每一个观众笑,标题说:“翡翠新星刘印子,将在你心中留下最深印象。”

  老人并不知道,这颗新星,就是他孙子心目中的可人儿。

  22/12/1999

  接着的个多月,有关刘印子的宣传排山倒海涌来,有一张彩照,足十层楼近一百呎那样高,悬挂在游客区的商业大厦墙壁上。

  裕进特地到对面马路去眺望。

  照片中的印子被打扮成洋娃娃那样,可爱得不得了,但是,裕进觉得她真人更加好看。

  她有电话来:“我都不敢走过那间大厦。”

  “为甚么?”

  “看到自己的照片放得那样大,像个头号通缉犯,多么可怕。”

  “唱片销路可好?”

  “今晚办庆功宴,招待记者。”

  “这么快?”

  “时间才是最大敌人。”

  “我买了一件礼物祝贺你,已叫人送到你家。”

  “裕进,不用客气。”

  “小小一点心意。”

  门铃响了,妹妹罗萨萝去应门,捧着一大盒礼物进来。她跳蹦蹦地说:“又有人送水晶花瓶。”

  印子趋前一看,见是裕进笔迹,忙不迭拆开看。盒子里是一只座台单镜头望远镜。印子母亲走出来看见,“咦,这是甚么玩意儿?”

  印子还未出声,罗萨萝已经抢着取过说明书读出来:“创新手提电子天文望远镜,可看到四亿光年范围的苍穹里去,轻易寻找一万四千个星座……”

  蓝女士失笑,“神经病,谁送那样的东西来?”

  她忽然看到女儿表情里的一丝轻柔,心一动,冲口而出:“呵,我知道了,是那个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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