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祖琳微笑,“你是谁?”
胡教授出来一看:“裕进,快进来,司空饼刚出炉。”
裕进自脚踏车后厢取出两瓶香槟作为礼物。
胡祖琳纳罕:他就是那泥鸭,是父亲的学生?
裕进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来进修哪一科。
坐下,喝过茶,吃罢点心,裕进问:“请问祖琳读哪一科?”
祖琳一怔,“医科。”
“呵,悬壶济世,那可是要读六年的功课。”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学系?”
胡教授大笑,“在说甚么啊,你俩是同事,不是同学,两个人都已毕业,是讲师身分。”
裕进很欢喜,原来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恋爱自由,有私奔主权。他松弛下来。
“祖琳,裕进很有才华,不拘小节,极受女学生欢迎,课室爆棚。”
裕进啼笑皆非:“这算甚么介绍?教授,我的好处不止那一点点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来他是同事,已经在做事了,可是怎么一脸都是孩子气。父亲请他来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机会吗?
教授说:“祖琳,你做人太紧张,向裕进偷师吧,学学他的逍遥。”
裕进又抗议:“教授,我工作时也很认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来阻止。
“祖琳你真该松弛神经。”
裕进奇问:“是甚么引致困扰?”
祖琳不回答。
※ ※ ※
教授答:“她母亲与我离异后要再婚。”
裕进不由得劝道:“胡医生,这是好事,你应当庆幸一位中年妇女以后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个陌生人来教她如何做人,忍着不出声。
“你还霸住母亲干甚么,你早已长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说故事给你听。”
祖琳发呆,是吗,她竟那么自私?“不,我是为她幸福着想,对方比她年轻三年,可能贪她财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么,你几岁?”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岁,我不可以追求你吗,十年八载也不算甚么。”
胡教授称赞:“说得好。”他真豁达,前妻将嫁人,他竟那样高兴。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风。裕进斟了香槟,给她一杯。
祖琳问:“你真是大快活?”
“怎么可能,全是我硬装出来,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么烦恼?”
“说来话长。”
黄昏,天色未暗,有理没理,月亮已经爬上来,银盘似照耀人间。裕进想起在邓老师处学来的诗词,他说:“月是故乡明,千里共婵娟。”
祖琳指正,“这一句不同下一句挂单。”
“应该怎么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华人总是奢望一些达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槟:“好酒。”
“谢谢,一个朋友教会我喝这牌子。”
“女友?”
裕进很温文的答:“不,她从来不属于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这句话说出来,裕进自己吃一惊。能够这样理智客观地讲话,可见已经清醒了。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祖琳听到赞美,欣然一笑,全盘接受。
“你在医科专修甚么?”
“儿童骨胳移植。”
裕进想:在他父母心中,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妇。假使印子有机会升学,她会挑选哪一科来读?医科、建筑、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岁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么美术、哲学、历史又过分虚无,计算机、机械、化学……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科适合她。
胡祖琳见他出神,轻轻问:“想甚么?”
他笑:“中秋节,吃月饼。”
“我们家有苏州月饼。”
“家母说我小时候第一个学会的字是饼饼,不是妈妈。”
祖琳笑,“爱吃是福气。”
第九章
“童年与成年中间一段日子不知怎样胡混过去。”裕进欷歔。
祖琳看着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来问:“谈甚么那样高兴?”
“我与祖琳十分谈得来。”
“那么,留下吃晚饭。”
裕进踌躇,他与任何人都合得来,这是他的天赋本领,所以课室满座,学生都喜欢他。可是,钟情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无底漩涡,明知没命,却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光是谈得来是不够的。
“我得回家过中秋。”
祖琳并没有留他,多年专业训练令她刚强自重,决不会使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到了家门,大家都觉得意外,虽然同一国土,到底是五小时的飞机航程。
裕逵迎出来,“稀客-——”
“请勿讽刺我。”
“不要误会,我是说你朋友袁松茂来看你。”
裕进一听,大叫起来,“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着拖鞋走出来,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胖了许多,似大腹贾,老气横秋。他看见裕进,也吓一跳,“你愈来愈年轻,往回走,不可思议。”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个星期。
裕进问:“生活如何?”
“比从前艰难,过去总有许多闲钱可拾,现在已经没有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进拍他肩膀。
“托赖,敝公司一向谨慎,幸保不失。”
裕进沉默一会儿,终于提到一个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讶异,“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她大红大紫,成为影视界王后,炙手可热,拍摄广告酬劳千万。”
“甚么?”
“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两年前还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刘印子。”
“一千万?”裕进觉得这种数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户口,试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员,做到告老回乡,也储蓄不到千万。”
“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要那么多钱来干甚么?”
袁松茂给他白眼,“陈裕进,你这人似白痴。”
“钱可用来防身,太多无用,她快乐吗?”
“名成利就,万人艳羡,当然快乐。”
“快乐是那样肤浅的一件事吗?”
“裕进,醒醒,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裕进双臂枕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说:“印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已不认识她。”
※ ※ ※
松茂取出手提电脑,调校一会儿,把荧幕递到裕进面前。小小液晶银幕上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郎,一颈钻石项链,随着舞步精光闪烁,叫观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在那样小小的银幕上都看到她艳光四射。
裕进发呆,“这不是她,样子好象变了。”
“你也看出来?她一直嫌鼻子上有个节,去看过矫形医生,除掉了。”
裕进侧着头,“不,很多地方不对了。”
“裕进,相由心生。”
裕进低下头,“你说得对。”
太艳丽的刘印子完全失去纯真一面,她那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眉眼,最尖端前卫的打扮,华丽得炫目的首饰,都与他认识的她不一样。
相信她已无憾,不再会有嗟叹。
“红了,红得那样发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为都会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吗?”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现在,听说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进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爱她?”
“印子不是一个容易可以忘记的人。”
“那个印子已经不在了。”
“是,”裕进想起那个故事,“已经叫人换了身子,下次就该换头了。”
没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话,他也感喟,“说得好听点,叫适者生存,脱胎换骨。”
两个男生静下来。然后,松茂又说:“不过,裕进,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这点我不反对。”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爱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觉。”
“一流,”裕进竖起拇指,“返璞归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书店去,只见一档娱乐杂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刘印子做封面。有一张化妆像是被打黑了双眼,无比颓废的妖冶,又有一张扮小女孩,头上结十来条小辫子,剎那间变了另一人。
眼花缭乱的裕进忍不住走出书店。
他一本杂志也没买。
要知道印子近况竟得走到书店来,那么,印子已不是旧时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进在熟睡中听见有人呜咽。
他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奔出客厅打开门。
“印子,你回来了,印子!”
门外凉风习习,他打了一个冷颤。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亲在身后叫他,“裕进,裕逵不舒服,大呕吐。”
※ ※ ※
“啊,我立刻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妻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之中无人知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进吓得发抖。
“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进一怔,落下泪来,呵,陈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应乐扑出去打电话报喜。裕进裕逵两姐弟紧紧拥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点,定期检查。”
王应乐泪盈于睫地回来,“妈妈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进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兴高采烈地谈着婴儿的未来。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还是私校,又大学读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会亲手带,嘿,读那么多书,结果不过做孩子的妈。”
王应乐刺激过度,忽然泣不成声。
裕进说:“他知道从此要睡书房了,可怜。”然而,他知道最苦恼的是他自己;至今还孤家寡人。
回到家门,天曚亮,裕进才想起适才的梦,他不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四周围再找了一遍。
没有,当然甚么都没有。
裕逵轻轻问:“裕进,你可是不见了甚么?”
裕进点点头。
“是重要的东西?”
裕进答:“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裕逵紧紧搂住弟弟的肩膀,“不怕,你还有家人。”
裕进微笑,“我还添了小侄子。”
陈先生太太闹烘烘迎出来,坐下与女婿开家庭会议,吩咐裕进冲咖啡。
裕进忽然想与自己的朋友说几句话。他还记得印子的电话,拨过去,那边只有嘟嘟嘟的信号,一听就知道号码已经取消。
裕进轻轻放下话筒。是他说不愿再等,他拒绝做一个待女方玩倦回来替她挽鞋的男人。
客厅里都是家人欢笑的声音,他分外寂寞。他不由再拨另外一个电话。
“东岸天气可好?”
“今日颇冷,只得摄氏四度。”
裕进很感动,情况还不算太坏,现在还有女孩认得他的声音,再过几年,老大之后这种机会就愈来愈少。
他说:“祖琳,我今晚动身回来,有没有空接我飞机?”
“今日你声音伤感,何故?”
“我快要升格做舅舅了,一时感怀。”
“恭喜你,今晚见。”
这次由袁松茂开车送他到飞机场。
“你们家真温暖,又好客,真难得。”
※ ※ ※
裕进微笑,“既然喜欢,多住几天。”
“过几日我又得回去搏杀,不能走开太久,否则位置一下子被人霸占。”松茂说。
“说得怪恐怖。”
“妖兽都市,抢食世界。”
“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已经习惯做一头狼,在这里会觉得闷,我又不爱大自然,不比你,抬头看到蓝天白云都那么高兴,我野性难驯。”
裕进开玩笑,“对,像你这种人,结局不是喝死,就是吃死。”
“要不,死在艳女身边,哈哈哈哈哈哈。”
“我到了,你继续努力吧。”
“你找到芳草没有?”
“快啦。”
到达另一头,一出去就看见胡祖琳微微笑,气定神闲地向他摆手。
天色已暗,而且下雨,裕进把身上外套罩到祖琳肩上。
“过几天也许就会降雪。”
祖琳开着一辆吉甫车,在雨中谨慎驾驶。裕进发觉她打扮整齐,像是做客人似。
“有约会?”
“约了你呀。”
“你戴着珍珠耳环。”
她沉默一会儿,“家母今日订婚请客。”
“去了没有?”
“想半天,决定不出席。”
他不假思索,“我陪你去。”
祖琳低头,“谢谢你,裕进。”
“唏。”裕进打蛇随棍上:“男朋友要来干甚么?”
祖琳笑了。
这是她的弱点,裕进懂得好好掌握。
“不能空手去,店铺已关门,只有唐人街尚未打烊,我们先到那里去挑选礼物。”
祖琳默默跟在他身后。
裕进拣了两套丝睡袍及两只精致瓷杯,一转身,想到当年陪印子去选他妹妹的生日礼物,都像是前生的事了,旧欢如梦,裕进有片刻失神。
祖琳站在橱窗前看一条鲜红色百子被面,绣花的一百个小孩都梳着冲天辫子多姿多采地玩耍,可爱到极点,她不由得微笑起来。
“好走了。”裕进拉起她的手。
到了饭店,宴会已经开始,但立刻有人腾出空位来给他们。原来祖琳妈的对象是洋人,怪不得祖琳不高兴。
裕进为迟到代祖琳道歉,很舒服的吃了一顿丰富晚餐,散席已近十一时。
祖琳十分沉默,裕进一直握住她的手打气。
稍后她说:“比我想象中好,根本没人注意我,原先还以为有人会在我身上贴‘油瓶’字样。”
※ ※ ※
裕进大吃一惊,“祖琳,你是一个年轻西医,怎会晓得这种封建歧视的字眼?”
“根深柢固,无法摆脱。”
“那是指小孩,不是指成年人。”
“裕进,谢谢你。”
他对她有爱意吗,裕进肯定不止一点,可是同他第一次爱人不能比。这次,他是有条件的。有意无意提起:“西医也好,巫医也好,嫁夫随夫,你得跟我回西岸,孝顺公婆。”
“工作归工作,家里要照顾周全,勿叫我与家务助理一起吃饭。”
“赶快生养,陈家最爱孩子。”祖琳涵养功夫好,不去理睬他,只是微笑。
一次,经过纽约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裕进心血来潮,推门进去。店员过来招呼他,“想看甚么,先生?”
“订婚戒指。”
“这边,有成套的结婚、订婚指环,请问先生你预算如何?”
“尽力而为。”
“我给你看这枚近两卡拉的钻石。”
裕进只望一眼,“小了一点。”
“那么,先生,这一枚两卡拉六五。”
“这颗很好,她手指是五号。”
裕进掏出支票簿。就在这个时候,珠宝店贵宾厅门打开,一个美貌女子走出来,吸引了部分客人眼光。
裕进一抬眼,发觉他认识这女子。
正想转过身子,人家先走过来照呼他:“裕进,记得吗?我是印子。”
裕进不得不勉强笑道:“印子,是你。”
她也没有忘记他。印子衣着时髦而低调,她只穿一套铁灰色外套长裤,当下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裕进,握着他双肩摇两摇,并没有实时道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