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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page 10 作者:亦舒

  永婷黯然退下。有人轻轻对她说:“你在这里?”

  永婷抬头,看到伴郎辛褒。

  他轻轻说:“我打算学中文。”

  永婷不出声。

  “我家做珠宝生意,我同新郎自幼儿园同学至今又做同事,他可以保证我身家清白。”

  永婷笑出来。为甚么要舍易取难呢,这是她作出检讨的时候了。

  第七章

  一对新人宣誓之后,印子便向陈家告辞,她与阿芝必须赶回飞机场。裕进送她到门口。

  有人替她打开车门,印子一见他便怔住。这是洪钜坤,他怎么也来了?

  陈裕进也发觉这有点气派的中年男子决非司机,他盯着他。

  洪钜坤对他说:“恭喜你们。”

  “谢谢。”声音冷淡。

  洪钜坤取出红包:“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敬请笑纳。”

  裕进大方地收下。一直以为这人肠满脑肥,一脸猥琐,其实不是,他比想象中年轻扎壮,而且,成功的人,自然有他的风度。

  印子与他上车离去。

  阿芝与司机坐在前座,中间玻璃窗关紧了,听不到后座谈话。

  印子说:“你怎知我在这里?”

  “我消息灵通。”

  “我不过略走开一会,立刻归队。”

  “一个人的财宝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印子脱了外套,露出小小背心,“车里怎么少了冷气。”

  “是那大学生叫你热血沸腾?”

  印子看着他,“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讲好了。”

  “印子,你身上没有一个忠贞的细胞。”

  印子不出声,她知道已激怒了他。

  “你我可以实时解约。”

  印子不出声。

  “你羽翼已成,外头不少公司愿意罗致你,离开翡翠,可获得自由兼爱情。”

  印子缓缓说:“我想想。”

  “不用想了,我叫王治平准备法律文件。”他十分赌气。

  印子知道此时一句多余的话必叫他下不了台就此弄僵,她不出声。

  车子一直驶往飞机场。

  前两夜,印子才做梦,噩梦中屋漏兼夜雨,一天一地是水,不知如何补漏,大惊,喘醒。她一边喘息,一边对自己说:“印子不怕,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是吗,已经过去了吗?印子握紧拳头,一声不响。

  只听得洪钜坤说:“我真蠢,竟然想过同你结婚。”

  他在飞机场东翼下车,并不打算押送印子回家。

  阿芝紧张问:“我们去哪里?”

  印子低下头:“照原来行程。”

  一年下来,他对她腻了,借故发作。她呢,本来可以施点手段,继续维系这段关系,但是,这种交易式而没有真正感情基础的关系,拖长了也无益,不如就此结束。

  ※     ※  ※

  洪钜坤这人有淫威,要求绝对服从,若一辈子跟他生活,并不是享受。钱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赚,现在家人生活已经有了着落,手头上又有点积蓄,印子的心定下来。

  她回到影展去展览笑容。

  最后一晚,阿芝给她看一份报纸。有照片为证,大字标题:“洪氏另结新欢,与本届香江小姐冯杏娟出双入对。”

  印子不出声。

  “下飞机时记者势必围攻,你得有准备才行。”

  印子半响不答:“咄,老板交女朋友,关我甚么事。”

  “一于这么讲。”

  阿芝见印子似一点也不伤心激动,心中感喟地想,不相爱也有不相爱的好处,各自甩开手,各管各去,多么爽利。

  阿芝不知印子内心感觉。

  印子像被人强灌饮了镪水,胸腔溃烂,不知怎样形容难堪感觉。玩物就是玩物,一件丢开,另外又找来一件,不必顾存对方颜面、自尊、感受。虽然一早知道结局如此,待真正发生了,还是觉得难堪。

  照片中,应届香江小姐只得十多岁,头发染成棕红,身上裙子短得不能再短,脸上一副宠幸的样子。

  阿芝忍不住说:“粗贱。”

  飞机就快降落,阿芝又问:“可要在另一个出口走?”

  印子想一想,点点头。

  在信道另一边出去,深夜,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印子心里一惊,甚么,难道已经不红了?忽然之间,人声嘈杂,一扇门一声撞开,十来二十个记者争先恐后涌出,闪灯对牢印子拚命拍摄,团团围住她不放行。

  印子放心了。

  没问题,刘印子仍有号召力,她松下一口气。

  记者争相提问,印子一言不发。她板着面孔一直回到家里,掩上门才无奈她笑了。

  大队记者仍在楼下驻扎。印子看到母亲缓缓走出来。

  “收入,有问题吗?”

  她关心的,仿佛就得这点。一个人穷怕了,就会这样。

  印子冷冷答:“放心,不会少了你那份。”

  “房子,到底是谁的名字?”

  “两层都在我名下。”

  那母亲着实松口气。

  “印子,不如花点律师费,把小的那层转给我。”

  印子心情不好,忽然十分尖刻,“为甚么?你怕我比你早死?”

  蓝女士不敢得罪她,拎起手袋说:“我走了。”

  ※     ※  ※

  印子:“楼下有三十架照相机,你吃得消吗?”

  蓝女士:“我试试看。”也十分讽刺。

  她开门离去。

  屋内归于寂静,印子开了一瓶香槟,自斟自饮。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事情会有转机吗?印子提起电话,喂地一声。

  “印子,到家了?”

  是老好陈裕进,她微笑,“裕进,听到你声音真好。”

  “裕逵十分喜欢你的礼物。”

  “呵,小小心意。”

  裕进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闹翻了?”

  “你看到报纸?”

  “海外版隔二十四小时便看到。”

  印子十分干脆,“我回复了自由身。”

  “是因为我的缘故?”

  “不,”印子不给他这种满足,“是因为他与我意见不合。”

  裕进惆怅。

  “我不够听话。”

  “印子,做完手头上工作,来我家度假。”

  “裕进,我也真的累了,你仍愿接收我?”

  “永远。”

  “真不相信我仍有好运气。”挂了电话,她把裕进的信紧紧拥在怀中。

  第二天一早,王治平上门找她。

  “印子,洪先生感激你一言不发。”

  印子不出声。她刚睡醒,淋了浴,湿头发拢在脑后,T恤短裤,一点化妆也无,仍是美人中美人。

  那冯杏娟不如她远矣。

  王治平咳嗽一声,“洪先生说,屋内一切都归你,你仍可帮翡翠工作,阿芝与阿佐仍由公司发薪水,他有义务照顾你,又拨了若干股票到你名下,保证你生活。”

  印子不表示意见。

  “他说,他始终不知道你心里想甚么。”

  印子表情十分落寞,到底是人,洪氏在要紧关头救了她,用他的人力物力把她自漏水天台屋拉出来,她对他,也有感激成分。

  “印子,你有事尽管吩咐。”

  “我想解约。”

  “一定照你的意思,洪先生说:‘许佩嫦是个可靠有实力的经理人,你定可青云直上。’”

  印子轻轻说:“上到青云?会否摔下来?”

  王治平没有回答她,站起来告辞。

  “佩嫦姐稍后会来找你。”

  “多谢洪先生照顾。”

  王治平心想:那冯杏娟的资质都不及刘印子十分之一。可是,比刘印子听话一百倍。王治平也有点失落,以后,不能时时见到这可人儿,不知怎地,人类天性贪恋美色,他自问对刘印子一点企图也无,可是每次看到她精致如杰作的面孔,心底说不出的欢喜,她的观众想必有同样感觉,导致她走红。

  ※     ※  ※

  电话铃响了。

  “在家,没出去?”

  “记者在楼下,不敢动。”

  分了手,彼此反而客气起来。

  “对一切安排满意吗?”

  “很好,谢谢。”

  “你始终十分懂事。”

  “仍得不到你的欢心。”

  “别冤枉我,是我深爱你,却没有回报。”

  “你有财有势,声音比我响。”

  两人都笑了,和平分手,令人心安。

  挂了电话不久,许佩嫦上来与她谈论细节。

  “印子,你真人与我想象有很大出入。”

  印子有点紧张,不知她想说甚么。

  “你比外表印象文静理智。”

  这大抵算是赞美,印子不出声。未来经理人指着她足踝上的图案,“这玩意儿始终很野性,不如抹掉它。”

  印子轻轻说:“这是真的纹身。”

  佩嫦一看,是个小小的灵字,“哎,我以为是画上去,是纹身,可麻烦了。”

  印子十分婉转地说:“要完全改变一个人,是没有可能的事,也无此必要。”

  许女士走后,她同阿芝说:“我决定不采用经理人,自己闯一闯。”

  “可是,一切要自身应付。”

  “不怕,做人根本如此。”

  干吗事事受另一人箝制,一切私事及帐部公开,完了,还要把收入分她百分之十五。

  阿芝说:“许佩嫦同荷里活有联络。”

  印子嗤一声笑,“本市的钱还没掏空呢,去那么远干甚么,身边有美金,一样到比华利山买洋房。”阿芝也笑。

  印子又说:“命中注定有的东西,自然会送上门来,否则,钻营无益。”

  印子叹口气。

  杂志上全是洪钜坤约会冯杏娟进出各种场合的照片,文末记者总不忘挑衅地问一句:刘印子怎么想?刘印子至今未作任何响应,刘印子如常工作!

  印子趁这个机会接了广告拍摄。她游说客户:“到巴黎拍外景,我会穿得单薄一点。”那个商人着了魔似忙不迭答允。

  过几天,印子就离开了是非之地。她与裕进约好在欧洲见面。这一边裕进收拾行李只说有急事,连夜乘飞机往欧陆。

  第二天清晨陈太太正预备整园子,丘太太忽然来访。

  “咦,一早有甚么事吗?”

  丘太太期艾,“一夜未睡,鼓起勇气,来同你说清楚。”

  “哟,看你那样郑重,可是大事?”

  ※     ※  ※

  “关于永婷……”

  “永婷怎么样?”

  丘太太涨红了脸,无法开口。

  陈太太猜到最坏方面去,“永婷有病?”

  “不不不,唉,永婷订婚了。”

  “订婚?”陈太太呆住,“同谁?”

  丘太太怪羞愧,“同一个叫辛褒的犹太人。”

  陈太太张大了嘴,永婷不是裕进的女朋友吗,怎么忽尔分手改嫁外国人?

  丘太太颓然,“我们做不成亲家了。”

  两个中年太太互相呆视。

  半晌,陈太太问:“这些年轻人,到底在想甚么?”

  丘太太忽然落泪,“自幼送到最好的私立学校,学芭蕾舞、弹钢琴、练中文,没想到最终嫁洋人。”

  “裕进已到欧洲去了,永婷怎么同他说?”

  “她说裕进祝她幸福,她指出裕进爱的是另外一个女子。”

  陈太太喃喃说:“我不明白。”

  永婷妈无法克服家有洋婿的反感,眼泪一直流下来。

  陈太太连忙绞来热毛巾及斟出热茶。

  永婷妈诉苦:“做母亲真没意思……”

  不知怎地,裕进约印子在巴黎北火车站会面,那地方人来人往,扒手奇多,找人并不容易。可是他,眼看见了她,两人奔向对方,紧紧拥抱,彼此透不过气来。

  印子说:“让我看清楚你。”

  裕进笑,“我还是我,一成不变。”

  印子摸自己的面孔,“我却再也不认得自己。”

  “是,”裕进微笑,“这是一只狗头。”

  印子把脸埋在他胸膛里,工作完毕,她可尽情度假。

  陈裕进与世无争,同他在一起真正开心。

  “为甚么到火车站?”

  “乘火车去南部看堡垒。”

  “订妥酒店了吗?”

  “唏,去到哪里是哪里,大不了睡在街边。”

  “可是,我有七箱行李。”

  “捐赠慈善机关,或是扔到河里。”

  “好,豁出去了。”

  印子从未试过学生式旅行,乐得尝试,跟着裕进南下,在火车上看风景,累了,蜷缩在一角打盹。

  身上的衣服稀绉,而且有味道,他们并不在乎,租了车,在乡镇小路上探访葡萄园,用有限法语,一打听,才知道已经来到著名的波都区。两人在农庄借住,一直游到马赛,走了几千公里,累了在花下休息,饿了吃海龙王汤,快乐过神仙。

  不过,一路上也靠信用卡支撑。

  终于,经过一间豪华酒店,“今晚,要好好睡一觉。”他们下榻套房。印子泡在大浴缸里,乐不思蜀,心想:与陈裕进余生都这么过,可需要多少经费呢?还在盘算,电话铃响了。

  ※     ※  ※

  竟是阿芝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姐,整整一个星期失去你影踪,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幸亏你用信用卡付帐,我才有你下落,印子,洪先生心脏病发入院,已经做过大手术,可是病情反复,未脱离危险期,他想见你最后一面。”印子震惊。

  她一时间没有言语。

  阿芝说:“在理,与你无关,在情,说不过去,你且回来见他一面,旅游的机会多得是。”

  印子仍然不知说甚么才好。

  “我去看过他,很可怜,英雄只怕病来磨,平日那样神气的一个人,此刻身上插满管子,动弹不得,子女远远站着等他遗言,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前妻不愿现身,印子,你想想。”

  印子终于说:“我马上回来。”

  阿芝松了口气,“难为你了。”

  印子放下电话,披上浴袍。她看到裕进站在露台前看风景,背光,穿着内衣背心,美好壮健的身形尽露。

  他没有转过身子,只是无奈而寂寥的说:“又要走了?”

  “我去一下就回来。”

  裕进忽然说:“去了就不必回来。”

  印子看着他,“你说过会永远等我。”

  裕进答:“我反悔了,所有承诺均需实践,世界岂不累死。”

  印子沉默。

  “再等下去,我怕你看不起我。”

  “我明白。”

  “失望的次数太多了。”

  “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忍耐力都有个限度。”

  “你回去吧,他们等着你。”

  “我只回去一刻。”

  裕进忽然笑了,“今日一刻,明日又一刻,我同你不能这样过一生。”

  他收拾证件,取过外套,拉开酒店房门,“再见。”竟潇洒的走了。

  印子也没有久留,她立刻到飞机场去订飞机票。

  归途中印子脚步浮动,一切都不像真的,阿芝立刻把她接到医院。

  洪钜坤的实况比她想象中还要差。他整张脸塌下,皮肤似棉花般失去弹力,嘴与鼻、手及胸都插着仪器。

  但是他还看得见印子。

  “你-——”,他挣扎着动一动,神情意外,没想到印子会出现,随即闭上眼睛,看错了,他想,一定是幻觉,她怎么会来。

  可是,那轻柔的声音传来。“吃得太好,是都市人通病,问你还敢不敢餐餐烤十八安士的红肉。”

  是她,她真的来了。

  ※     ※  ※

  他又睁开眼睛。

  印子按住他的手,“痊愈以后,坏习惯统统改一改,多点运动,我讨厌哥尔夫,飞丝钓鱼倒是不错,要不,索性行山,或是徒手爬峭壁,唷,可以玩的说不尽,何苦天天坐在钱眼里。”

  忽然之间,那铁汉泪盈于睫。

  看护过来检查仪表,“咦,生命迹象有进步。”立刻抬头看着印子,“小姐,无论你是谁,留在这里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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