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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都是错 page 7 作者:亦舒

  一夜看见家明的血。

  这个医生好,有肩膊,够胆量,我恨某一些医生,对病人完全无关痛痒,除了伤风之外,什么都不理不睬,病人好好的,他们先吓死了,先把病人往医院里推。

  第五章

  我没有睡好。

  我起床抽烟,一支又一支。

  为什么他这样子,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都锦衣美食,却这样不快乐,为什么?

  我们也快乐过。

  我手臂在他手臂里,我们笑过。

  我并不爱他。

  我不懂爱人。

  没有他,我一样可以活下去,但是当时我觉得没有坚,我是活不下去了。这种事,一生只能发生一次吧。我总是碰见这样的男人,上帝不眷顾我,不原谅。

  我抽了一支又一支。

  我感觉胸口很闷,想吐又吐不出来。

  明天我要去看他。我一定要去看他。我现在不能罢手了,我一定要去看他。

  这一夜比任何一夜都长,太长了。我看着天露出曙光。五点半。从五点半到八点半还有三个钟头。我疲倦。老老实实的说:我真想也死了算了。

  我的意思是,我还能要求什么呢?该做的全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错了又错,错了又错,再错,都是同样的错,一样一样的错。

  我只是一个女人。

  每一个女人都一样。

  但是上帝把她的头别转了,不眷顾我,降灾难于我,因为我恨恶管教,就是管教我一个人。

  我想要一个长期休息。长期休息。我想死。

  这或者是家明的想法。

  我们都累了,都要休息。

  但是一个早上之后又是另外一个早上。我们还都活着,都得活着,活下去。我这么疲倦。

  我撩起了窗帘一角,推开了窗,一只蝴蝶,一只最简单的粉蝶飞了进来,蓝色的。LEPAPILLONBLEU。我苦笑。我见过这些蝴蝶,早上色彩是鲜丽的,到了黄昏,就褪色,总活不过夜里,但是蝴蝶,蝴蝶不是为活到天明的吧。我希望我是蝴蝶。

  我把窗口关上。

  那只蝴蝶就在房间到处扑着,是的,进来了,就出不去了,我这间房子就这样,我的生命也这样。

  我没吃东西很久。

  我错了,我不该回来。我曾经一度胖成那个样子,真的胖,胖得害怕了,连夜饭也不敢吃。如今一下子瘦下来。老了多少?

  我按熄了烟,打电话给莉莉。

  电话响了三下。莉莉带梦的声音问:“喂?”

  “是我。”

  “你呀,你干吗?天还没亮。”她说,“现在不比以前了,我丈夫要一早上班的,你等等,我到客厅的分机去听。”

  我说:“好。”

  隔了几分钟,莉莉大概在穿睡袍,然后声音又来了,“什么事,你?”

  “没什么,我又错了。”

  “我不明白,”莉莉说,“你怎么了?错在哪里?明明是好好的一个人,老说自己有毛病,说得多了,朋友就相信了,朋友一相信,你自己也就相信了。弄得糊涂得很。”

  “嗯。”

  “睡不着?”她问。

  “你的安眠药呢?”

  “一早我要出去,回来再睡。”

  莉莉苦笑,“你还这么年轻,若这么着,谁帮得了你?你还是结婚吧,脾气慢慢就改过来了。年轻的时候,谁不心高气做,像我,胡乱嫁了,只要人好,管钱不钱的,漂亮不漂亮的?”

  “太太平平过日子,人啊,不过几十年,辛蒂,当年我也和你一样,有棱有角,我磨得圆滑了,你还是老样子,你怎么的?辛蒂?”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辛蒂,你今夜不大好,要我来陪你?”

  “我父母在此。”

  “辛蒂,真不要我来?辛蒂,大家都不相信你,每一个人都要你快乐,我们都爱你,但是我们无法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看顾你,而且你这么放肆,专门做不该做的事。”

  “我做了什么?”我问,“我做了什么?我只是一个女人,我与几个男人睡过觉,我吃几颗安眠药,抽几支烟,什么女人不是这样做,但是我得到的麻烦,远比任何人多,为什么?太不公平了。”

  “你现在又有什么麻烦了?说一说。”

  “很复杂。”

  “辛蒂。你被爱过,你也爱过人,你闯过祸,自杀过,还有什么麻烦?你怀了孕?”

  “如果我怀了孕,我不会打电话给你。再过四星期,我会去找堕胎医生。”

  “不要那么说,辛蒂,你的语气是那么残酷。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乐趣,再也没有新鲜的事了“这倒是对的,莉莉,我什么都见过了。”我说,“我疲倦。这一次我要自杀,再也不割脖子手腕的,我吃那种七秒钟就死的毒药。

  “辛蒂——”

  “莉莉,我这辈子有人向我下了咒言,我是逃不脱了。”

  “我看我还是换了衣服来你这里吧。”

  “不用,莉莉,真的不用,你放心,我这就挂电话。”

  “小姐,你别挂电话,我求求你,叫你妈妈起来。”

  “没有用,莉莉,没有用。”

  她忽然哭了,“你真叫我担心啊。”

  我笑,“谁也不担心,就是你。”

  “我不想你——我的天。”

  “对不起,现在回去睡觉,听到你的声音,我很快乐,真的,快乐。此刻我只想听一听熟捻的声音。”

  “真的?”

  “真的。”我说,“把电话挂上。”

  “好,明天我来找你,中午,好不好?”

  “好。”我说。

  她把电话挂上了。

  一片沉默。

  屋子,整间屋子是黑的,因为窗帘拉得密。

  我胡乱套上了衣裳。放了一点钱在口袋里,就出门去了。我关门关得轻。我想爸妈不会给我吵醒。

  太早。

  实在还太早。

  但是医院的门还是开了。

  我找到了家明的病房,推门迸去。私家医院就与酒店一样,没有分别的,随进随出,因为付了钱。他躺在床上。一片白。墙上挂着耶稣基督的像,下面写着:“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嘛?”耶稣基督,它一直没有得到爱。没有人真的爱他,没有人。只除了抹大拉的马利亚吧。

  我走近家明。他闭着眼睛,睡得很好。手腕上缠着纱布。

  护士小姐探头进未看一看,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我应该祷告吗?是的,祷告。

  他还活着,呼吸着。

  我握着他的手,我们快乐过,是的,我们快乐过。

  他说他爱我,他甚至要娶我,我,像我这种人。我把他的手贴在脸上。

  多么可惜,我已经不懂爱一个人了。

  他没有醒。

  我觉得疲倦,我靠在椅子上,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以为是护士小姐,我说:“我不会骚扰他的。”

  我转过我的头,我看到了一只男人的手,坚的手。只有他才有那么强壮的手。我抬起头,我看到他的脸。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他赶来了,他这么快就知道家明在这里,他爱他。他大概真是爱他。

  他放开了他的手,他说:“辛蒂,你离开他吧。”

  我摇头。

  “我请求你。”

  “坚,”我说,“我也求过你,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是为你好,你嫁我有什么好?”

  “对呀,我要嫁给家明。”

  “辛蒂,以你这样的条件,要找个丈夫还不容易?天下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还多着。”

  我压低了声音:“那么你去另外找一个家明来。”

  “这么听来,是没有商量余地了?”

  “有,我们两个人一起离开他。坚,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会过得很好。”我说,“真的,坚,你从来未曾爱过我,试一试,或者你不会后悔的。”

  “让我们以成人的语气说话。”他握住了我的手,“辛蒂,为什么你一定要我?”

  “因为我得不到你。难道你不知道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说。

  “你真的爱我?”

  “是的。”

  “多深?”

  “我不知道。”

  “我使你快乐?”坚说。

  “并不。决不快乐。”我说。

  “那么快走,辛蒂。不要报仇。”

  我说:“你要家明。但是家明要我。你不明白?我走有什么用?他要我。你看不出来吗?他没有我会死,你看不出来吗?不要叫我走。他会找到我的。”

  家明在床上转了一个身,我们的声音太高了。

  他喃喃的说:“辛蒂。辛蒂。”

  我抬头看着坚,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胜利的感觉,我说:“坚,你走吧,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你,你想他会有什么感觉?”

  坚踱到窗帘前去,背着我。

  完全失败了。

  我说:“你恐吓他,叫他离开我。现在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故事了,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跟定了,坚,如果你要见他,你也会见到我,因为我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我重复又重复的说着这几句话,他蓦然回过头来,朝我脸上就是一个耳光,他下手是这么重,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激动过。我嘴角淌下了血。

  我静静的说:“还有左边呢,再来一下。”

  他转头走出了病房。

  我看着他拉开了门,走了,连门也不关。

  我怎么才可以得到他?这是惟一的办法。

  我呆了半晌,我用手帕擦掉了嘴角的血渍。他还会回来吗?我在赌什么!赌自己的什么?

  家明转身,他说:“辛蒂……”

  “我在这里。”我说。

  护士进来。我问:“我可以与他说话吗?”

  “没有什么大碍。”她说,“可以。”

  我给家明喝水。

  护士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你吗?”

  我不出声。

  “你真幸运,他这么爱你。我很多嘴,不过小姐,不要辜负任何人的爱,因为……有时候,爱难找。”

  她转身也走了。

  我点点头。是的,她说得很有道理。这种说法我也会说,说起来总是容易的,理直气壮的。

  家明醒了,他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是我,然后他抓住了我的衣角,尽了他的力抓住我的衣角,仿佛我随时随地会消失一样。

  我想那一次我在医院里醒来,坚并没有来。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我没有死?为什么?但是自杀这玩意,最多只好来一次,再试就真没有那种勇气。

  家明哑声的想说话,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

  “你,还来看我?”

  我点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清秀的脸,美丽的脸。

  “为什么?”他问。

  “我爱你,”我毫不羞惭的说,“我们结婚。家明。我们结婚。忘记这些,忘记它们。”

  他仍然闭着眼睛,但是眼泪淌了出来。我想,我为一个男人哭过,是我欠他的,没晓得也有人欠我的眼泪,真没想到。

  我继续说着:“我们在这里结婚,然后我们去渡蜜月,我们去得远,但是我们会回来,什么都会很妥当,你放心,我们会有一个家,一个美丽的家,而且有很多孩子,你喜欢孩子?”

  他的眼泪还在淌,流下脸颊。

  我吻掉了他的眼泪,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我跪在地上。“事情不会有问题的,你放心好了,”我说下去,“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或是两段故事,我们都有错的时候——真是错吗?像我做过的事,家明,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好,绝对没有,但是我答应你,我们在一起会很开心。我不认为我做的是错事,在每个人的眼里,如今都是错,但是我也换得我的快乐。家明,快乐,不管是长是短,还是快乐,我认为我花的代价划得来,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许就是因为我不后悔,我不认错,上帝没有原谅我,家明,你明白?家明,你明白?”

  我伏在他胸前,我也哭了。

  “谢谢你,辛蒂,谢谢你。”他微弱的说。

  “不要谢我。以后你或许会后悔,你或许会后悔也说不定,不要谢我。”

  “值得的。我现在快乐。”家明说。

  “奇怪是不是?”我问,“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快乐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来没沾过快乐,我们只远远的看见快乐,已经高兴了。奇怪。”

  “辛蒂,我会对你很好,对你很好。”

  “你答应我,睡得好,吃得好,出院我们就结婚。”

  “是的,我们马上结婚。”

  我点头。

  我离开了医院,回家睡了三四个小时,惊醒了,又要去医院。我要看牢他。

  哥哥说:“你怎么了?看你,瘦成这样,这几天你是怎么了?”他不满我。

  “家明,他病了,住在医院里,我得去看他。”我说。

  哥哥猛地一惊,“怎么不早说?他没父没母,没亲戚!”他跳起来。

  “所以我要去看他。”我说,“不过是……气管炎。”

  哥哥吁出一口气,“他没大碍吧?”他看着我。

  “没事,他这几天就出院。”我说,“哥哥——”

  “什么?”

  “我——”

  “说吧,最近你倒听话。”他软下来,“可是有事别闷在心里,总要与大人简量商量,你那脾气也该改了,家明对你真是没话好说。你这样子……找谁去容忍你?难得他不计较,可知是真爱你。辛蒂,不是说是你的错,不是……我们太想你好,你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哥哥别转了脸,“我们帮不了你。如今有了转机,你要把握住机会才是。爸妈年纪大了,我又不能跟你一辈子,跟着你,你还嫌我,你自己好好打算。”

  我的眼泪直滚下来。我忍着眼泪,越忍越流。

  转机,这是转机吗?

  哥哥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倒还算关心我。我运气不好,连他都知道了。我做错了什么?到如今我并不明白。只是人家说是错,我也只好认是错。

  完美的结局,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永远没有,再好的开头,也还演变成这样。

  如今大家都觉得我是负累,大家都要撒手。

  我用手背抹去了眼泪。

  “哥哥,”我低低的说,“家明与我,我们想结婚了。”

  哥哥简直是打心里开心出来的,我背着他,没看见他的脸,却也听出他声音里的喜悦,“真的?唉,你这人,早点告诉我们嘛!”“我们也是刚决定的,很快,大概这个月或下个月。”

  “爸!妈!”哥哥大叫,“好消息!”

  我低下头,我的眼泪尽滴在台布上,花上,花盆上。

  人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看辛蒂这种女孩子,看她!搅成这样,什么不该做的都做了,就差没抽鸦片,居然还嫁得个才貌双全的丈夫,会有这种转机!

  是的,他们会这么想,他们会妒忌得发绿。

  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辛蒂,我,只要喜欢,随便可以跟谁上床的一个女孩子,居然有人名正言顺的娶我。

  爸妈得知了消息,雀跃不已。

  然后莉莉来了。

  她昨夜,或是今早,答应来看我的。她常常做到答应过的事。她是个好朋友。

  “恭喜恭喜。”她说。

  我笑了一笑。我与她坐在一个冷静的角落里。

  莉莉问:“他很有钱,是不是?”

  “有钱?不见得。他又买不起一百八十万美金一只的明朝花瓶。又不能供我住一层堡垒。有什么钱了不愁吃饭就是了。谁又愁过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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