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看见了你。”他很认真的说。
我真的笑了出来,他误会了,他把我当什么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不要笑我。”他说。
“我?你不要对我认真。”我说,“我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寂寞,上帝啊,我寂寞。”
我拿了一支烟出来,点着了,吸了一口,毫无表情的看着他。男朋友,我只要男朋友,他们都是束缚,而且是说走就走的束缚,我回来不是找男朋友,我是来找工作。越是爱一个人,越是翻脸得快,为什么不可以做好朋友呢?为什么不?
他柔和的问:“你想把我吓走?我明白你,凡是人尽可夫的女人,都挂一个淑女的招牌,你是一个好女孩子,只是你锋芒太露,刺了女人的眼不要紧,刺了男人的腿就过分了,不要放弃我,否则你再也找不到男朋友的。“”“我只认得你几个钟头。”
“不够吗?”
“够了。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请男孩子到我的公寓去,有些答应得快,有些答应得慢。”
“很自然。”他很平静的说。
“至少你了解。”我笑了。
“你哥哥常常说起你,我认得你已经很久了。”他说。
“我是家里的癌症,无可救药的。”
他吻我的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好像我们是多年的恋人,我很客气,随他放肆,因为他吻得这么温柔,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只像一个怜爱的大人吻一个婴儿。我没有做婴儿很久了,非常感动于这种感情。
但是他没有进一步做什么。
他问:“我明天来看你。”
“欢迎。”我低声说。
“现在送你回去。”他说。
他开车送我回去。到了门口他注视我,我看看他。我有些呆呆的,好像不相信真会有人决定要我。坚说:“辛蒂,我累了,照顾你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工作,我要找帮手来轮班才行。”现在我长大了,但是我还是二十四小时都寂寞。
我说:“再见。
我回了家。
他把车子开走了。
哥哥问;“你们哪儿去了?
妈妈问:“这个男孩子可靠吗?
爸爸说:“看样子倒才貌双全。
“平常倒是极老实的,今天把辛蒂弄得这么晚才回来。
妈妈说:“好了好了,你看辛蒂这样子,她不去揭人蛮好了,我们还怕她被人哄呢”我回头说,“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哄自己,就够糟了。
然后我回到房间里,睡得很好。没有安眠药,什么都没有,我睡得很好。
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是被爱的,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我这一辈子又没愁过衣食住行,什么都不缺,我只想有人记得我,有人爱我,有人喜欢我,如今有一个男孩子说他要我,不管我对他有没有兴趣,那已经够了。
我睡得很好。
一清早妈妈来敲门,她说:“有人送玫瑰给你。
“玫瑰?”我问。
“是的。玫瑰。”妈妈手里捧着玫瑰。
我看不清楚有多少朵,都是紫玫瑰色的,一大蓬,二三十朵吧,好看得很。然后玫瑰当中夹着一朵白色的丁香。我看了很久。
我接过了花,插在一只大瓶子里。
哥哥进来看。“老天,”他说,“陆家明敢情是疯了,这年头玫瑰花是什么价钱!”
对于哥哥来说,数目字才是重要的,没有数目字,他活不了,我希望我像他,那么我会活得很快活,甚至比他快活。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看着我的玫瑰。
“打电话去谢他吧。”妈妈说。
我摇摇头。
哥哥说:“他今天一定会来的。
他来了。一身白。
我侧着脸,我笑了。我没有谢他。谢什么?
我们对坐着,拿出了一付棋子,我们下棋。这是一个周末,每个人都看我们下棋。我与他两个人都心不在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爱说话。他右手仍然戴着那只银手镯,两支手托住下巴。我看着他的脸,真是惊人好看的一张脸。我的手有点出汗。
哥哥在一旁说:“跟辛带下棋,真是受罪。”
我看他一眼,他刚刚抬起眼,我们不说话。
像他这样的男孩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偏偏找上了我们家里来。
昨夜,我想起了昨夜,我们在车子里,我们吻过,拥抱。而今天,今天我们却对着下棋,不能置信。好像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毫不相干,这是人生。
他连赢了三局。
父亲在放弹词唱片。
蒋月泉的杜十娘。很平淡的声音,一句句诉说着。
“……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说郎君呀,我只恨当初无主见,原来你是假心肠一片待红妆,青楼女子遭欺辱,误她一片浪花人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时光仿佛倒退了好几十年,我与他好像是在相亲。见了面,但不能说话。我喜欢家因为家是含蓄的,这是我回家的原因。什么大事小事,大家都心里明白,但是都不说出来,只是心里明白,有很多话是不能说的。
我只希望我仍然年轻。那个时候,爱上了坚,他说十一点钟来,我就开始等,一直等,每隔十分钟到窗口外去看一看,这样子的等法,可笑。
陆家明说:“你根本没有用心下棋。”
我笑,“我是故意要让你赢,你看不出来?”
他说;“你这种客气,我真吃不消。”
我只好笑了。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为什么还没有结婚?”
“结婚?”他呆一呆。“哦,没有对象。”
“应该很容易,这么多的女孩子可供选择,而且每个人都有名气,都不平凡,香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捞女才女都多得热晕。”我说。
“你是哪一种?”他笑问。取笑的成份很高。
我诚实的说:“我情愿做捞女,而且做到底,把胸脯打得起码三八寸,头发染金色染红色,衬衫不扣钮子——这里的捞女不彻底。你别眷捞暧,不简单,是一门大学问。”
“可以写论文?”
“绝对可以。”我笑,“你写的是什么论文?说来听听。”
“关于飞机。”
“啊。”我说。
“你的呢?”他问。
“关于食物急冻问题。”我答。
他点点头。
哥哥走过来,“你们的棋子下成怎么了?”
“还可以,”我说,“不劳费心。”
他走开了。
陆家明问;“你要出去?”
“哪里?”我反问,“喝咖啡?看电影?吃饭?上山顶?上下左右,来来人去是那儿个地方,然后在外国,跑来跑去也就是这么几个名胜,这不过是世界,你要明白,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不想出去,对不起。”
他摇摇头,一点也不生气。
“是的,辛蒂。”哥哥说,“这不过是世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听话,晓得懂吗?”他什么对白都听了去。
啊大哥们,真是可怕,相信我,真可怕。
但是陆家明与我在一起很快乐,我们还真出去了,而且玩得很高兴,他待我与待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样,与我在一起,他对其他的女人视若无睹;他并没有搂住我抱住我,盯住我不放我,我们不过并排站在一起,们是我知道我在他心里占了太大的位置。
不过是几人,我们真是好朋友了。
他不是我第一个认得的漂亮男孩子,没有可能是。不过女人的虚荣心,我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他漂亮得是无懈可击的。
他的衣料,他的车子,他的公寓,他的神态,一家人都说:“呀,辛蒂,辛蒂可找到男朋友了。”
至于妈妈,嘿!不是我说话,她大概已经在选什么大酒店摆喜酒了。
但事实不一样。
家明,他非常喜欢我,我晓得。
我也喜欢他,他是个好伴。
但是我们冷。
他带我到他的公寓去,我们坐在最舒服的沙发上,我们说话,我们喝酒,我们听音乐,他吻我,我把头靠在他肩膊上,但是我们冷,我常常以为他会进一步做什么,但是他规矩到令我惊讶的地步。
他只把于搁在我的腰上,这么文静温柔,好像我们兄兄妹,只是兄妹。他晓得我不会介意,如果他稍微放肆一点,我也不会介意,但是他总没有。
也好。我想,他尊重我,我对他也肃然起敬。我与他人一起安全得很,尽管家人挤眉弄眼,谁管那么多,我要足关心别人脑袋里装些什么,再活不到今天的。
我还是在他家里留到半夜。
他的家很美。不是新布置的,有一种中西混杂,十足是一个家的味道,不像家私店,也不像电影布景。我真喜欢那些红木,真止的红木家具。他给我看他祖父的翡翠。鸡血石图章,他父亲藏的齐白石八大山人。他父亲倒个足那种传统商人。开酒店的生意人,还是不俗的。
而家明,他不太懂,他懂的只是飞机。他一夜坐在那里就是说他的飞机,他最喜欢“和谐”,兴奋得要死,把图样摊给我看,当然不可能是详细的图样,也已经足够了。然后把所有飞机失事主要原因,秘密提了提,提了提。我保持沉默,礼貌的听着,老实说,倒不觉得闷。他反而脸红得很,问:
“闷死了你?”他很担心。我按按胸口,“别担心,我还在呼吸。”
他就高兴,吻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的鼻尖,然后去弄咖啡。他的咖啡真是第一流,不过我们还是混酒喝,两个人都是酒鬼,却从来不醉到不醒人事。
日子过去。
两个月之后,我几乎爱上了他。
不是那种狂热的爱,火辣的爱,但也属于一种爱。
我与他这种关系,在今时今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现在人人都爱上床。上床也很好很自然,但是关系太亲热了,不能再做好朋友。如果我与家明睡过,他跟别的女人出去,我的自尊心必然大受伤害,只是自尊,不是妒忌,现在?管他呢!找情人容易,太容易,找朋友难,太难,我实在觉得这样太好太好了。好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
我快乐了不晓得多少,只是为了他。
家明洋洋得意。
家明以为这一下子我有了着落。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明白,我也不解释。
他们不明白。
老实说,我也不大明白。
但是我们这种日子过得很好很太平,很和谐。
那是一个晚上,我记得,跟所有平常的晚上一样。
我已经吃了安眠药,他忽然来了,要找我出去。我不要扫他的兴,于是我跟他说:“走路走到一半睡着了,你不要害怕。
“为什么会睡着?”他奇问。
“我吃了安眠药。”我说。
“我的天!”他看着我,“那怎么办广他问,“你还是回家睡觉吧。改天我们再出来。
“没关系。你今天来找我,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笑了。
“所以,我这个人有未卜先知。”我笑,“来,我们出去玩,我渴睡了才告诉你。
他担心,“你为什么吃这种药?”
“你闭嘴,”我横他一眼。“别跟我来这一套,你也教训我,这年头我也不用活了。
他耸耸肩。他长得这么漂亮,跟他出去简直是一种荣幸,多少羡慕的眼光朝着我,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没有这种虚荣,但到底我与他谈得投机。
相信我,安眠药的效果跟酒精差不多,开头有反常的兴奋,然后就昏头昏脑的渴睡,坐在他车子里的时候,我还是清醒得很,我一直问他要什么礼物,怪他不早些告诉我,同时又有些开心,到底他是看重我的,不然不会与我单独共渡生日。
他看我一眼,“我要的礼物很贵。”
我爽气的说:“我尽我所能。”
他看着我,笑了。“我要你。”
我一怔,忽然之间面红了。一个女人,大概最爱听这一句话吧。我听到了,应该开心,却没有开心的意思,在我心里,我晓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换句话说,我不配。
而且我不了解他,他总是语气大胆,实在害羞得很,如今只有两个人,他说这样的话,由此可知他是真心的,我有点心酸。对的人总是来迟的。我垂下了头。
他见我不说话,就说:“后悔答得太快了?”
我只好笑。“我送你一只手表,纪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我有手表了。”他扬扬他的手腕。
是的,白金的康斯丹顿。我要你,他说。
他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去吃饭。我没有喝酒。安眠药混酒喝?我没有要死的意思。他照例叫了一桌的菜,我吃得很多,而且也说得很多,不过是逗他开心,希望他生日快乐。既然他选了我与我共渡生日,我就有这个义务。
我们跳舞的时候,我就渴睡了。
我轻轻的吻他的耳朵,吻他的脸,吻他的眼睛,他的唇。我真觉歉意,我不该吃了药,那么可以陪他玩到天亮。现在我怎么可以算是跳舞?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他说:“我们回去吧。”
“明天,”我含糊的说,“明天我们再出来,要不到你家去,我憩一憩就起来,真的。”
他笑了,“真的?”
“真的,”我说,“过一下子就好了,我才没有昏迷到那种地步,到你家,你看一会儿电视,我躺一下子,我们再出去宵夜吃东西。”
他吻我的额角。
我到了他家,我们坐下来,扭开了电视。我就睡着了,不能怪我。我尽量支持着,支持着。我吃药吃得重,为的是求好睡。
我是在他沙发上睡着的。
第一次醒来,大概是半夜。我躺在床上,我知道我是躺在床上的。我也懒得理会,我心里想:我应该起来回自己家去的,道德上来说应该如此。但是我活了这么些年了,一点也不理会这一套,我又倦得要死,于是闭上眼睛继续睡。再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天刚亮。
我是马上清醒的。
他睡在我身边。
床并不宽,他睡在我身边,他背着我。
他上身没有衣服,只见他赤裸的背。他的头发贴在脖子后面,比任何人的头发都好看。枕头是格子的,细细的格子,床单、被褥都是一色的考究,我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看看自己,我的衣服都不在身上,只穿着一套男人的睡衣。我看着大花板,当然,如果穿着昨夜那件钉珠子的袍子上床,未免荒谬,但是以后我还见他不见呢?真尴尬,关系维持得这么好,为了几颗安眠药,就弄成这样子。
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是那种人,以他的相貌样子,何必趁一个女人昏睡不醒的时候去占她便宜?所以才更尴尬。
我叹了一口气。
完了。我想。这年头,找一个男人上床多容易,找一个男朋友才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如今又完了。
他睡得那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被子只在腰间,他有这样细的腰身,如今细腰都长在男孩子身上。肩膀却又这么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