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彭嘉扬找她的父亲彭念祖,他在杭州吗?”
“呵,原来是二小姐,请等等。”那人对她家庭状况了如指掌,倒是意外。
半晌,她父亲来听电话,“嘉扬,你在哪,有甚么事?”
“爸,我明日下午到杭州。”
彭念祖一怔,“是特地来看我?”
嘉扬略为尴尬,“我与同事一行三人来中国采访。”
“好呀,可是要我招待?”
嘉扬笑,“再好没有了。”
“我有招待外宾的寓所,我派人派车来接飞机。”没想到父亲对子女又是另外一种态度。
他问:“嘉维的婚礼如期进行?”
“没听说有枝节。”
“谢天谢地。”嘉扬满意地挂线。
她把情形同珍说一遍,珍哗地一声,“有那样好的父亲,还做甚么记者?”
嘉扬有遗憾,“可惜,他不是好丈夫。”
麦可劝说:“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嘉扬无奈,低头不语。
珍说:“你也有这么大了,成年人怎可盼望花常好月常圆。”
麦可却说:“这次可找到东道主了。”
嘉扬笑问:“你有三个愿望?”
“有,吃四川菜、吃杭州菜,以及吃广东菜。”
“撑死你。”
“甚么?”
“说你吃撑了。”
“全部办妥,心情异常兴奋,觉得很幸运。”
“怎么在加尔各答上飞机?”
“呵,乘机畅游亚洲名都。”
“印象好吗?”
“人很多,马路拥挤,天气炎热。”
“领养的孩子,是男是女?”
“是一个五个月大的女婴,叫秋月。”嘉扬点点头,通常都是女婴。
“她有兔唇毛病。”
嘉扬连忙说:“那是小意思,三十分钟外科手术即可矫正。”
夏巴太太很高兴,“我也那样想。”珍见他们说个不停,微微笑。
夏巴先生问:“杭州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中国人有句老话,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哗。”
夏巴太太又问:“请问,你幼年学习英语可有困难?”
“没有,我相信小秋月也会同样适应,你不必担心。”
“啊,谢谢你。”
嘉扬也老实不客气的问:“是甚么促使你俩到中国领养儿童?”
夏巴夫妇异口同声:“我们爱小孩,自己已有两个儿子,渴望小女儿,既然证实已不能生育,便领养一名。”
“可是不同文不同种的孩子
……”
“你是指肤色吧,对我们来说,孩子即是孩子。”嘉扬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平凡的普通人原来也可以有这样无私崇高的思想。
夏巴太太兴奋地说:“听说华人幼儿肠胃不适合牛乳酵素,我们会喂豆奶。”
“我在研究中国人的习俗及节日,总要叫秋月也熟悉祖先的文化,不可剥夺她在这方面知识。”
嘉扬肃然起敬,“夏巴先生,你一定要与我交换姓名地址。”
夏巴太太说:“我们住多伦多约克区。”
看过嘉扬的名片,夏巴太太说:“呵,你是记者。”
“可否跟你们去领取秋月?”
夫妇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十分有默契,“欢迎之至。”他俩异口同声,立即约好时间地点。
转头一看,麦可已经盹,珍正凝神在做功课,双眼对牢计算机荧幕专注地找资料。
彭念祖没有食言,他派了两名伙计来接飞机,拉中文字横额:“欢迎彭嘉扬小姐”,感觉十分扰攘。
第五章
嘉扬迎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我是嘉扬。”
那一男一女年轻人笑说:“同照片一模一样。”
他们自我介绍:“我是周一晶,她叫王二卿。”
五人打过招呼,小周去叫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一看,是辆平治七座位旅行车,珍伊娜看了嘉扬一眼,原来彭家那样富庶。
小周与小王操流利英语,发音太过标准,有点像灵格风唱片。
“先到厂见过彭先生好不好?”
嘉扬请示过珍及麦可,两人都无异议。
厂在近郊,嘉扬也是第一次去。小周介绍沿途名胜,嘉扬有点心事,没搭腔。
只听珍问小王:“不知你可否帮我,我在找一种玲珑剔透的石卵,叫雨花台石。”
小王答:“呵,那要到南京找。”
小周说:“我可立刻叫人寄来,要多少?”
珍非常高兴,“够种水仙花便可。”
嘉扬对周王二人刮目相看,如此伶俐,如此乖巧……更显得彭嘉扬这种土生儿似番薯。
“听讲,雨花台石卵有个传说。”
嘉扬说:“在中国,无论一条溪水一座石碑,均附送神话一则。”
珍笑,“嘉扬,你别打扰,且听周说。”
小周说:“一个传说是释加讲道,大地震动,天女散花,落在雨花台,幻变成七彩石卵。”
“哗,还有一个传说呢?”
小周的神色凝重起来,“日本侵华,滥杀无辜,是受害者鲜血染成石卵。”
嘉扬不语,连一块石子都背这样深的血海深仇,做华人不易。
到了。
没想到念祖纺织厂规模那样大那样整齐,出来迎接他们的一个妙龄女子,鹅蛋脸,大眼睛,高挑身段,身穿香奈儿套装,口口声声叫嘉扬二小姐。
嘉扬心头一个疙瘩,这女子是谁,不似秘书,又不像管家,好不奇怪。
她自我介绍:“我是念祖纺织厂的经理,叫胡自悦。”
办公室布置清雅,用明式家具,穿制服的工人斟出碧清的龙井茶。
嘉扬问:“家父呢?”彭念祖哈哈哈地走出来。
嘉扬看父亲,有点陌生,上一次见他是几时?已经有大半年了吧,他又胖了,红光满面,踌躇志满。他热情地招呼女儿的朋友,捧出两瓶路易十三拔兰地送给珍及麦可,另外叫胡小姐取来念祖纺织代表作送给他们:“这种丝绒披肩标上名牌在纽约五街大公司出售,且看看品质如何。”把人客哄得欢欢喜喜。
这时小周进来说:“雨花台石卵已经找到,你们旅途携带不方便,我帮你寄回家中如何?”珍忙不迭点头道谢。
彭念祖看女儿,“嘉扬你又黑又瘦,工作可辛苦?”
嘉扬连忙答:“现在流行这样。”
胡自悦笑道:“时装书中模特儿都像嘉扬。”口气似半个女主人。
彭念祖说:“司机夏明归你们用,随便吩咐好了,你们且去休息吧,今晚一起吃饭。”
珍捧名贵拔兰地笑逐颜开,嘉扬摇摇头,叫人腐败的工夫,彭念祖这种生意人真练得一等一。
在车上,麦可把他那瓶酒也送给珍,“别喝太多。”
车子把他们送到一座簇新的四合院。
连嘉扬都叹为观止,藕色粉墙,淡绿瓦顶,庭园深深,触鼻尽是茉莉花香,一室黄梨木家具,现代设备应有尽有,女佣人满面笑容迎出来。珍赞叹不已。
麦可抬头正看一幅字画,问嘉扬:“说些甚么?”
嘉扬硬头皮过去,只怕是狂草,谁看得懂,见是楷书,松口气:“呵,月是故乡明。”
珍说:“这才叫文化。”女佣人捧出点心来。
“一会儿还要出去晚饭,别吃太多。”
麦可说:“哎唷,饺子做成小白兔模样,可爱极了。”
大家都过去看,啧啧称奇。
“差点以为嘉扬是小公主。”
嘉扬颓然,“看到那个姓胡的女人没有,她肯定已代替了家母位置。”
珍说:“她长得如年画中古装美女。”
“家母憔悴苍老得多。”
靠墙古董架子上放一列著名的无锡大阿福泥娃娃,麦可爱不释手,他问:“这黑面孔是谁?”
嘉扬一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张飞。”
“怎么是黑人?”
“不知道,也许他是混血儿。”嘉扬胡闹。
“可否送我一套?”
“请便,”嘉扬大方地说:“这点我尚可作主。”
“珍--?”珍在客房睡了。
窗明几净,纱帐已把整个世界的烦嚣隔出去。
嘉扬看到帐子边停一只蚱蜢,便用手去赶,谁知却是绣上去的装饰,竟像真的一样,那边还有一只粉蛾。嘉扬不由得佩服那胡自悦,她打点生活细节真有一套。她轻轻掩上门。
麦可在天井看金鱼,嘉扬趁机与母亲通话。
“妈妈,我在爸爸处。”彭太太大为惊讶,“你竟到了地球另一边。”
“他对我很好,我很感动。”
“他替嘉维准备了甚么结婚礼物?”
“稍后问他,还有甚么话?”
彭太太沉默好一会儿才答:“无话。”嘉扬无限惆怅。
麦可探头进来,“我也想打几通电话。”
“请便。”嘉扬走到另一间寝室,发觉布置又不同,完全西式,但墙上挂一只小巧的蝙蝠风筝。
她顺手取下,拿到天井去放,不料一阵风来,把风筝送去老远。
她喃喃道:“妈妈,给你送晦气。”
用小剪刀铰断了线,蝙蝠一下子飞出去老远,在天边失去影踪。
稍后,彭念祖叫小王拨电话来催吃饭。
叫醒了珍,她打了一个呵欠,“唉,假使赚够了钱,将来到华南来退休。”
嘉扬笑问:“在中国人的地方,你做甚么才好?”
“学中文,进博物馆,学做中菜。”
嘉扬笑说:“一个星期下来你就厌了。”
“晚饭时间到了。”
“又吃?”
“正是民以食为天。”
宴会设在非常考究的菜馆,彭念祖一早在独立贵宾所等客人,使嘉扬觉得面子十足,房还有一位穿小凤仙装的年轻女子在弹古筝。
新闻记者又不同娱乐记者,不大见这种豪华场面,客人有点兴奋。
胡自悦自外头进来,嘉扬一怔,已经是半个女主人了,想起母亲,有点扫兴。
胡自悦捧好几只瓷瓶,笑眯眯地说:“各位来尝尝中国酒,有高粱、大曲、绍兴。”
珍第一个探头过去。
这时,那名乐师奏出一曲凤求凰,悠扬悦耳。
“嘉扬,你喝甚么?”
“我喝葡萄气酒。”
菜一盘盘上,胡自悦殷勤夹菜,“全是海鲜,容易消化。”
麦可笑,“那我放心了,我虽然大胆,也怕吃狗的腿、牛的眼、龟的壳,或是猫的耳。”
嘉扬不知多久没同父亲一起吃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原本想说的话,因胡自悦在场,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喝酒。
彭念祖同珍说:“有一种蟹,送这个绍兴酒最好,不知你敢不敢吃。”
珍纳罕,“只要是蟹,我就能吃。”彭念祖立刻吩咐侍应生去取来。
麦可笑劝:“珍,别太勇敢。”嘉扬只得笑。
不到片刻,蟹拿来了,黑漆漆一堆,四围伴珊瑚色的膏。
珍吓一跳,“这是蟹?”
嘉扬一看,释然,“原来是醉蟹,顶鲜味,不怕。”
“怎么是这个颜色?”
“活的时候浸到酒,产生某种化学作用。”
麦可倒抽一口冷气,“没煮熟?”
珍鼓起勇气挑一点放进嘴,“唔”一声。
嘉扬说:“吃红色的膏。”珍非常欣赏,大家拍手,众人都喝多了。
吃到完场,还有礼物,彭念祖掏出两只盒子,送给两个外国人,“请多多照顾小女。”
嘉扬吓一跳,这不是送红包吗?怎么好意思,要拦阻已经来不及。
正在面红耳赤,麦可已经打开了盒子,“呀,蚝式金表,正是我最想要的礼物。”他立刻戴到腕上。
嘉扬目瞪口呆,只见父亲朝她眨眨眼,呵姜是老的辣,嘉扬五体投地。
珍也连忙打开盒子,“真好,不是小巧的女装,我就是喜欢中童尺码。”
彭念祖笑说:“伊娜小姐那样潇洒的才女当然应该与众不同。”
“多谢你的慷慨。”这叫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你们明日还需早起吧,叫司机送客人回去。”
珍与麦可真喝多了,拱拱手告辞。
彭念祖问嘉扬:“还有甚么需要爸爸帮忙?”
“没有了,已经非常满足。”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自悦想与你谈几句。”他也走了。
胡自悦结了帐,斟一杯碧清龙井茶给嘉扬。
嘉扬不语。
那位乐师抱起古筝告辞,胡自悦付他丰富的小费。
她轻轻说:“世路难行钱作马。”
嘉扬:“还有甚么话说?”
“你看你爸可高兴?”
嘉扬不得不点头,“踌躇满志。”
“快六十的人了,自学出身,辛苦半辈子,总算熬出头,你大哥都快结婚了。”
嘉扬接上去:“你是叫我别扫他的兴,别责难他,任他风流荒唐。”
“可以这样说。”
“那么,我也把话说白了,家母呢,谁帮她出头?”
“他会尽量赔偿她。”
“给甚么,鸽蛋大钻石,更豪华住宅,乘邮轮环游全世界?她仍然是个弃妇。”
“彭先生希望离婚。”
“同你结婚?”
谁知胡自悦笑了,“他为甚么要与我结婚?”
“你是他的新欢。”
“有甚么是他现在还没有得到而需要与我结婚后才能得到的呢?”嘉扬没想到她思想那样先进,倒是刮目相看。
“我只是彭先生的助理,他叫我那样说,我便照做。”
“如此私事,他为甚么不亲自表态?”
胡自悦叹口气,“你是他的娇娇女,他怕你给他看脸色,他下不了台。”嘉扬不出声。
“下个月嘉维结婚,他会同你母亲签字。”
“家母不答允呢?”
“彭太太通情达理,知书识礼,又有这样聪敏的两个孩子,她一定不会为难彭先生。”
“你倒是很了解家母性情。”
“我很抱歉。”
“不用,不干你事。”
“是,我收回那句话,正是,不是胡自悦,也会是其它人。”
“你看中他老人家甚么?”
胡自悦并不恼怒,“除了财势,他为人豪爽阔绰,风趣机敏,我由衷敬重佩服他,他又对我爱护备至,最使我感激的是把我两个弟弟送到美国读书。”嘉扬点点头。
人家说得那样坦白,她还能怎样。
嘉扬说:“我累了。”她伸手去揉酸软的肩膀,多日沉重的背囊上路,肩膀已生了老茧。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二小姐你这么辛苦却是为何来。”
“理想。”
胡自悦一怔,声音有点凄凉,“是,我几乎忘记世界上有这回事,也只有你才配说理想。”
司机转头来接嘉扬。
嘉扬回到四合院,看到黑麦可坐在天井一棵桂花树下赏月。
“嘉扬,你看这月亮多美,难怪中国人歌颂月是故乡明。”
“你像是爱上中华风景。”
“你们真懂得享受,又慷慨好客,若不是华裔女不大喜欢黑人,我也想在这落脚。”
嘉扬好气又好笑,“去日本吧,听说东洋女喜欢黑男,成群结队在码头等黑人水手上岸。”
“啊,叫我心痒。”
“至于我们……你很快会看到另一面,别失望才好。”
“夜深了,去休息吧,珍说明早天未亮要出发。”
嘉扬抱怨:“不如叫我们鼠纵队,专门摸黑工作。”回到客厅,麦可想回房,被嘉扬叫住。
“甚么事?”
“珍在甚么地方?”
“她在寝室。”
“我闻到血腥味。”
麦可大惊,立刻推开珍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