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过来,“我叫陈在豪,在温市交易所工作。”
“彭嘉扬,记者。”
“我见过你的面孔,你曾报道一宗狂汉杀妻儿再自杀的新闻,令我印象深刻。”
“那的确是一宗惨剧。”
“不,”年轻人仰起头想一想,“是你秀丽的脸上那种愤怒与无奈使我感动。”
嘉扬不由得摸摸面孔。
“我对自己说,我希望结识这位小姐,四处托人,结果,朋友表妹的姐夫的同事与你熟稔,待他答应做介绍人的时候,你已出差到非洲。”
嘉扬微笑更正:“南美洲。”
“没想到在候机楼碰到你。”
“真巧。”
“你晒黑许多。”
够了,嘉扬不再回答,摊开报纸看起来。
上了飞机,才发觉年轻人坐他身边。嘉扬疲累到极点,几乎立刻昏睡。
年轻人光是看她的睡姿就很开心:从来没有女子睡得更加失态:仰脸,张大嘴,呼噜呼噜,但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她浓眉长睫,轮廓鲜明,愈失态愈天真可爱。
嘉扬耳畔隐约听见侍应生说:“彭小姐,用餐了”,“彭小姐,可需要冰水毛巾”,“彭小姐,多要一个枕头吗”……
她自太平洋一边睡到另一边。飞机在跑道煞停她才睁开眼,看见那年轻人对牢她笑。蓦然嘉扬不知身在何处,咦,这是谁,难道她已婚,他是她丈夫?
要呆一会儿,神志才慢慢苏醒回归,呵,想起了前尘往事,她是一名记者,现正回家,眼前之人不过萍水相逢。
可是对时空仍然混淆,她问:“还未起飞?”
“已经抵达。”这倒也好,如黄粱一梦。
“我有车,送你一程。”
嘉扬婉拒,“我有人接,谢谢你。”她要了一大杯冰水全喝下去。
下飞机时年轻人想帮她提行袋,那只五十磅重的背囊令他的身体一侧,他意外地说:“这么重。”
嘉扬笑笑,将它背到自己背上。
年轻人怜惜地说:“你的手很小。”嘉扬不出声。
她过关后叫部出租车一溜烟回家。
抵家门口忍不住流下眼泪,一边按铃一边大叫:“妈妈,我回来啦。”
没有人应,都出去了?
嘉扬只得找出门匙开门,用密码解除防盗警钟。
她呼出一口气,摊在大沙发一会儿,到厨房取水果吃,噫,都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她想好好用香皂沐浴,一走进房间,呆住,陶芳的嫁衣挂在她前,象牙白缎子,坠腰,领口卷边如一朵玫瑰花,漂亮得令人吸气。
她走近轻轻抚摸衣料,嘉扬有种木兰从军回来的感觉。对牢镜子,她呆视自己,黑了,粗了,大眼袋,头发开叉,要多丑有多丑。
她连忙找来香精浸浴,接敷脸,用橄榄油擦发梢,然后,倒在自己上等母亲不回又睡了。
这次,她没睡好,忽尔看见遭人残害的墨西哥妇女肢体,忽尔又看见被遗弃婴儿亮晶晶的双眼,她惊醒,惊怖地喊出来。
这时,有男声问:“小姐,你是甚么人?”一看,是两个警察,嘉扬愕然。“你为何闯入民居?”
“这是我的家,我有门匙。”
“有位太太报警说购物回家发觉屋有人闯入。”
嘉扬啼笑皆非,“妈妈,妈妈!”彭太太奔进房内,“嘉扬,是你?”母女紧紧拥抱。
连警察都笑了。嘉扬连忙致歉。警察却说:“最近治安确是比较令人担心。”
他伙伴把嘉扬认出来,“你是综合电视彭嘉扬可是,警方都说你英勇。”嘉扬有点不好意思,送警察出门。一转头,看见母亲惊讶地看她。
“妈妈,我回来了。”
“你手臂受过伤?双眼红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同嘉媛一样,在外边搞得五痨七伤才回家来?”
整个下午,在医务所度过,首先,去医眼睛,检查过没事,彭太太才放心,接,去整型医生处磨平手上伤口。
然后,陪母亲喝下午茶。
“我行李尚未整理。”
“明天再说,你又干又黑,吃多点。”
回来了。嘉扬却恍然若失,本来陪母亲吃茶逛街是最自然不过的消遣,现在却十分敷衍。
经过时装店,被女职员看见推门追出来,“彭小姐,进来看看新货。”彭太太把女儿拉进去。
“咦,彭小姐胖了,穿六号都可以。”又取出手袋,“最新式的腰包及背囊,适合彭小姐这样潇洒的年轻女子。”
嘉扬心不在焉,略看一下,“这么小,能放甚么?”
“信用卡及胭脂呀,哈哈哈哈。”嘉扬也笑,她的背囊,重五十磅以上。
“妈妈,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吧。”结果包了两套衣服回家。
嘉扬边驾车边说:“妈,你还没有找到方向?”
“你这口气像你父亲。”
“对不起。”嘉扬内疚。
“我一直是个无所事事的主妇,我不打算在这种失意时刻信心尽丧意图认错改变自己,甚么去学烹饪缝纫计算机网球,药石乱投,我情愿做回原来的我。”
嘉扬唯唯诺诺,“是是是。”
彭太太终于把志愿说出来:“我打算照顾孙子。”
嘉扬笑了,这的确是年长女性最佳事业。
“嘉扬,你变了。”
“这次出差,我看到许多新鲜事物,眼界大开,思想转变,影响深远。”
“是甚么令我的女儿去得那么远?”
第七章
嘉扬开玩笑答:“原野的呼声。”
“你这话叫我想起嘉媛,回来了还是多动,最近才组团去北方看金鹰。”
嘉提想起在约旦见过的两只猎隼,心思又拋出去。车子驶过综合电视台,她停下来,“妈妈,你先回家,我稍后返来。”
“你哪有车?”
“咄,走都走得到。”
走近新闻室彭嘉扬就活转来,她咚咚咚上去,“赫昔信在吗?”
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甚么人鬼叫?嘉扬,是你!”
同事们都过来与她拥抱。
赫昔信给她一罐啤酒,“嘉扬,你英俊之极。”
一个妙龄女子,被人用这种字眼形容外形,不知是悲是喜。可是嘉扬眼中的赫昔信却有点颓相:头发太长,衬衫太皱,脸上欠缺神采。
他揉揉面孔,“累了。”
嘉扬说:“谢谢你赠我百宝袋,真派用场。”
“微不足道,对,几时向美国广播报到?”
“后天。”
“从此平步青云了。”
嘉扬嗤一声笑出来,“哪这样容易。”
“顶头上司是谁?”
“一个叫约翰森的人。”
“他,好色兼嚣张。”
由此可知,对一个人,社会自有公论。赫昔信取出一本手册,找到一页,叫嘉扬去看。
原来是美国广播的行政人员排名榜,表格列得一清二楚,约翰森位在中下阶层。
“他不是大人物。”可是,嘉扬不敢说的是,他比你我都大。
“嘉扬,你心中有数,就不怀奢望。”
“谢谢你。”
“而我,我已铩羽,振翅难飞。”为甚么老兵都这样颓丧?她怀念珍与麦可。
再坐一会,嘉扬告辞,赫昔信在暮色中送她下楼叫出租车。
他忽然说:“嘉扬,我永远爱你。”嘉扬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语。
“你是一直知道的吧。”
“如果茫然不觉,那我也太不敏感了。”
车子来了,嘉扬上车,她朝赫昔信挥挥手。
回到家中,她工作至深夜,把日志整理一番,又将资料输入计算机储藏,把旅途带回来的琐碎纪念品摆好。
嘉维回来,看到妹妹,惊喜之余,又谈了一会儿。
“看见父亲了吧。”
“是,他状态甚佳。”
“与母亲离异已成事实,拖了十年,总算有个了结,唉,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嘉扬不语。
“不幸中之大幸是,父亲慷慨地拨出一笔款子给我们母子三人,”他很满足,“而且已经分配妥当,十分公平。”
嘉扬笑笑,她不感兴趣。
“你见过他女友?”
嘉扬点头,“性格相当大方,外形秀丽,绝不讨厌。”
嘉维说:“所以我们失去了他。”
“不,是他自己不甘寂寞,同那女子无关。”
“嘉扬,你真长大了。”
“可不是,不知不觉已变得老三老四,熟悉一切江湖伎俩。”
嘉维说:“夜了,明天再谈。”
他一走,彭太太过来。
“在谈我?”
“是,”嘉扬承认,“大家担心你,这样有条件的女性会招惹狂蜂浪蝶。”
“放心,我会尊重自己,”彭太太忽然问:“嘉扬,你可记得妈妈叫甚么名字。”
嘉扬诧异,“叫高子仪。”
“我自己都几乎忘了,以后,得熟习一下,在家,嘉扬,请叫我高小姐。”
嘉扬啼笑皆非。
一个人内蕴及才华固然最重要,但外形也要可观,第二天嘉扬在美容院足一天,把身上霉气全去掉。
第三天清晨,她又整装出发。
彭太太说:“带电话。”
“是,高小姐。”
高小姐送女儿到飞机场,嘉维与陶芳也赶来。
陶芳一直拜托嘉扬替她到第五街买这买那,又抱怨:“上次的口红都赖了帐”,这次单子更长。
嘉扬知道事况严重,立刻说:“你看见这只行李箧没有,全装你要的货物。”
“速速回来做伴娘。”
嘉扬忙说是是是。
休息足够,恢复精神,抵达纽约,到旅馆放下行季,第一件事便是向约翰森报到。
“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先要去一个地方。”
“不是到堂祈祷吧。”
“一小时后见。”
嘉扬跑到现代美术馆蒙纳的印象派名画荷花池前坐下冥思。
一位银发小老太太坐她身边,两人微笑招呼,彼此没有用言语骚扰对方。
嘉扬看画中光与影,心底渐渐明澄,每次到纽约,她都会来朝圣。
片刻,一大队日本游客操进来,嘉扬站起离去。
她到第五街著名百货公司找到经理,放下陶芳要的货物名单及信用卡号码,“送到巴拉莎酒店七○三号。”然后才去美国广播公司,时间刚刚好。
秘书传达后嘉扬走进约翰森办公室。
一个穿灰色西服英俊的浅棕发男子朝她笑,接略为意外地说:“嘉扬,镜头对你不公平,你真人还要漂亮十倍。”
嘉扬微笑,“你的气色也不差。”
他开门见山说:“你可有带连戏的便服?我们要为纪录片补拍一些特写镜头。”嘉扬一愕。
“这是剧本,回去练一练,明早十时正开工,有司机七时接你入厂,傍晚可以收工。”
“珍与麦可回来了?”
约翰森双臂抱在胸前,“不必理会他们。”甚么?
“今天晚上在巴拉莎酒店有个舞会,你来见识一下如何?”
“呃,好。”一到就得陪舞,天下乌鸦一样黑。
“届时我介绍本行名人给你认识。”
到底年纪轻,嘉扬有点兴奋。
“这份合约,你看一看。”
“可以带回酒店读小字吗?”
“条件相当优秀,你会高兴。”
“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一会见。”
他送她出去,一路给她介绍同事,嘉扬拥有惊人摄影记忆,把面孔与姓名紧紧记牢。
她在酒店商场选购一件黑色吊带晚服及披肩鞋子手袋,拎上楼,发觉陶芳要的货物也已送到,连忙留帐单预备打税用。
她先看合约,立刻传真给自己的律师过目。
再打开剧本,才读了数页,已经愕住。
薄薄一本全是问题,这些提问,本来已在纪录片中出现过,不过主问者是珍伊娜,现在由彭嘉扬再问一次,分明是想移花接木,删除珍出镜部分,由嘉扬代替。
嘉扬默不作声,叫了威士忌加冰到房间来喝。
她觉得悲哀,珍对这辑记录片有极大期望,满以为可藉此东山再起,收复失地。
嘉扬不知说甚么才好。
时间到了,她淋浴穿衣化妆,头发不知该怎么办,趁湿盘在头顶。
约翰森电话来了,“原来你就住楼上,我上来还是你下来?”
“我下来,我下来。”
“我的名誉有多坏,从你惊惶的声音可以听得出来。”
嘉扬不由得笑了。
她取过披肩下楼。
约翰森穿黑色礼服迎上来,“嘉扬,你是美女。”
嘉扬微笑。
“先去酒吧坐一会,我有话同你说。”看样子,他已决定把嘉扬揽在麾下。
“听说你家境富裕。”
“过得去而已。”
“好极了,你已经摆脱了世上最讨厌的两件事。”
“那是甚么?”
“叫人减价以及要求加价。”
嘉扬又笑,露出雪白贝齿。
约翰森被她浅褐色皮肤以及明亮大眼迷惑。一时呆住,忘记说到哪。
有人经过搭住他肩膀毫不忌讳地调侃:“你的新女孩?”
彭嘉扬不知是第几名了,可是她不以为忤。她有正经话要说:“珍那-”
“这名字早已过气,你还提干甚么?”嘉扬黯然低头。
“世界就是如此运作,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
“明白。”
“还有甚么问题?”
“没有。”
“那么,我们进场吧。”
宴会刚开始,堪称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嘉扬跟在上司身后,忽然发觉自己也刚刚不多不少距离三步,她失笑。
那是一个美国广播参与的慈善晚会,由电视台著名金发美女资深记者戴安索耶担任司仪。
嘉扬暗暗留神,发觉几个重锚女记者其实已经过了中年,浓妆下许多皱纹,据说出镜时需靠数码摄影机自动逐格删除脸上老态。
为甚么没有新人,是她们不争气,抑或前辈的势力大力闸住,不允旁人更进一步?
嘉扬只知道一件事:这,已无珍伊娜位置。
嘉扬有点心寒,她一直不出声。
麦可他们在地球哪一个角落,可知道寄回来的心血会被人剪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音乐开始,灯光转暗,有人过来邀舞。
约翰森代她婉拒:“她还有工作。”他与她离去。
“怎么样,闻名不如目见。”
“原来连记者都需有开麦拉面孔。”
“那自然。”
一看手表,原来整整三十多小时未曾休息。
“回去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回厂补拍镜头。”
“是,先生。”
约翰森并没有要求进房间喝咖啡,他转身离去。
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可怕。
嘉扬上休息,一晃眼天已亮,她拨电话向母亲报到。
“女儿,为何闷闷不乐?”
“听得出来吗?”
“不开心的话就回家来吧。”
“此刻我要开工了。”
进了厂,有工作人员拿她的现场放大照片过来,对照替她化妆,额角喷点假汗,头发拨乱一点。
嘉扬脱口问:“背景呢?”
“用计算机补上去,你放心,你光是读出对白,工程人员会善后。”
嘉扬瞠目结舌,大开眼界。
她一直工作至深夜。
“彭小姐,明天下午还需要开工,三时开始。”
“是。”
有人拎西装外套站在摄影棚暗角。
是约翰森来探班。
他走出来同嘉扬说:“做得很好。”
他才是导演。
嘉扬微笑,“这算不算欺骗观众?”
“当然不是,”他诧异,“报道虚假新闻才需检讨,这不过是技术补救。”
“科技也真的进步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