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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记 page 9 作者:亦舒

  承欢见到了毛咏欣,不禁叹一声,“你我已年老色衰。”

  毛毛嗤一声笑,“过了十八二十二,自然面无人色。”

  “要利用青春,真不该在大学堂里浪费时日。”

  毛毛点头,“一进学堂,如入酱缸,许多事碍于教条,做不出来,难以启齿,是以缚手缚脚,一事无成。”

  “可不是,动辄想到寒窗数载,吃尽咸苦,如不守住自己,既对不起那一打打抄的笔记,又亏欠了学问,充满悲恸,日日自怜,高不成低不就。”

  毛咏欣笑,“结果一辈子下来,退休金还不够有办法的女子置一套首饰。”

  “有没有后悔?”

  毛咏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脾气欠佳,只得一条路可走。”

  “这一条路说法刚才也有人讲过。”

  “谁,谁同我一般聪明智慧?”

  承欢笑笑。

  咖啡桌旁有外籍男子朝她们使眼色。

  承欢惋惜,“已经秃了头顶,还如此不甘心。”

  毛毛笑笑,“太无自知之明。”

  “我喜欢男子有胸毛,你呢?”

  毛咏欣骇笑,“我不会对这种猥琐的话题发表任何遥远的意见。”

  承欢却肆无忌惮地讲下去:“浓稠的毛发至吸引我,所以他们的头发现在也越留越长,还有,一双闪烁会笑的眼睛也很重要,强壮、年轻的身体,加上一张会得说甜言蜜语的嘴巴,懂得接吻……”

  毛毛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好友。

  承欢抗议:“我养得活我自己,我有权对异性有所要求。”

  “你说的可不是辛家亮。”

  “我知道。”

  “承欢,婚约可是取消了?”

  承欢点点头,“我与他都心知肚明。”

  毛咏欣并没有追问详情,她抬头随意浏览,

  “让我们贪婪地用目光狩猎。”

  “你一直不大喜欢辛家亮吧?”

  “不,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资质实在普通,而且看情形会一直平凡下去,而我同你,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何必还急急闷上加闷。”

  承欢忽然问:“你有无见过真正俊男?”

  “有,一次在温哥华笠臣街买鞋,那售货员出来与我一照脸,我忽然涨红面孔,他就有那么英俊。”

  咏欣诧异,“为何脸红?”

  “因为想约他喝咖啡。”

  “结果呢?”

  “买了三双爬山靴,一双都用不着。”

  “他有学问吗?”

  “你真的认为学识很重要?”

  承欢愕然,“不然,谈什么?”

  “可是你看看进修学问的男人年过四十行为举止都开始似老妇人,五短身材面黄无须,共处一室,你真受得了?”

  承欢不语。

  毛咏欣笑,“想说话,找姐妹淘好了。”

  对座那洋人过来搭讪,“请问两位小姐——”

  承欢答:“这空位已经有人,我们已经约好朋友。”

  那人只得退下。

  她俩付帐离去。

  两人又在地铁车站絮絮不休谈了半晌才分手。

  已经深夜,家里却还开亮着灯。

  麦来添一见女儿,“好了好了,回来了。”

  “什么事找我?”

  莫非辛家又有意外?

  麦来添说:“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

  啊,承欢心知肚明,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开头是伤风,随即转为肺炎,指名要见你。”

  “明早来得及吗?”

  “医院说没问题。”

  “那就明早吧。”

  承早问:“我可需去?”

  麦太太答:“没人提到你的名字。”

  承早扮个鬼脸,“我乐得轻松。”

  承欢也笑,“可不是,那又不是真的祖母,与我们并无血缘,且又不见得对我们亲厚。”

  麦太太接上去:“是你爸这种憨人,动辄热面孔去贴人冷屁股,数十年如一日,好此不疲。”

  麦来添不语。

  承欢自冰箱取出啤酒,与父亲分一瓶喝,“爸,想些什么?”

  麦来添说:“她进门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承欢不语。

  “听说是一个舞女,穿件大红旗袍,那时女子的装束真是奇异,袍叉内另加粉红长绸裤,喏,像越南人那样的装束,父亲极喜欢她,她从来正眼都不看我。”

  麦太太在旁加一句:“她并吞了麦家所有财产。”

  承早比较实际,“财产到底有多少?”

  没人回答他。

  麦来添说:“奇怪,半个世纪就那样过去了。”

  他搔着芝麻白的平顶头。

  承欢问:“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不知道。”

  麦太太说:“恐怕是要我们承担殓葬之事吧。”

  “那可是一笔费用。”

  “而且是极之腌[月赞]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麦来添叹口气,“总要有人来做吧。”

  麦太太摇头叹息,“真不公平。”

  第二天早上,承欢五点正就起来了。

  梳洗完毕,喝杯热茶,天蒙亮,就出门去。

  麦太太在门前送她。

  “妈,自小学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门。”

  “多看一眼是一眼,妈妈有一日会先你而去。”

  “那时我都八十岁。”承欢补一句。

  麦太太微笑,“你打算活那么久?”

  “咄,我自给自足,又不是谁的负累,上帝让我活多久我都受之无愧。”

  “早去早回。”

  “记得叫承早替我告假。”

  麦太太颔首。

  承欢还未完全睡醒,仗着年轻,撑着上路,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

  即使那么早,车上也已经有七成搭客,都是辛辛学子,穿着蓝白二色校服,背着沉重书包上学。

  承欢窃笑,如果他们知道前路不过如此,恐怕就没有那么起劲了吧。

  承欢记得她小时候,风雨不改上学的情形,一晃眼,十多个寒暑过去。

  承欢看着火车窗外风景,一路上统统是高楼大厦,已无郊外风味。

  下了车,她叫部计程车,“长庚医院。”

  看看表,已近七点。

  车子在山上停下,承欢伸一伸懒腰,走进接待处,表示要探访麦陈好。

  接待员说;“探病时间还没有到。”

  可是有看护说:“她有预约,麦陈好己进入弥留状况,请跟我来。”

  承欢缄默镇定地跟着看护走。

  令她觉得奇怪的是祖母并没有躺着,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双腿搁在矮几,正在吸橘子汁。

  承欢缓缓走近。

  祖母抬起头来,承欢看清楚她的面孔,才知道医生判断正确。

  她的脸浮肿灰暗,双目无光,显然生命已到尽头,所谓油尽灯枯,就是这个意思。

  “谁?”

  面对面,她知道有人,可是已经看不清楚。

  承欢心一酸,坐在她身边,“是我,承欢。”

  “呵,承欢,你终于来了。”

  “祖母,你要见我?”

  “是,”她思维似仍然清晰,“我有事同你说。”

  “我就在这里,你请说吧。”

  祖母微微笑,“你的脸,长得十足似你祖父。”

  承欢十分意外,这是祖母喜欢她的原因吗?

  “你父亲就不像他,一生赌气,从不给人好脸色看,完全不识好歹。”

  承欢只得说:“他是老实人,不懂得讨好人。”

  “承欢,昨日,我已立下字据,把我遗产赠予你。”

  承欢说,“祖母留自己慢慢用。”

  “我不行了,很累,老想睡。”

  “休息过后会好的。”

  承欢对于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惊,难怪祖母只喜欢她一人,因为麦家其他人才不会说这种话。

  祖母缓缓说:“一个人到最后,不过是想见自己的子女。”

  承欢唯唯诺诺。

  “我并无亲人。”

  “祖母,我是你孙女。”

  “真没有想到麦来添有你这样争气的女儿。”

  “祖母太夸张了,我爸心中孝敬,一直教我们尊重祖母。”

  “这么些年来你都叫我祖母,我留点嫁妆给你也是应该的。”她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一个女人,身边没有些许钱傍身,是完全行不通的,到老了只有更惨。”

  承欢不语。

  “有钱,可以躲起来,少个钱,便想攒钱,人前人后丑态毕露。”

  没想到她对人生百态了如指掌,承欢微微笑。

  看护进来,也笑着说:“麦老太仍在说女人与钱的关系吧。”

  承欢点点头,这话题连看护都耳熟能详。

  看护帮她注射,“麦老太说得很正确,女人穷了又比男人更贱。”

  承欢忽然加一句:“大人到底还好些,孩子最惨。”

  看护叹息一声,“谁说不是,穷孩子还不如畜牲,我见过家中懒,一个月不给洗一次澡的孩子。”

  刹那间病房内悲惨气氛减至最低,完全像朋友闲聊一样。

  祖母不语。

  承欢看到她的头轻轻一侧,往后仰去。

  承欢警惕地唤:“祖母,祖母。”

  看护本来正打算离开病房,闻声转过头来,迅速把住病人的脉,另一手去探鼻息。

  她讶异地说:“老太太去了。”

  承欢十分欢喜,这真是天大的福气,这叫作无疾而终,一点痛苦都没有,亲人侍候在侧,闲话女性必须有钱傍身,然后一口气不上来,就悄然而逝。

  她轻轻说:“按照华人的说法,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么好事来。”

  连年轻的看护都说:“是,我相信。”

  承欢站起来,她已完成送终的大业。

  她轻轻走出医院。

  在大门外等车,她看到一名臃肿的少妇正与家人等车,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

  承欢过去探头一看,那幼婴紫红脸皮,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闻声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

  承欢笑了。

  医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生与死之重头戏都在这座剧场内演出。

  承欢让他们母子先上车,她搭随后那辆。

  她直接回办公室,先用电话与父母联络,然后照常处理公务。

  辛家亮过来与她谈过十分钟。

  “父亲与母亲摊牌,要求离婚。”

  承欢问:“辛伯母怎么说?”

  “她立即答允。”

  呵,承欢对辛伯母刮目相看。是她狗眼看人低,老觉得辛太太不学无术,沉于逸乐,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断。

  她语气充满敬佩,“君子成人之美。”

  “承欢,你似乎不知事态严重,她分了财产决定往外国生活,那些钱永远归不到你同我手上。”

  承欢笑笑,“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

  辛家亮说:“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

  “家亮,我同你已有屋有田。”

  辛家亮看看表,“我要回公司开会,散会再说。”

  可是那个下午,有一位欧阳律师打电话来传承欢过去接收遗产。

  承欢没想到祖母会老练能干得懂得雇用律师。

  她听清欧阳律师公布遗产内容,不禁怔住。

  “——铜罗湾百德新街海景楼三楼甲座公寓一层、北角美景大厦十二层丙座公寓一层,另汇丰股票----”

  承欢一点都不感激这个祖母。

  匪夷所思,这么些年来,她住在养老院内一直冷眼看他们一家四口为生活苦苦挣扎,从不加以安慰援手。

  承欢铁青着脸,有一次她险险失学,祖母见死不救,由得麦来添四处外出借贷,幸亏张老板大方慷慨,乐善好施,帮麦家度过难关。

  这老太太心肠如铁,带着成见一直到阴间去。

  承欢待律师宣布完毕,问道:“我什么时候可变卖产业?”

  律师答:“待交付遗产税后约一年光景吧。”

  “我已决定全部套现。”

  “我们可以代办。”

  “好极了。”

  “估计麦小姐可获得可观利润,财产接近八位数字。”

  承欢露出一丝笑容。

  真是意外。

  她站起来道谢,麦承欢中了彩票呢,多么幸运,她离开律师写字楼,立刻去找毛咏欣。

  好友在会议室,她在外头等,拿着一杯咖啡,看窗外风景。

  祖母那样讨厌他们,终于还是把麦家的产业归于麦家,所以二世祖们从来不怕得不到遗产。

  承欢在心中盘算,第一件事是置一层像样的公寓让父母搬出廉租屋。

  把那种第十四座十八楼甲室的地址完全丢在脑后,换一个清爽大方的街名大厦名。

  她微微笑。

  毛咏欣一出会议室看到她:“承欢,你怎么来了?”

  连忙与她进房间坐下。

  一边关怀地问:“最近犯什么太岁,为何发生那么多事?”

  “也没什么,还不是一桩桩应付过去,一天只得廿四小时,日与夜、天天难过天天过。”

  “说得好。”

  “咏欣,多谢你做我的好友。”

  毛咏欣十分诧异,“哟,这话应当由我来讲。”

  承欢告辞返回办公室。

  同事对她说:“一位辛先生找了你多次。”

  承欢猛地想起她与辛家亮有约。

  电话接通了,辛家亮诉苦:“我已决定送一只寰宇通给你。”

  承欢只是赔笑。

  “出来开解我,我情绪极之低落,希望有人安抚。”

  承欢遗憾地说:“还是做孩子好,不开心之际喉咙可以发出海豹似的呜咽,接着豆大眼泪淌下脸颊,丝毫不必顾忌。”

  辛家亮说:“真没想到我会成为破碎家庭的孩子。”

  承欢嗤一声笑出来。

  破碎的家庭怎么样她不知道,可是麦家经济情况一向孱弱,也像随时会得崩溃,承欢提心吊胆,老是希望可以快点长大,有力气帮这个家,一踏进十五岁,立刻帮小学生补习找外快,从不缺课,因长得高大,家长老以为她有十七岁,她一直懂得照顾自己。

  “你应当庆幸你已经长大成人。”

  辛家亮承认这点,“是,这是不幸中大幸。”

  “下班在楼下见。”

  他们初次见面也下大雨,承欢为建筑署新落成文娱大楼主持记者招待会。

  记者围住助理署长问个不休,矛头指向浪费纳税人金钱的大题目之上,那名官员急得冒汗,一直唤:“承欢,承欢,你过来一下。”命她挡驾。

  简介会终于开始,辛家亮上台介绍他的设计,承欢离远看着他,哗,真是一表人才,又是专业人土,承欢有点心向往之。

  散会,下雨,他有一把黑色男装大伞,默默伸过来替她遮雨,送她到地铁车站。

  承欢第一次发觉有人挡风挡雨的感觉是那么幸福。

  他并没有即刻约会她。

  过两日他到文娱馆去视察两块爆裂的玻璃,踌躇半晌,忽然问:“麦承欢呢?”

  文娱馆的人笑答:“承欢不在这里上班,承欢在新闻组。”

  他呵了一声。

  这件事后来由同事告承欢。

  又隔了几个星期,他才开始接触她。

  开头三个月那恋爱的感觉不可多得,承欢如踏在九重云上,早上起来,对着浴室那面雾气镜理妆,会得格一声笑出声来。

  今天。

  今天看得比较清楚了。

  那个温文尔雅的专业人士的优点已完全写在脸上,没有什么好处可再供发掘。

  最不幸是承欢又在差不多时间发现她自己的内蕴似一个小型宝藏。

  他在楼下等她,用的还是那把黑色大伞。

  “祖母去世有一连串事待办。”

  这是辛麦两家的多事之秋。

  不提犹自可,一提发觉初秋已经来临,居然有一两分凉意。

  “婚期恐怕又要延迟了。”

  “那么,改明年吧。”

  “好主意。”

  “起码要等父母离了婚再说。”

  好像顺理成章,其实十分可笑,儿子不方便在父母离婚之前结婚。

  伞仍然是那把伞,感觉却已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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