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站起来,“我想休息了。”
“是,花小姐。”
杏子斡有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靠诸般仪器维持。
解语读科幻小说,曾看到诡异故事:一个庞大的秘密机构幕后主持竟是一副搭着管子浸在药水中的脑子……
她掩住嘴,太可怖了,她不该这样看杏子斡。
他的寝室就在楼上,她敢去参观吗?
解语把枕头蒙住脸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解语起来,在晨曦中,到那个幽美的人工池中游泳,这才发觉,泳池用的是咸水,同在海中畅泳完全同样感觉。
不消片刻,已有早班佣人前来伺候。
真在这里过一辈子,倒也逍遥。
看样子,没有什么事杏子斡办不到,即使有,也无甚相干,躲在这里就不必理会世上一切牛鬼蛇神了。
她裹着雪白毛巾喝果汁吃早餐。
池子另一边,是浩瀚的马六甲海峡。
她身边有一棵大红花,七彩蜂鸟不住前来花芯啜蜜。
人间天堂不过如此。
解语深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老金也起来了。
他笑说:“这么早,花小姐,屋子里有了你就有生气,假使喜欢游泳,地库还有一座淡水暖水池。”
解语用毛巾擦头发,“这里很好。”
老金又去看早餐款式,同佣人说:“让花小姐试试我们的石榴汁。”
“杏先生呢?”
“他在准备。”
解语不出声。
身在福中不如福,所有在早上一骨碌可以起床的人其实都不应有任何埋怨。
老金低声说:“护理人员正替他按摩肌肉,做物理治疗。
“他们也住在屋里?”
“住西翼。”
“我去更衣。”
女佣一直跟着。
解语客气地说:“我自己来。”
有手有脚,何劳别人服侍。
女佣微笑,捧来一叠衣服。
原来早一日换下来的衣裳早已处理干净,至此,解语不得不承认被服侍确是一种享受。
家中不乏不语只穿过一两次的时髦华丽服饰,可是解语从来不去碰它们,她自穿她的学生装束,白衬衫,蓝布裙。
她淋浴更衣。
出来时,发觉桌子上多了几本照片簿。
一翻,发觉是杏子斡的旧照。
解语津津有味看起来。
这当然是他命人给她送来,好让她了解他多一点。
照片自少年时期开始,他穿着寄宿学校制服。背景是木球场,这分明是英国南部某郡。
然后,他发育成为青年,不算英俊,可是活泼壮健,爬在帆船上。
接着,照片上开始出现漂亮的女孩子,有一位相貌秀丽一如哪个电影明星似。
杏子斡紧紧搂着她。
少年的他,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解语深深叹息一声。
照片簿里,自然有他在足球场上的雄姿,满身泥巴,捧着银杯。
身后有声音传来:“怎么样?”
解语满脸笑,转过头来,“早。”这时,她发觉她的演技其实胜过姐姐。
“你才习惯早起呢。”
“我每天早上六时正起来温习。”
“我也喜欢清晨。”
解语清清喉咙,“照片精彩极了。”
“就怕你会闷。”
“怎么会,这位漂亮的小姐是谁?”
“受伤前的女友,当时已论婚嫁。”
“真美。”
“我一直喜欢好看的女子。”
“谁不是。”
杏子斡笑。
“后来呢?”
“瘫痪后她陪伴我一年,一日,忽然崩溃,痛哭倾诉她无法再继续下去。”
解语替杏子斡不值,因而揶揄该美女:“她喜欢跳舞,因而无法忍受,是吗?”
杏子斡沉默一会儿才说:“也不能怪她。”
“她走了多久?”
“十年了。”
“有无嫁人?”
“嫁得很好,已有三个子女。”
“无情之人多数生活得很好。”
杏子斡笑:“你替我不值?”
“自然,那是你最需要她的时刻,她却离你而去。”
“你参观过我的卧室,想法恐怕不一样。”
解语合上照片簿,“我正想去看看。”
“请随我来。”如此坦诚相见,是有心与她做朋友了。
残疾就是残疾,他不打算隐瞒什么。
解语把轮椅推进电梯。
推开门,先看到一间宽敞舒服的起座室。
接着,两扇门之内是一间书房。
杏子斡说:“看到这部音量控制的电脑吗,另一部在天文物理学家鹤坚斯教授寓所。”
“世上只有两部?”
“是帝国学院机械工程及电脑科学生的杰作,尚未公开发售。”
解语颔首,“给你帮助一定很大。”
再推开一道门,才看到他的寝室。
骤眼看,如一间小型的物理治疗室,光线充沛,仪器整齐。
“你都看见了。”
“是。”
“感觉如何,骇人吗?”
解语答:“寝室装修完全看私人需要,比较叫人倒抽一口冷气的是粉红色电动圆床。”
杏子斡半晌才轻轻说:“我还是低估了你。”
“让我们回到书房去吧。”
“当然。”
“你就是在这里控制整个机构?”
“不,这不过是个通讯站,我每天回公司总部工作两小时。”
“总部在何处?”解语好奇。
“新加坡。”
原来如此。
解语笑,“相信在意外之前,你未必这样专心事业。”
“被你猜到了,当年时为一辆新款跑车废寝忘餐。”
“人一定要受过伤才会沉默专注,无论是心灵或肉体上的创伤,对成长都有益处。”
“你呢,是什么使你早熟智慧?”
“杏先生,”解语摆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出生就是某种障残儿。”
“其实你天天和生母在一起。”
“可是,她一直只认是我姐姐。”
“我还以为你不觉遗憾。”
解语无奈地笑了。
过一刻她问:“十年来,都没有出去看风景吗?”
他没有即时作答。
解语说:“我明天下午起程回家。”
杏子斡说:“我希望可以与你通电话。”
“欢迎之至。”
“我把号码也给你。”
解语问:“你可以游泳吗?”
“不行,我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头部。”
“那么,我们来下棋。
“我有一副特殊构造象棋。”
解语笑说:“我知道,当你说:士急马行田!棋子会自动移走。”
“被你猜到了。”
以解语的耐心,没有什么人应付不了。
这是外婆说的,有时忙得慌,忘记喂小解语一顿半顿,别的孩子定会大吵大闹,解语却不声不响,跑到厨房看了又看,静静等到黄昏。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很多时候,一顿饭只能给一只面包。
解语很记得外婆取了金器到店里卖的情形。
外婆常常说,金子最好,买进卖出毫无亏损,她坚持相信现金会贬值,房产不可带着跑,还有,股票只是一叠纸,至靠不住。
解语跟着她吃过苦,因此养成一种旁人没有的机灵及耐性。
她陪杏子斡下了三盘棋。
他的棋艺不怎么样,可是棋品不错。
下了子从来不后悔,游戏而已,何必瞎认真,这想法同解语观点吻合。
她一向无所谓输赢,故此与她相处的人都觉得舒服。
老金在他们身后咳嗽一声。
解语会意,笑道:“你梳洗的时间到了。”
自有男看护来推走轮椅。
解语站起来伸个懒腰。
老金连忙说:“我给你去准备点心。”
“这样舒服,享福是会习惯的。”
“花小姐不如多住一段日子。”
“我要读书。”
老金笑了,“书中的黄金屋远比不上这幢别墅,还有花小姐你自己就是颜如玉。”
解语讪笑。
“花小姐是不舍得家人?”
解语不出声。
“要不要把他们也接来?”
过一刻解语轻轻说:“我姐姐有点麻烦。”
老金笑,“这是美人的特权,花小姐你从来不用也就是了。”
老金恁地会说话。
“我比较熟悉外头的世界。”
他忽然问:“你听过桃花源记的故事?”
解语温和地问:“你怕我再回头再也找不到你们?”
“不不不,我们一定会派飞机来接花小姐,只不过,这世界如此混乱龌龊,有一个地方可以避一避,值得考虑。”
解语非常感慨,老金说得对。
不过,她还是决定明日走。
“花小姐也许需要考虑一些时候。”
“对了。”解语微笑。
“近十年医学正勉力研究脊椎伤患,说不定会有巨大突破。”
解语轻轻说:“我也希望杏先生会得痊愈。”
“他资助多间大学做研究。”
“我会为他祷告。”
老金很高兴,“谢谢你花小姐。”
杏子斡要等晚饭时分才出来,他一日内活动时间,只不过三数小时,即使见客,也困在轮椅之上,椅子设备虽然完善,因装置复杂,不宜在户外逗留太久。
他们在紫藤花架下看海涛。
“明天,我不送你了。”
“你不必客气。”
“回到家,你会立刻听到坏消息。”
第六章
解语吓一跳,“什么事,可是外婆的健康--”
“不,她很好。”
“我知道了!姐姐的投资终于失败。”
杏子斡无奈,“观众不愿入场,毫无办法。”
要命。
难得他消息如此灵通。
“请把详情告诉我。”
“上了三次特别场,门可罗雀,戏院方面打算取消正场,听说她不甘心,坚持一拼。”
“争这一口气,要花多少?”
“恐怕要变卖若干产业。”
解语吁出一口气。
“别担心,也不是很大的数目。”
“我不愿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
“为什么,你不欲再见到我?”
“不,”解语握着拳头,“我想与你平起平坐。”
“那是完全不必要的,我根本站不起来。”
解语握着拳低下头。
解语一夜不寐。
她根本不想再离开这座岛屿。
可是清晨来临,她又起来了。
行李早已为她收拾好,老金亲自打点一切。
那一天上午,杏子斡都没有出来见她。
临上车之际,解语忽然听得有人叫她,转过头,抬眼看,只见他站在露台上。
他样子有点怪,僵硬、不自然,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分明由一座特别构造架于在身后支撑着站立。
解语泪盈于睫。
她奔上去,在与他有一个距离之处站住。
她说:“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杏子斡微笑,“你看,终于与你平起平坐了。”
解语落下泪来,那样自苦,不过是为着讨好她。
“不要怕,许多老年独裁元首见外宾时用的亦是这套支架。”
解语气苦,“这不是说笑的时分。”
“解语,顺风。”
她伸出手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转身离去。
解语回到家中。
虽然心中有数,看到外婆不住痛哭,也觉心烦意乱。
“真没想到有一日要卖房子,叫我住到何处去?”
“我不明白这盘烂帐,白白给戏院放映不就完了,何为一天还要赔百多万?”
“以后日子怎么过?”
花不语异常不耐烦,冷笑道:“且来看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实例,还是亲生母,如此叫人心寒。”
解语劝道:“外婆是为大家担心。”
“有这种事?真是新闻,这些年来你们真为我操过心?”
“姐姐,我一直关心你。”
“是吗,那就不该袖手旁观罗,你那只剩一个头的男朋友难道视死不救?”
解语愣住了。
她如头顶被人淋了一盘冰水。
“你当我不知道?”
解语退后一步。
“你想瞒我到几时?你吃我穿我住我,我提供你一日三餐,书本学费,你有了出路居然瞒我?”
解语目定口呆,不知如何应付不语。
“你这样报答我养育之恩?”
解语跌坐在椅子上。
外婆这时抹干眼泪,“不语,那是一个瘫痪残废不能医治的病人,你要顾全解语终身幸福才好。”
不语忽然尖声笑起来,“那,我的幸福呢,为什么她的幸福那么可贵?”
外婆呜咽起来。
电光石火间,解语明白了,这是一场戏。
对白、表情,都夹得这样天衣无缝,是以剧情雷霆万钧。
最惨的是,人物关系完全真实,故此花解语不得不堕入彀中。
解语脸色苍白。
过很久,她才轻轻说:“他残而不废,我很尊重他。”
外婆先吁出一口气,四肢活动起来,刚才是走台步,现在自由了。
她说:“如果有感情,又另作别论。
解语不相信耳朵。
都说有种老人心越老越慈,看穿天地万物,一笑置之,可是另一种老人越老越虔,心态自私,惟我独尊,她一直以为外婆纯是前者,可见是误会,要紧关头,人人自危。
到这个时候,解语犹自低着头,她怕她的目光出卖她,她到此刻尚不想拆穿自幼把她带大的外婆。
不语戏剧化地扬扬手,“不要再说了,我还得去推延债主。
她抓起手袋,一阵风似飘走。
外婆哭泣着回房去关上门。
她的眼泪绝对是真的。
每一个女子的生命里,总有叫她们落泪的往事,只要往回想一想,不难饮泣。
解语沉吟一会,站起来,隔着房门对外婆说:“我出去找朋友想办法。”
外婆没有回答。
解语一径往方玉堂办公室。
他亲自迎出来,满面笑容:“解语,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
解语看着他,“你倒是很清楚我的行踪。”
方玉堂搓着双手赔笑,“我是介绍人嘛。”
“是你告诉不语?”
方玉堂直认不讳:“她见你无故出门,前来大兴问罪之师。
“她怎么知道同你有关?”
“哎呀,解语,你统共才认识几个人?不难猜到啦。”
解语轻轻坐下,“不语负债累累。”
“的确麻烦。”
“喂,你别一个劲儿唱双簧好不好?”
方玉堂咳嗽一声,“她叫我帮她放房子。”
解语叹口气,“外婆的噩梦!”
“总而言之,要害一个人,大可教唆他拍电影、办报纸,或是搞一本杂志。
解语不出声。
“今年年头迄今,股票升了百分之四十五,倘若不语投资在市场里,财产增值不少。”
“还在放马后炮?你不是想与她重修旧好吗,这是机会了。”
“解语,你在说的,是一个赌徒的烂摊子。”
解语问:“你见死不救?”
方玉堂笑了,“有你这个妹妹,她怎么会死?”
解语长长吁出一口气。
“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刻命人同戏院老板去谈判,把票房刺激一下,虚拟一个数宇,开庆功宴,都不是难事。”
解语不出声。
轮到方玉堂反问:“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解语的头垂得更低。
“我会派娄律师警告花不语,叫她悄悄落台,此事决不可有第三次。”
什么,已经发生过?
“解语,你不是真相信她制作的第一套电影曾经卖个满堂红吧,可怜我公司里诸职员以及他们每位亲友都被逼看三次以上,票根到会计部退还现金。”
解语张大了嘴。
“东南亚及欧美版权由什么人买下?你到杏府渡假时没看到成箩底片?”
解语颓然。
“我这里付款给你,单据最终还是到杏子斡手中,我是他的伙伴,只占四分一股权。”
解语沉吟。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十八岁了,已有主权,只需同我说一声。”
解语仍然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