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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解语 page 7 作者:亦舒

  这便是老式妇女的想法,解语嗤一声笑,能够叫一个人回心转意始终是功力的表示。。

  老板回心转意,男伴回心转意,甚至是一个家务助理回心转意,都值得安慰。

  外婆试探地问:“解语,她还会收录他吗?”

  解语握着外婆的手,“我不认为她会。”

  外婆无奈地叹口气。

  “这是好事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可是,你看她圈内朋友,漂亮的似舞男,丑的似地痞。”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咬文嚼字端的有趣。

  “唉,管不到那么多。”外婆走开。

  电话接着来了。

  “花收到没有?”

  “谢谢你。”

  “不语有何表示?”

  “她午睡未醒。”

  “啊,”十分失望,又问,“你觉得成数如何?”

  “何种成数?股票上落抑或外币强弱?”

  “我俩复合的成数。”

  解语不出声。

  “给我一个预测。”

  “零。”

  “不至于吧?”

  “方先生,凡事过去了算数,努力向前看,何必走回头路。”

  方玉堂在那边沉哦。

  “方先生,你想想,我说得有无道理。”

  “可是——”

  “彼此已经在对方身上用了十年,这真是最可贵的奉献,不必画蛇添足了。”

  “解语你口气似个老太太。”

  解语索性这样说:“让它告一个段落吧,大家只有好。”

  方玉堂挂断电话。

  半晌不语起来,匆匆更衣化妆。

  “赶到什么地方去?”

  “招待记者,你要不要来?”

  解语双手乱摇,吓得退两步。

  不语伸手过去抚她的头发,温柔地说:“你看你,出不得场面。”

  索索鼻子,“什么香?”看到花篮,“谁摆这个白花?呸呸呸,扔出去,同外婆,卖花要买红掌,或是红玫瑰。”

  司机上来按铃,不语抢过手袋,小跑步那样走出去,嘭一声关上门。

  解语并没有把花丢掉,她把面孔埋进花丛,深深嗅那香气。

  能够忘记,真是天下至大福气。

  所以不语要故意忙得七零八落,转身工夫也无,以免有时间保留残余记忆。

  第二天,摊开报纸娱乐版,看到招待会记录。

  “花不语秋季将开拍侦探推理片,剧本正在筹备中。”

  最后一部之后永远还有最后一部。

  解语苦笑。

  外婆问:“欲罢不能?”’

  “不,招待记者,找个话题吧了。”

  外婆狐疑,“讲过话要算数的吧。”

  解语抬起头,“戏行不必,这是做戏的人特权,要是讲的话都得算数,那还怎么演戏。”

  外婆叹口气说:“历年来我见过不少上门来借贷的行家。”

  蹑手蹑脚在门外等,由外婆在门缝中塞钞票出去打发掉。

  从前,也都是独挡一面的人物。

  “某大导演落魄,连一部二手日本车都要被车行当街拖走。”

  解语打一个寒颤,“真恐怖。”

  “我是希望不语早日收手啦。”

  “我会同她说。”

  “我怕她骂你。”

  解语微笑,“给姐姐骂几句,不妨。”

  外婆欲语还休。

  解语怕外婆同她说起身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电话找你。”

  解语以为是同学来问功课,连忙走进房间。

  对方声音是陌生的。

  “解语,冒昧了。”

  解语立刻知道他是谁。紧张得手心冒汗,“不要紧,杏先生,我有空。”

  他笑了,“你好记性。”

  解语坐下来,“杏先生找我有事?”

  “没有特别事故,只是想问,你可愿意与我见一次面。”

  第五章

  解语鼓起勇气,“请把时间地点告诉我。”

  “恐怕要你乘一程飞机。”

  “啊,那我得先向学校告假。”

  对方十分意外,“你还在读书?”

  中间人应当给他详尽资料,方玉堂失职。

  解语赔笑。

  “一个长周末已经足够。”

  “知道。”

  “我差人把飞机票送上来。”

  解语答允。

  “再见解语。”

  向外婆告假比向学校告假困难得多。

  她只是说要去露营。

  外婆也不是笨人,“你一向不喜那一套。”

  “好同学诚心邀请。”

  “你几时有好同学?”

  解语苍凉地微笑,“最近有了,姐姐出那样正面的风头,她所监制的影片到国际参展,而我,我又考全校第一。”

  外婆叹口气,“多现实。”

  幸亏是,否则,成功还有什么意思?

  “去三天即返。”

  “你自己当心。”

  解语感喟:“我比姐姐命好,她像我这样大,早已出任女主角。”

  真是,导演一声令下,生张熟李,立刻得拥着接吻爱抚,说哭就哭,要笑就笑,非人生涯。

  她收拾几件简单的行李。

  三天之后,有人送飞机票上来。

  目的地是马来西亚的吉隆坡。

  那么近,解语不禁放下心来。

  星期五下午,她出发去乘飞机。

  坐在头等舱里,解语独自沉思。

  手提行李内还有下星期要测验的笔记本子。

  多么奇异的旅程。

  没有人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去见什么人,可是解语遵守她的诺言,冒险上路。

  下了飞机出海关,看到有人持牌子在等,上面写花解语三字。

  解语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像一种香水。

  那人是一个司机,看到解语,十分愉快,“花小姐,请随我来。”

  “请问,我们往何处?”

  “转往乔治镇,花小姐。”

  “那是什么地方?”

  司机微笑,像是有备而来,取出地图,“花小姐,那是马六甲海峡上的一个岛屿。”

  解语问:“需时多久?”

  “乘小型飞机约四十分钟。”

  “它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吗?”

  “花小姐,它的美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语气有点惋惜,像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蓬莱仙岛。

  司机把行李拎上车子。

  在小型飞机场他陪着解语走上小型八座位飞机。

  年轻的解语那强烈好奇心战胜一切疑惑,那短短航程中她并不寂寞。

  乔治镇,得名想必是纪念英皇乔治五世,应该有英国风貌。

  飞机降落,另有车子来接。

  解语并不累。

  住得那么隐蔽,一定有理由。

  车子往山上驶去。

  解语往下看,怪不得有那么多诗人墨客扬言他爱海,原来海洋真的那么美。

  在棕榈掩映下的海水是碧绿色的,海岸被新月型白色细沙滩围绕,山脚有市镇旅舍。

  别墅在山顶。

  下了车,自有佣人出来接待。

  解语问:“杏先生呢?”

  “杏先生早已在等,花小姐可需梳洗?”

  解语笑说:“我希望可以洗把脸。”

  “请随我来。”

  客房布置乡土风味甚浓,不是白色,就是腊染,解语不想主人家久候,匆匆淋浴,见椅子上搭着沙笼,便尝试穿上,在腰间系一个结。

  她一下来,佣人便说:“杏先生在阳台。”

  解语跟着他走出平台,一看,她呆住了。

  在平台宽大的檐篷外,是一个碧绿色的露天泳池,足有两个奥林匹克标准尺寸大小,一边是天然岩石峭壁,另一边是蓝天白云与大海。

  解语走出一点,可以看到峭壁上有瀑布落下池中,这一切当然是人工建造,可是看上去却与大自然结为一体。

  佣人取出冷饮。

  解语过去取杯子,发觉平台铺砖地板,其中一部分是砌砖图案,她细细端详起来。

  忽然听得有人说:“这是拜占庭时期的一幅砌砖。”

  解语抬起头来,“杏先生……”

  他在平台内的书房里,光线自强转弱,解语一时只看到一个影子。

  “欢迎你来,解语。”

  “多谢你邀请我。”

  “还喜欢这个地方吗?”

  解语客套地答:“像香格里拉。”

  杏子斡很高兴,“那就多住几天。”

  解语轻轻放下杯子,她想看清楚这个人,于是踏进平台去。

  双目很快习惯幽静的角落。

  她打了一个突。

  她看到的,是一张轮椅。

  杏子斡,坐在轮椅上。

  慢着,她见过这张轮椅,一日,自方玉堂办公室出来,走后门,事实上也正是为着避开杏子斡这个人,有一辆轮椅卡在电梯门口,是她蹲下来抬一抬轮子,帮它滑出来。”。

  杏子斡愉快地说:“你想起来了?”

  “是,原来我们见过面。”

  轮椅与她有一段距离,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可是却觉察得到他的声音有点奇怪,仿佛是透过扩音器说出话来。

  “请坐。”

  解语缓缓坐下。

  原来他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伤残人士,解语的警戒心又少了一层。

  “杏先生,多谢你帮忙。”

  杏子斡说:“你帮我一次,我回报一次,互不拖欠。”

  “可是,”’解语忙说,“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杏子斡紧接着说:“我也是。”

  解语笑了。

  “我一直想认识你。”

  “是我的荣幸。”

  解语走过去,伸出手来,想与他相握。

  可是杏子斡说:“解语,我自颈下瘫痪,不能与你握手,歉甚。”

  解语的动作僵住。

  一脚踏前,一手伸出,样子滑稽,那姿势凝在半空。

  接着,是杏子斡元奈的话气:“连我的声音,都是声带震荡经过仪器演绎,你才能听到。”

  解语缩回手来。

  她半边身子有点麻痹。

  太意外了。

  现在,她完全看清楚了杏子斡。

  他穿着便服,坐在轮椅上,两只手臂安放在扶手上,双足并排整齐地搁着。

  面孔略为瘦削,五官却十分端正,笑容舒畅,约三十岁左右年纪,他耳边套着一只微型麦克风。

  解语震惊、惋惜、恻然。

  半晌,她慢慢走过去,把手轻轻按在他的手上。

  “你好,杏先生。”

  “大家好。”

  那不是他真正的声音。

  解语不由得难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从来无人提及这个明显的问题。”

  “你能告诉我吗?”

  面孔好熟,自然,他便是那次在方玉堂办公室外为杏子斡推轮椅的那个人。

  “我是老金。”

  解语笑,“你好。”

  老金比上次神气得多,他对东家说:“花小姐益发漂亮了。”

  解语忽然有点腼腆,她笑笑转身出去。

  所有的走廊都有窗,此刻晴天,窗户打开,全部面海,碧绿海水映进整间屋子来。

  解语回到客房,和衣躺在床上,十分震荡,多么可怕,杏子斡那么精俐的灵魂被拘禁在一具无用的躯壳里。

  如果可以换一具肉体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转一个身,睡着了。

  半晌,有女佣进来,轻轻问:“花小姐,晚饭时候到,起得来吗?”

  解语立刻睁开双眼,微笑起床,“自然可以。”

  她掬一把清水洗一洗脸,打开行李,换上一件裙子,女佣一直在门外等她。

  她带解语走向饭厅,解语可以看到漫天红霞。

  杏子斡已在等她。

  吃的是清淡的西菜,说得正确点,是杏子斡看着她吃。

  他解释道:“我只喝流质。”

  到底年轻,这也没有影响解语的胃口,她立心做一个好客人。

  解语没有碰桌子上的红酒。

  “喝一点,是我们家在加拿大卑诗省南部的实验产品。”

  “啊,”解语喝一小口,“我是门外汉,不懂得。”

  “味道如何?”

  “很香,有果子味,又不太甜,容易入口。”

  杏子斡很高兴,“这已是极佳评价。”

  解语笑着放下酒。

  他从桌子另一头凝视她,“解语,你在生活上有何愿望?”

  “我?我没有愿望。”

  “真的?”

  解语想一想,“希望姐姐的新戏卖座。”

  杏子斡笑,“这个我帮不到你,这是群众的意愿,我可用高价把影片买下,可是没有人能叫观众入场,在自由社会,捧出一届总统易,捧出一颗明星难。”

  “那,”解语笑,“我没有其它愿望了。”

  “解语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那是因为姐姐把我照顾得很好。”

  杏子斡略为踌躇,“她其实不是你的姐姐。”

  “我听说过。”解语欠欠身。

  “你不想证实此事?”

  “我不想她为难。”

  “你真诚爱她。”

  “她爱我更多,那么艰难都把我带在身边,名分上头,何必多予计较,这些年来,她也够吃苦,家人不体谅她,还有谁。”

  杏子斡颔首。

  解语微笑,“我不擅钻牛角尖。”

  “那是天大福气。”

  “用次把影片底片赎出,真救了我们一家。”

  “千万别客气。”

  “我特来致谢。”

  “我极想认识你,你愿意来此做客,我非常高兴。”

  解语轻轻站起来,帮杏子斡把轮椅推到露台上,看那银盘似月亮。

  二人无言。

  杏子斡一向镇定的声音忽然有点颤抖,“解语,假如你愿意留下来,这一切都是你的。”

  解语一愣。

  他做这种表示,需要极大的勇气吧,一向发号施令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四肢不便,对做生意来说,没有丝毫影响,运筹帷幄,靠的是一副脑力,可是在感情方面,他肯定一筹莫展。

  解语很幽默地说:“我们认识,才不过半天。”

  杏子斡歉意地说:“是我冒昧了。”

  “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我要这王国来何用?”

  “我可教你运作整个架构。”

  “你属下共有几名伙计?”

  他想一想,“约五万名左右。”

  解语咻地一声,双手乱摇,“我才不要背这种担子。”

  杏子斡又笑了。

  解语温和地说:“叫你取笑了。”

  连消带打,把杏子斡刚才的建议轻轻抹过。

  “你是惟一叫我笑的人。”

  “有时我们真需要笑。”

  解语握住他的手。

  杏子斡沮丧,“我希望我可以感觉到你的手。”

  解语闻言,连忙把手挪到他脸旁,轻轻说:“我可以吗?”她把手按在他脸颊上。

  杏子斡感动,“我希望,这不是出于怜悯的缘故。”

  解语很直接地回答:“你富可敌国,无人会同情你,放心。”

  他又笑了。

  老金这时在远处咳嗽一声,“杏先生该休息了。”

  由他推着杏子斡离去。

  解语坐在露台上动也不动,百感交集,看着风景。

  半晌,老金出来了,“花小姐,请回寝室,夜深露重雾深。”

  解语抬起头,“老金,告诉我,那是一宗什么样可怕的意外?”

  老金站定,踌躇片刻。

  “请告诉我。”

  老金自然知道她在东家心中地位,因此答:“是手枪失火。”

  “谁的枪?”

  “他的父亲。”

  啊。

  “意外一年之后,他父亲病故,他承继了整个事业。”

  “没有兄弟姐妹?”

  “杏先生是独子。”

  “他母亲呢?”

  “我从未见过,亦未听他说起。”

  “意外之前,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学业杰出,是名运动健将,特喜英式足球。”

  “他此刻可乐观?”

  “已经难能可贵。”

  “我也这样想。”解语吁出一口气。

  “在这世界上,他十分孤独。”

  “你们对他很好,朋友也都尊重他。”

  “他像其他人,需要一个伴侣。”

  解语不出声。

  “可是,他又不想对方是为着他财势的缘  故。”

  解语微笑,“就算是,也无可厚非。”

  老金忽然问:“花小姐会留下来吗?”

  “我已经在想家了。”

  老金叹息。

  解语忍不住轻轻说:“这并非一座魔宫,他不是一名受咒的王子,即使有少女愿意献出真爱,他亦不会复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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