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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解语 page 2 作者:亦舒

  她曾经这样说∶"那好比饮止渴,脱完之后,黔驴技穷,往后难道还剥皮不成,不可。"

  现在,是二三线女演员,总比脱衣的二三线女演员高尚些。卖艺到底不同卖身。

  解语蹲在姐姐面前,"那是你不同她们争。"

  不语呼出一口气,"解语,不如我们也移民,我找门小生意做,你读书。"

  "那多闷。"

  "你不赞成?"

  "趁这两年,多赚点。"

  "你把我当摇钱树!"

  "我爱煞者称∶试想想,摇钱树,摇啊摇,铜钱叮当掉下来,明天,树上又结满了钱,大可再摇,太可爱了。"

  不语不去理她,自顾自回房去休息。

  过了数日,不语脸上淤痕渐渐退去。

  她还是她,只不过轮廓深了一点,一照脸,有陌生感,好似认错人似,不过一笑,亲切感有恢复了。

  真奇妙,接缝处一丝疤痕也无,该名医生真是大国手。

  "好不好看?"

  "同天生丽质一般无。"

  解语自觉有义务说好话给姐姐听。

  "年青光得多,看现在我俩多象。"

  姐妹俩站在镜子之前。

  "姐姐漂亮得多了。"

  "是。"她解嘲,"终有一日,美得自己都不认得。"

  "为何情绪低落?"

  "因为无事发生,闷死人。"

  "咦,没有新闻才是好新闻。"

  就在这个时候,有导演找不语。

  她在电话里密密斟酌起来,神色渐渐兴奋,解语知道有好消息。生活队她们姐妹来说,从来不是一条直路,她们不可能一眼看

  到地平线。

  这一通电话讲了个多小时。

  到最后十分钟,只听得不语一直说∶"是,是。"可见融洽到什么地步。

  解语十分安乐。

  第二天就有制片捧著合同上来签署。

  不语再也不提移民同做小生意之事。

  小生意,什么生意?开礼品店抑或时装店,卖鞋还是卖唱片?

  解语深深叹口气。

  要不退休,要不坚持下去,从一而终。

  放学,家中习然芜一人,电话铃声响个不已。

  "不语?"

  "不,方先生,是我,"

  "声音真像。"

  "都那么说。"解语赔笑,"你在何处?"

  "我回来了,打了一整下午电话。"

  "对不起,外婆在教会,姐姐出外开会。"

  "有新工作吗?"

  "到台湾拍电视剧。"

  "她不坚拒降级拍电视吗?"

  "这次不同,由大导演主持。"

  "嗯,可见是多么不景气。"

  "方先生,有急事否,我替你打手提电话。"

  "电话没有开启。"

  "啊。"

  "解语,你出来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你。"

  解语抬起头,有什么不对了。

  她连忙换上便服,跑到楼下去等。

  不消一会儿,方玉堂的车子驶至。

  他并不是上了年纪的猥琐生意人。

  方玉堂才四十多岁,头发浓密,并无秃脱现象,身段乙维持得十分健康,外型不语堪称匹配,所以二人在一起那么长一段时间。

  解语寒暄∶"制衣生意好吗?"

  "托赖,还不错,做了三代了。"

  他岳父真是他父亲当年的伙伴。

  方玉堂忽然叹口气。

  解语笑问∶"什么事?"内心忐忑。

  他说;"你一向准时,不像不语,一直叫我等。"

  解语笑∶"那是因为你不是我的男朋友。"

  方玉堂看了她一眼,车子驶至山顶。

  方玉堂说∶"解语,这次我到温哥华,原来打算一安顿好家人即返来照顾生意。"

  解语收敛了笑容。

  "一到彼邦,觉得国泰民安,生活丰裕,予我舒畅感觉,非言语可以形容。"

  解语心想,那你受温阜表面迷惑了,世上安有如此乐土,人家国债累累,国家濒临分裂,治安亦大不如前,而且,种族歧视也开始涌现。

  但是她一言不发。

  "我忽然觉得在商场上拼搏毫无意义。"

  解语看著他。

  他说下去∶"我想起了陶渊明的诗∶"误坠尘网里,一去三十年。"

  这不是在说我吗?"

  解语暗暗好笑,创业之际,他们统统自比李世民,做得累了,想退下来,又觉得像陶渊民,风光都叫他们占尽了。

  "解语,我想提早退休。"

  "那,你要同不语商量,看她肯不肯陪你。"

  方玉堂欲语还休。

  他将车子停在一处,解语抬起头,才发觉自山顶看下,是整个海湾。

  因在南区,没有大厦群,只得三三两两矮房子,风景像五十年代摆在游客区卖的油画。

  可是解语无心情欣赏。

  方玉堂终于说∶"我想移民去彼邦,我妻儿终老。“

  什么?

  他加一句∶“我想不语分手。"

  解语怔住。

  “我愿意赔偿她。"

  解语张大嘴作不得声。

  呵,遭到解雇了,老板愿意付出遣散费。

  这还是个好老板,照顾到伙计营生。

  有些无良资方索性一走了之,人影全无,可怜的劳方告进官里去,已是百年身。

  解语发愣半晌。

  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

  少女婴儿的眼泪都感人,方玉堂说∶“你放心,解语,令姐比你想象中坚强。"

  解语无法镇静,手蔌蔌地抖。

  "那你得亲自向不语她交代。"

  "这,解语,你可否替我说一说。"

  "不,"解语坚持,"十年关系,你欠她一个解释,见最后一次,交代清楚。"

  "我怕见她。"

  "怕也得见。"

  方玉堂不受威胁,他笑笑,"我有张支票在娄律师处,不语知道地址,我今晚将飞往温哥华。"

  解语悲愤莫名。

  她把手握得紧紧,不想老方看见它们在冒冷汗。

  只听得老方说下去,"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十年晃眼过去,原来,我子女均已长大成人,随时可论婚嫁。"

  解语推开车门,下车。

  方玉堂诧地问∶"你往何处?"

  解语站在公路上,真的,往何处,一直走回家去?那要走多久,可是三个小时以上的路程,体力吃得消吗,吃这苦又是为何来?"快上车,我还有话同你说。"

  解语立刻上车,坐好,系上安全带。

  方玉堂看著她,**我们一向是朋友,你不该生我气。"

  "你遗弃姐姐!"

  方玉堂忽然忍不住∶"你一直叫不语姐姐,实际上,年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解语不明他说什么,张大眼睛。

  方玉堂细细观察解语双目,他后悔的叹口气∶"天,没想到你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什么?"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方玉堂的脸上蒙罩阴影。

  他问非所答∶"这年代,说不上遗弃,我不过与不语终止关系。"

  "方先生,别游花园,请把话说清楚。"

  "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人,这些年来,真相信不语是你的姐姐?"解语如头顶被人淋一盆冰水。

  方玉堂叹口气,"我有义务告诉你,她是你的生母。"

  解语整个人凝结。

  方玉堂说∶"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真不晓得怎么会在这繁嚣无情肮脏的都会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且如鱼得水,为蝇头小利争个不已,哎,今日看来,酒色财气,真不知所谓。"

  他把车子驶下山去。

  要到这个时候,解语才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六个字那么简单。"

  "谁告诉你的?"

  "她本人。"

  解语不信,"她为什么对你说出秘密?"

  "因为,"方玉堂叹声气,"当时,我们是相爱的。"

  "她编一个故事来博取你同情。"

  "解语,外婆是你的外婆,不过是她的母亲。"

  "不,我俩是姐妹。"

  "你们相差十八岁。"

  "有些同胞差二十五岁。"

  "我不你争辩,你们已不是我的责任。"

  方玉堂再也不说话。

  他把车疾驶。

  到了门口,他替解语打开车门。

  "解语,我一直喜欢你,你明敏过人,温婉可爱,我会想念你。"  已到家门口,解语头也不回上楼去。

  电梯往上升,解语心情空洞彷徨,而电梯驶得特别慢,每站停,层层有人进出。

  好似永远到不了家似。

  终于到了,出电梯,发觉走错一层,只得往下走。

  一级级楼梯下去,每况愈下。

  她掏出钥匙开门,外婆已经回来。

  诧的说∶"你看上去精疲力尽,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疲惫地说∶"外婆,我们生活可会出问题?"

  "你放心,没问题,省吃省用,应当足够。"

  解语呼出一口气。

  "你为何如此问?"

  "方玉堂叫我转告姐姐,他要妻儿团圆,要开本阜,不再回来。"

  外婆怔住。

  解语说∶"我累极了。"

  她扑倒床上。

  就那样睡著了。

  半夜醒来,十分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熟睡,可见事不关己,到底已不劳心。

  见不语房有灯光,她推开房门。

  看到不语在她心爱的那面水晶镜前卸妆。

  这是不语多年来好习惯,每日,无论多晚,多累,她必彻底卸妆。她在镜内看解语。

  "老方向你摊牌?"

  解语点点头坐下来。

  "说以后都不来了?"

  "是。"

  笑盈盈,继续抹去残妆,露出茭白脸容。

  打个哈欠,啪一声关了床头灯。

  解语吃了一,在黑暗里问∶"就这样?"

  听见不语已经躺在床上,她像是经过郑重考虑,过片刻才说∶"  不然怎样办?"

  抱住他膝头哭吗,这不过是一项职业,一项营生。

  是,不语是要必她想象中坚强。

  "他还说什么?"

  "什么是非成败转成空,几度夕阳红之类。"

  不语哼一声。

  过一会儿又说∶"娄律师打过电话来,把支票上数目告诉我。"  "还可以吗?"

  "颇为慷慨。"

  "有金钱上补偿已经算不幸中大幸。"

  "真是,总不能要了老板的金又要老板的心。"

  不语又问∶"他还说过什么?"

  解语答∶"再没有什么了。"堤也不提身世秘密。

  "去睡吧,今天大家都累得慌。"

  就那样接受了事实,没有过激反应,也没有多大失望,像是一件衣服洗褪色,拦在一边算数,反正消费得起,又何必拿到店里去争论。

  解语见不语不出声,便转头回房。

  那样平静,不知是否早有心理准备。

  悲欢合,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如何处理失意事,只忍耐。

  隔了两日,不语北上拍外景,家里静下来。

  偶而有一两个记者拨电话上来,均由解语应付了过去。

  上次不语往穷乡僻壤拍戏,方玉堂乘飞机转包车再步行大半个小时到了该处,献上玫瑰钻石项链。

  都是这样子啦,解语嘴角含笑,追求时千方百计,到头来弃若..

  不过,总算风光过啦,被宠爱过,总比从未被宠爱过强。

  即使在最好的时候,不语仍留有余地,每过一年,都感慨而愉快地说∶"没想到可以捱至今日。"

  对她来说,一家三口才是至亲,致死不。

  可是她容忍得那么好,欲叫解语担心。

  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完全一样,只是涵养功夫有别,十分危险。半个月后不语回来,没有胖也没有瘦,但比较沉默。

  傍晚,喜开一罐啤酒喝。

  她笑对解语说,"蔡大制片说的,三罐啤酒下肚,看出来世界美好得多,老母猪都会变美人儿。"  酒精令人精神松弛,注意力没那么集中,时间容易过。

  看得出她是痛苦的。

  外婆问∶"有无找方某出来谈过?"

  不语讶地问∶"谈什么?"

  "或许。。。"

  "没有或许,我并不怪他,这些年来,他为我做的一切,已经够多够好,我余生都感激他,要怪,怪自己一条辛苦命,投胎到小康之家,已可庸碌舒服地过一辈子,何用卖艺为生。"

  外婆禁声。

  "我对事业也毫无怨言,众人都知道我身边有个节蓄,踩我,也不会令我为难,无谓浪费精力,故都去挤逼那些尚未站稳之人,比较过瘾嘛。

  这样愿意息事人,麻烦始终还是找上门来。

  一日,解语自学校回来,走到门口,忽然有一辆名贵房车拦腰截住,车门打开,两名妇人跳下车来。

  走到解语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两巴掌,打得解语金星乱冒。她本能的挡著脸,眼睁睁,欲不知如何反抗。

  煞那间只觉得脸上热刺刺地痛,一名女子扭著她手臂还想再赏她几下耳光。

  幸亏这个时候,有两名巡路经过的警察来,隔开她们。

  解语仍然没有反应,她根本部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一神气活现的中年妇女指著她喝到"花不语,岂能容许你这种女人目无王法横行至今!"

  警察拉长了脸,"太太,法治社会,殴打他人,可告你入罪。"  那女子并不心怯,"呵,勾引他人丈夫无罪,我打两巴掌有罪?"  解语才发现她们当街攘,已引起途人围观,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警察说∶"一众到警局去录口供。"

  那两位女士沉默了,尤其是那个陪客。

  正在此际,镁光灯闪了起来。

  糟,记者,世上没有更坏的事了。

  这些记者早就守候在侧,一见这种精彩突发事件,当然飞身扑上。只听得一个女人向另外一个女人抱怨,"你看,事情搞大了,忍了十年,为什么到今日才发作?"

  "我不忿我们整家移了民,她还不放过我们。"

  到了派出所,看过各人身份证,警察说∶"方太太,你袭击的对象,根本不是花不语,她是一名学生,只得十七岁,试问如何勾引你丈夫。"

  那帮手欲自齿缝中摒出一句∶"她们是一家人。"

  警察没好气,"太太,这样说来,街上所有女子都有机会挨打啊。"  解语不出声。

  "小姐,你可以提出控诉。"

  她清晰地答∶"我决定控告。"

  这时,娄律师满头大汗赶来。

  方太太显然也认得律师,大怒道∶"娄思敏,你到底帮谁?"  好一个娄律师,不慌不忙道∶"坐下,我帮理,不帮人。"  警察摇头,不耐烦理会这等闹剧。

  一小时后,娄律师陪伴解语步出警察局,门外已结集若干娱乐版记者,看清楚对象,"咦,根本不是花不语。"

  匆匆拍几张照片,回去交差。

  解语心境自始至终非常平静。

  娄律师遇替她不值,"怎么会点错相,你还穿著校服。"  "打电话来是明智之举,"

  "谢谢你来,娄律师。"

  "应该的。"

  "姐姐早已方玉堂断绝来往。"

  娄律师不出声。

  解语也是聪明人,她猜出其中诀窍,叹口气∶"可是方某人寂寞难挨,又回来寻芳?"

  娄思敏答∶"是,方太太欲误会是花不语不肯放过他,故忍无可忍,前来挑衅。"

  "那老方真会作弄人。"

  娄思敏忽然凝视解语∶"你竟然不生气。"

  "我吃姐姐的饭,替姐姐挡煞,也是很应该的。"

  "姐姐呢?"

  "开工。"

  "大批记者想必已涌去采访。"

  "别担心,"解语反而安慰律师,"她懂得应付。"

  搂思敏即时用手提电话不语联络,把事件始末知会她,并且嘱咐她小心应对。

  半晌,娄思敏把电话给解语,"她要向你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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