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些提示。”
“一个瞎子与一个跛子逃难,一个看不见,一个走不动,大祸临头,终于被他们想到一个办法。”
“呵是,由瞎子背着跛子走,他做他的脚,他做他的眼,结果逃出生天。”
“是,我同你,也如此。”
“胡说,你并无残废。”
“那是因为你救了我,否则,我不知道沦落何处。”
“同我一起生活,也不容易。”
“我还有一个故事。”
“我喜欢听你说故事。”
“大发明家爱迪生少年时耳朵就聋掉了。”
“嗯。”
“他向爱人求婚,轻轻在她手腕上打出摩斯电报密码。”
“呵,我不知道这件事。”
“对方也用摩斯密码回复。”
杏子斡不语。
“生活,从来不容易。”
杏子斡微笑,“确是一个励志故事。”
解语过去握住他的手。
“假使我决定再做手术,也不过想握住你的手。”
“我的手并非你想象中那样柔软美好。”
“这好比同小孩说巧克力无益处会坏牙一样。”
解语不再辩驳。
第二天大早,她去探访不语,不语与高志尚正预备出发渡蜜月。
不语说:“时常来看我们。”
“一知胎儿性别立刻通知我。”
“是。”
“一有孩子名字也立刻通知我。”
“知道了。”
解语感慨,“希望是男丁,做男人总比做女人容易。”
“你真的那样想?”
“争实胜于雄辩。”
“可是,女子总有翻身机会,世上男丐比女丐多。”
解语嗤一声笑起来。
“如果真觉痛苦,请即刻离开他。”
解语摇摇头,“我很爱这个人。”
“真的?”对不语来说,这是不可能之事。
“是,他的魅力丝毫不损,他的人格完整无缺,而且,他对我好,他尊我为女人。”
不语不出声,半晌,她黯然说:“也许,这是你的命运。”
“姐妹俩都找到归宿,为何还愁眉百结?”
“为什么大家都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
解语笑出来,“你有吗,看不出来。”
他们飞往美属处女岛去了。
杏子斡问解语,“她还快乐吗?”
解语点点头,“她立定心思开开心心做人,没有办不到之理。”
天堂地狱,不过一念之差。
健康没问题,三餐一宿又有着落,为什么要不开心。
他们起程去加州看医生。
杏子斡笑道:“我事先要警告你,你将要看到的录映带、照片,或实况,可能使你绝对不安,你得有所取舍。”
解语答:“我不怕血。”
“有些情况很可怕恶心。”
“我可以接受。”
“你胆子那么大,真无恐惧?”
当然有。
怕病,怕老,怕吃苦,怕社会上的蟑螂老鼠,怕人生的无常,怕动荡的社会。
她深深叹口气。
谁会怕一点点血。
杏子斡是杏氏实验室的成立人,该处经费本来由他一人负责,因为研究成绩超卓,现在开销由大学与他一人一半。
几位博士早接到通知,很愉快地迎出来招待他们,并且报告最新情况。
医生口中一切病情只是科学例子,无论多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都是一项事实,人体切开,皮肤之内就是这些器官。
他们谈笑风生,讲解治疗过程,把医治脊椎说得似修理一具电话似。
“就像折断电线杆,只需把杆子扶起,拉好电线,接驳到总部,此刻,我们已找到理想杆部材料。”
解语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请来参观。”
他们均换上白袍戴上帽子手套口罩。
实验室内空气有点冷冽。
解语看到奇景。
一向冷静的她不禁后退一步。
一位教授非常高兴地说:“我们已成功地培殖了软骨组织。”
解语睁大双眼,她看到玻璃箱成群老鼠,老鼠已相当大只,可是如幼鼠般无毛,粉红色,非常难看。
这还不止,在老鼠背部,长着一大团一大团不属于老鼠肢体的附件,看仔细了,发觉是人类的耳朵及鼻子。
只听得推轮椅的老金噫地一声。
“软骨组织由老鼠负责供给营养,直至成熟,可割下移殖到人体上。
解语吞下一口涎沫。
杏子斡笑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解语如释重负,她轻轻在杏子斡耳边说,“我知道跟着你会增长见闻,可是这种知识实在太过惊人。”
医生们听见,都笑出来。
“至于神经线的移殖——”
杏子斡连忙说:“给我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
整个会议居然轻松起来。
“最困难的,当然还是接驳问题。”
一只背上长着人类耳朵的老鼠走到玻璃前,用绿油油、鬼火般的眼睛看着解语。
解语浑身爬起鸡皮疙瘩。
老金重重喘息一声。
杏子斡转头说:“我与这班科学怪人在此多逗留一会儿,解语,你与老金出外喝咖啡。”
他真体贴。
二人退出。
解语说:“我太窝囊了。”
“谁会怪你。”
“科学实验真正恐怖。”
“可是那些获得新耳朵新鼻子的病人会感恩不尽。”
“医生回家都吃得下饭吗?”
“我想没问题。”
解语吁出长长一口气,“子斡的手术,部分零件也就是靠这些老鼠提供了?”
老金抹一抹额角上的汗,“是,是。”
解语好奇地问:“他们在何处培养神经线?”
老金守口如瓶。
解语嗫嚅问:“猴子?”
老金递上一叠医学杂志,“花小姐,我去看看司机准备好没有。”
解语不再发表意见。
杏子斡要过大半个小时才出来。
解语刚读完一篇关于隆胸整形手术的详尽报告。
看杏子斡的眼神,知道他心情还算不错。
可是他对解语说:“人类的医学何其落后。”
解语给他接上去:“可是所拥有的核武器足以把地球毁灭十次。”
“而且还要继续试验。”
他们二人相视而笑。
“老金呢?”
“他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真难为他了,每次来,他都吃苦。”
老金进来了,把轮椅推出去。
专用车子伸出升降斜坡,轮椅推上车厢。
杏子斡忽然问:“解语,如果决定做手术的话,你会在我身边?”
“自然。”解语不加思索。
“遗嘱我早已准备妥当。”
解语十分泰然,“是。”
“我体内可用之器官,将捐赠有需要之人。”
解语亦答,“是。”
杏子斡微笑,“解语,你可知道我今年几岁?”
解语清晰回答:“三十二。”
杏子斡颔首,“你很关心我。”
解语微笑,当然要熟读剧本,否则如何演好一个角色。
“手术将在下个月进行。”
老金听了,虽不出声,浑身一震。
“一般人会以为我应无所恋,大可孤注一掷,可是,我对生命仍然热忱,单是每日世界政局变化,生意上落,已令我兴奋好奇。”
解语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何况,现在我又刚订了婚。”
解语不出声。
“你猜,奇迹会否出现?”
解语轻轻答:“一班科学家研究了这么久,大约不会叫你失望。”
他叹息一声,“你有什么话,趁这段日子好对我说了。”
解语想一想,“假使手术后你的情况有所改变,你愿意见一见母亲吗?”
杏子斡一愣,一时像是不明白解语指的是什么人。
解语恳切地看着他。
他终于听懂了,冷冷说:“我并无母亲。”
解语知道一时急不来,不再游说。
过片刻,杏子斡问:“你见过她?”
轮到解语为难他:“谁?”
“她。”
“谁是她?”
“我母亲。”
“我以为你没有母亲。”
杏子斡啼笑皆非。
世上只有花解语一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日常接触的人太过同情他,都不想伤害他,或是有求于他,不欲得罪他。
他自觉幸运,至少解语是他的朋友,勇于抢白他,他没看错人,若果他要的是婢妾,不必等到今日。
他不发一言,心里却是感动的。
他不出声,解语也不回答。
车子到达住宅门口。
杏子斡又问:“你见过她?”
“是。”
“你怎么找得到她?”
“是她找到我。”
“她说什么?”
“大部分时间流泪。”
杏子斡不出声,过一会他问:“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知道我脾气。”
“我憎恨她。”
“是,我们总得把过错推在某一个人身上。”
杏子斡说:“我知道开枪的人不是她。”
“是她,是她,一切因她而起,后来你父亲又郁郁而终,一个家就这样解散。”
杏子斡沉默长久。
他问:“这是激将法?”
“不,我只是讲出事实。”
杏子斡苦笑,“现在你也是这个受诅咒的家的一分子了。”
解语不再说话。
杏子斡却道:“做一个健康的普通人最快乐:开车、打球、游泳、与女伴跳舞、拥吻,抱起自己的孩子,让他骑在肩膀上……”声音渐渐低下去。
护理人员过来礼貌地与解语打招呼。
由他们接管杏子斡的时间又到了。
解语出门去,原本只想晒晒太阳,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转过头,看见华厦藏在树荫中,只看到一角棕红色的瓦顶。
要是她愿意,她可以一直走到飞机场去,永不回头。
最难的是这一点,她是自由的。
一切靠自律,不像小学生,交不出功课得站在课室中央,用羞耻来激发他的责任感。
解语缓缓开步。
一辆红色开篷跑车自她身边擦过,又缓缓倒车,停在她身边。
车里是一个华青年轻人,“小姐,去哪里?”长得面貌端正,又笑容亲切。
解语想答:去凯利曼渣罗山。
“你是生面人,新搬来?”
他是一个健康的普通人,可以与女伴跳舞、拥吻,要是喜欢,亦可结婚、生子。
世上最幸福的便是这种人。
解语凝视他。
“我载你一程可好?”他误会了那专注的目光。
解语摇摇头。
“你住哪间屋子?”解语朝大厦看一看。
“呵,那大屋长年没有人,你随家人来度假?”
解语颔首。
“你姓杏?”
解语点点头。
“我叫陶元平,是你们邻居,住三三八。”
他姓桃,解语微笑,华人的姓氏意境佳妙!杏、桃、花、香。
“来,上车来。”
解语摇头。
“对,太危险了,”陶元平说,“我们改天见。”
他依依不舍开走车子。
解语一个人站在山拗。
第九章
没多久,杏宅的司机开着车来寻。
看到解语,轻轻停下,“杏小姐,风大。”
解语挂住杏子斡,她也正准备回家。
老金在大门口等她,看到她松口气,前来开车门。
老金擅用怀柔政策。
“医生说杏先生今日情绪不稳,帮他注射,已经睡了。”
解语轻轻说:“我看过一项报告,过量吸食古柯硷会昏迷的原因是毒品使人体误会已吸收足够氧气,故暂停呼吸,因而引起脑部缺氧死亡。”
“杏小姐好学。”
解语吐出一口气。
“杏小姐请早点休息。”
杏宅地段大,连邻居的鸡犬声也听不见。
深夜,解语走到书房找书看,推开门,开亮灯,她呆住了,整一千平方尺大的空间简直像小型图书馆,四面墙壁全是一格格书。
解语被这阵仗吓坏了,连忙熄灯退出。
她回房去看电视。
终于在曙光中睡着。
接着一段日子,杏子斡天天往医院开会。
解语自然日日随同。
天气渐渐转凉,解语加一件乳白色毛衣及深蓝大衣。
杏子斡说:“你需要新衣的话——”
“你觉得我需要新衣?”
“不。”
“那我就不需要新衣。”
“陪我到公园去晒太阳。”
“好。”
出门时,看到玄关的茶几上放着一大篮白花。
杏子斡呀异,“这是谁送来的?我们家一向不用剪花。”
老金说:“大约送错了。”
“卡片上可有写名字?”
“说送给香小姐。”
“这里何来香小姐?”
解语已经知道是谁,可是不出声。
到了公园,她把他推到海边一个小沙滩,桃树荫下——坐好。
不远处刚好有座儿童游乐场,成群三五七岁的孩子在嬉戏玩耍。
杏子斡说:“有这无忧无虑的二十年打底,到底好些,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也可以挺过去。”
解语失笑,她连这十年也没有。
孩子们欢乐地呵呵呵边追逐边清脆爽朗的笑。
杏子斡说:“我怀疑这是上帝惟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解语坐草地,眼睛看向远处。
杏子斡何等机灵,他立刻察觉了,沉声问:“那边是谁?”
解语答:“公园是个公众地方。”
“是她吗?”
解语叹息,“我眼力不是那么好。”
“是你叫她来?”
“我不会做那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么,是她一直跟踪我。”
远处一个穿黑衣的妇女渐渐走近。
杏子斡盯着她。
她站定了。
解语试探地问:“可要我请她过来?”
杏子斡肯定地说:“我们立刻走。”
解语即时推走轮椅。
解语把轮椅推往海堤。
她吸进一口海风,“清静了。”
他又踌躇。
“要不要回去?”
“不,我只想晒晒太阳。”
老金匆匆寻来。
杏子斡厉声道:“一日到夜如影附形,这里不需要你,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
老金立刻唯唯诺诺退下。
解语看着他,“伙计是来干活的,伙计不是来挨骂的。”
他十分赌气,“你也可以走。”
“我不是工人,我活该挨骂。”
杏子斡不再言语。
“像你这样办大事的人,也有使意气的时候,可见人总是人。
他们回到原地,那黑衣妇人已经不在。
也许,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公园里其中一名游客,是解语多心,而杏子斡跟着多疑。
太阳晒到头顶,老金再一次过来。
杏子斡上了车,解语说:“大手术在即,他心情紧张。”
老金笑,“杏小姐放心,吉人天相。”
解语也笑。
手术前一夜,解语很平和地与杏子斡闲话。
“你到过的几间屋子,喜欢哪一幢?”
“都太大了。”
杏子斡说:“你一向不贪心。”
“地皮面积宽敞是十分舒适的一件事,屋子最好维持在两千余平方尺左右已经足够。”
杏子斡沉吟,“对,屋后盖个大点的员工宿舍。”
解语取笑说:“对,宿舍比主屋还大。”
她轻轻退出。
“你去何处?”
“我去睡房呀。”
“解语,你今夜可否在这里打个地铺睡。”
解语一怔,立刻回答:“当然。”
“我唤人来准备。”
“不用,我自己做。”
解语取出睡袋,放在他床侧。
她熄掉灯。
“你可怕黑?”
“从来不怕。”
他沉默了。
正当解语以为他已经睡着,他却说:“解语,请握住我的手。”
无论他有感觉与否,解语都乐意满足他,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杏子斡睡着了。
解语一直没有放开他的手。
她耳畔全是仪器轻轻的呓语,像催眠一样,解语渐渐入梦。
朦胧中夜更护理人员推门进来,那人看见解语,立刻把脚步放得更轻。
熟睡中的她容颜犹如一个十一二岁小孩般,像有人叹了一口气,也许是那名看护,或许只是机器发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