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洋问:“谁来探访阮小姐?”
“那些做生意发了财家里有大小老婆却还来追求女明星的伦俗无情汉。”
之洋没想到一个中年女佣会说得出如此机智伶俐的话来,不禁鼓掌。
张妈啼笑皆非,“你这是干吗?”
“说得好极了。”
“你懂什么!”
之洋笑,她想说,我懂得比你多得多,又觉胜之不武,在张妈面前逞强干什么。
“阿芝,你这个人很有趣,好好做下去,小姐脾气很随和,不会亏待你,在这里,见得人多,见识增广,有好处。”
之洋想,可惜我不能够。
这时有人按门铃。
“来了,讨厌人物来了。”张妈去开门。
门一打开,只见站着一中年汉,大腹贾,涎着脸,半张着大嘴,十分贪婪模样。
别说社会没进步,到了之洋那个年代,人的相貌身段大有改进,已很少有长得恶形恶状的人,人类遗传因子已可由医生控制,当然尽量挑优秀质素给下一代。
只见那大腹贾塞钞票给张妈,又叫她:“来,小妹妹,拿去买糖吃。”
其实之洋比阮小姐还要大几岁,可是不打扮,就显得嫩相。
之洋说:“我去买醋。”
任得张妈与该人纠缠。
传说中的狂蜂浪蝶,便是这种人了。
可是之洋没想过任何一种蝴蝶会有那么胖。
她走出弄堂,回头看,只见天空带一抹蔷薇色,带薄雾,三轮车叮叮叮响铃擦过她身边,彼时大都会也似一个小城镇,之洋对阮小姐十分留恋,可惜她只是一名过客,不能久留。
她用劳力换了一碗饭吃,公平交易,这是她离去的时候了。
之洋可以想象张妈会挂念她,“阿芝这小大姐,莫是迷了路,遭人拐带”,然后到荐人馆查询,随即发现荐人馆根本没派人来。
之洋对老好张妈有若干歉意。
可是最令她难过的是人类无法扭转他们的命运。
之洋往前走,她走回实验室来。
时珍看着她,“吓坏我,你为何满头大汗?”
拖地板当然要流汗。
之洋问时珍:“你又到何处去了?”
“别提啦。”
之洋大感好奇,“说来听听呀。”
“我陪一位女士折纸船。”
之洋笑起来,“我知道了,把纸船寄给母亲。”
“可不是,想起亡母,泪流满面。”时珍没精打采。
之洋稀罕地说:“真没想到纸船会有感人之处。”
“因为碰巧触到我伤处。”
之洋轻轻叹一口气。
“你我均既伤心又劳累。”
“人生本来如此。”
“之洋,缘何悲观?”
“不是吗,生活中充满等待等待等待,接着便是惊恐惊恐惊恐。”
“找到父亲,我们可以向他请教有关人生。”
“教授就快回来了。”
“这是你的第六感吗?”
之洋答:“别挪揄我,我十分信任我的灵感。”
“这就是你做人失败的地方。”
之洋伸一个懒腰,“不同你说了,回家养精蓄锐,准备上班。”
回到家,淋浴洗刷,磅一磅体重,发觉轻了一公斤有多,不能再瘦了,她取出营养药粉调了一杯饮料喝下去。
唉,真难吃,不由地又怀念起张妈的五花肉来。
门外不住有人按铃。
之洋去查看。
外头站着曾国峰。
之洋根本不想见他。可是他从前就有大厦大门的开启密码,如此又派上用场。
得速速打发他走,否则邻居会生反感。
“之洋,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你到街角等我,十分钟后我下来。”
之洋语气强硬,曾国峰只得照做。
过了半小时,之洋才到街角。
天下毛毛雨,之洋撑一把花伞,面无表情地问曾国峰:“找我干什么?”
“聊聊天而已。”
“我不乏聊天对象。”
“你另外有朋友?”
之洋忽然答:“是。”
曾国峰愣住,发呆,半晌才问:“是个怎么样的人?”
之洋其实毋需回答这种问题,可是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年纪比较大,智慧、成熟,有事业基础,富生活情趣,懂得照顾人。”
曾国峰无话可说。
过一会儿他问:“有发展余地吗?”
“当然有,这下谁还有兴趣净吃饭看戏过一辈子。”
“打算结婚?”
“可能。”
“有充分了解吗?”
“正在互相交通,我对他少年及青年时心态已经有相当认识。”
“那多好。”
“是,我也认为如此。”
“那,我告辞了。”
“不送。”之洋转头离去。
“之洋。”他又叫住她。
“什么事?”
曾国峰的声音是由衷的,“之洋,你比她们都好。”
之洋声音变得温和,“那倒不见得,人人均有优点,但是,那个时候,我比较珍惜你,却是事实。”
曾国峰沉默,“我却不懂回报。”
“不要紧,肯定还有下一个,对她尊重些也就是了。”
曾国峰见她如此诙谐大方,知道无望。
“再见。”之洋转头离去。
交待过了,话已说尽,希望他以后都不要再来。
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
“之洋——”
之洋很不耐烦,她并没有回头,却站住了脚,还有下文?不待他开口,便说:“我时常在地上看见失落的一只旧手套,它的主人有没有回头找它呢?找不到,又可有失望?不过,如果认真珍惜,手套不会失落,可是这样?”
然后加紧脚步,一溜烟似地走了。
她长大得比他快,这上下恐怕已经比他高个半头。她看他,需俯首像对待一个小弟弟。
奇怪,不久之前,他还能伤害她,此刻,只觉他像那种在戏院里电影放映当儿不停进出踩到人脚的小孩,讨厌,是,但不足以使谁有阴影,散场离了戏院,也就忘记那事。
之洋在街角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鲜花送给自己,把面孔埋进去,深深闻一下,觉得身上每个细胞又活转来。
一个传道人必须相信他所传的道,生命至宝贵,生活得好至为重要。
她如果不相信的话,她不会告诉那位阮小姐。
之洋回到家里,把花插好,安然就寝。
“之洋,之洋。”
“谁叫我?”
“是我。”
“你是谁?”
在梦中,有时很难睁大双眼,之洋不能视物,隐约只见面前有个人形。
这是什么人,她不由得警惕起来,是谁闯进她屋子,别又是曾国峰吧。
那人形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女子,“之洋,我想托你照顾一个人。”
之洋答:“我不认识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那女子笑,走到房间比较光亮的一角,“你看我是谁。”
之洋一看,放下心来,“时珍,是你!”
“不,”女子答,“我不是时珍。”
不是时珍?对,她比时珍胖一点儿,面孔要长一些,可是,那笑容十分相似。
“请问阁下到底是谁?”
那女子正想回答,之洋自梦中惊醒,一看钟,上班时间已到,匆匆梳洗把梦中之事忘记大半。
第七章
回到公司坐下,工夫排山倒海似地涌至,一则跟一则,之洋做得牙根发酸。
薪水不符合工作量!她鬼叫。
上司谭小康还抽空挪揄她:“怎么样,游刃有余吧!”
游刃,是操刀者将一把刀运用得敏捷快速如一条蛇游走般,那多舒服。
不不不,那不是她,她正汗流浃背。
“你会习惯的,之洋,你做得很好,加把油。”
之洋惯用右手,此刻她整个右边身子都觉得累。
“我介绍一种提神剂给你。”谭小康说了一只牌子。
之洋记下来,“谢谢你。”
到了午时,之洋吃中饭之际,才想起那个梦。
哎呀,当然,她知道梦中的女子是谁了。
那是时珍的母亲娄嘉敏!
她叫之洋代她照顾一个人,那个人,当然是时珍。
是她托梦给之洋?托梦这件事,自古就有,西方人完全不信有外来讯息潜入梦中与事主接触,科学家认为所有的梦都由人脑活动引致。
可是东方人一直觉得神灵可以借梦来与人传递消息。
之洋觉得很惭愧,这些日子以来,只有时珍照顾她,她何尝有照顾时珍。
那天下班,她破钞选了件珍珠镶钻首饰,预备送给时珍。
地球上钻石矿早在十年前已经发掘殆尽,即使在一世纪前,挖掘一百五十吨矿石才能获得一卡拉钻石,移平整个山头,还不足找到一条钻石项链。
此刻店铺出售的钻饰,全属二手,珠宝店美其名曰曾经被拥有的首饰。
价钱自然贵不可言。
之洋约时珍。
“要紧事吗?我已经约了人。”
“是异性?”
“是”
“那不打扰了。”
“你没有好奇心?”
“你的眼光一定不错,我有件礼物送你,这就派信差送来给你。”
机械信差最靠得住。
“无缘无故,为何礼下于我?”
“我感激你。”
时珍说:“我也是,多年来也只有你伴着我。”
之洋很满意,因为言语“好像已经不能再肉麻了。”
时珍也笑。
“玩得高兴点儿。”
“真的不要一起来?”
之洋再次婉拒。
那些无聊兼不定心的年轻男子,老想着一山还道一山高,这里不如那里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时时不自量力,不识好歹,之洋实在连同他们打招呼的兴趣都没有。
她才不会同他们约会。
再找对象,必须要年纪略大,有学识,有涵养,兼具事业基础,还有,懂得爱护体贴异性,会得享受生活,慷慨、热情,比较有社会地位的一个人。
此后怎么样,是以后的事,开头必须朝着这个目标出发。
之洋吁出一口气。
下班了。
又是一个下雨的黄昏,过马路之际,之洋看到近渠边有一只遗失的红手套。
被途人踩过,已经有点脏,可是看得出,从前是一只名贵的皮手套。
之洋把她的目光收回来,走过马路。
时珍稍后拨电话来向她道谢。
“漂亮极了,我一直喜欢有一两件类此首饰,可惜家母为人过分磊落大方,竟完全不戴珠宝。”
“你的爽朗就是像令堂。”
“多谢你欣赏我们母女。”
“时珍,明日傍晚我想到府上来。”
“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到了黄昏,时珍忽然推说没有空,有约会。
“是昨天那个人吗?”之洋没好气。
时珍咕咕笑。
“连续见两天,不怕烦吗?”酸溜溜。
时珍一直赔笑。
“自以为在恋爱?”语气已带讽刺。
时珍问:“你是想用那部机器吧?”
“正确。”
“六时半我在家中等你,给你开门,可好?”
之洋有X五五的约会,一定要去。
“好的。”
“之洋,不要太沉迷那机器,快乐总要面对现实才能找到。”
之洋微笑问:“这是哪一本日记里的格言?”
时珍算是守时,果然在家等她。
“男朋友呢?”
“一会儿来接我。”
之洋颔首,“为我牺牲见面时间,没话说。”
“你知道就好。”
之洋坐下来,戴上仪器。
“之洋,我为你按键钮。”
“喂喂喂,”之洋大急,“不敢劳驾你,你请回避,我会用这副仪器。”
这时候,门外有汽车响号。
时珍说:“我要出去了,你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即可。”
“请放心。”
时珍小鸟似地飞出去。
之洋看着她的背影笑笑。
她听见关门的声音,才伸手按X五五。
“之洋,你找我?”
“教授!”
“我听梁志辉同学说你找我。”
之洋发觉置身一所实验室内。
抬起头来,她看到了李梅竺教授。
李梅竺已经是壮年人,三十多岁,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长得英俊可是不晓得也不在乎的人。
他应该理发了,身上穿的实验室白袍子也该换一件,可是看上去仍有一股书卷气。
见到之洋的面孔,他一怔。
之洋也在凝视他。
他连忙去打开实验室门。
之洋知道这是校方规矩,男讲师与女学生二人在课室内说话,必须打开房门,以示清白,或是,关闭的房门内必须有第三者在场。
这条例虽然存在已超过两个世纪以上,几乎自有女大学生就有此例,但是甚少有人严格执行,李梅竺是其中少数之一,可见其人办事严谨。
他坐下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之洋高兴到极点,“我终于见到你了教授。”
这次他没反对她称他为教授,由此可知他已经升为教授。
当下他略表歉意地说:“最近行政事务是比较忙,我为同学们解答问题的时间不得不缩短。”
之洋像看到一个老朋友似地问:“你好吗?”无限亲切。
教授却有点莫名其妙,“还不错,谢谢你,你有什么问题?”
之洋愕然,过一会儿才答:“时珍叫你回去。”
教授比她更加突兀,“时珍?你见过她?”
“她是我朋友。”
教授讶异,“这位同学,时珍是我女儿,她年方八岁,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之洋不敢再说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之洋。”
教授惊疑,“你也叫林之洋?”
“教授你还认识别的林之洋?”
教授细细打量她,“可是年龄不对,那一位林之洋今日应该与我差不多岁数。”
之洋猛地发觉,原来梦中人的记忆是有连贯性的,教授记得曾经见过她。
“慢着!”教授的声音很轻,可是充满惊叹,“我懂了,你就是同一个林之洋是不是?我一共见过你三次,你一直维持二十多岁的外形与心态,你一直没变过,在我少年时期,你比我大,我到了中年,你又比我小,你是同一个林之洋。”
之洋微笑,“是。”
“你超越了时限!”
“不,人类还未能做到这一点。”
教授看着之洋,忽然醒悟,“可是人类脑电波活动已可进入回忆之中?”
之洋微笑着摊摊手,“只有你能够解释,是你的发明。”
“我的成绩?”
“绝对正确。”
“你是我的回忆?”教授忍不住问。
“不,”之洋看着他,“是我进入你的回忆中。”
教授忽然爽朗大笑,“越听越糊涂,这项理论无论如何有待改良。”
“教授,你记得我就好了。”
“上次分手之后,我一直找你。”
“我听说了。”
教授说:“可是你仿佛失踪,我也觉得事有蹊跷,没想到你只是一般非正式存在的回忆。”
“不,”之洋摇头,“你才是我的梦,我并非你的梦。”
教授看着她,“所有醉过的人都说他们没醉。”
“不,教授,我是真的,你是假的。”
教授环顾实验室,“是吗,这里的工具仪器台凳学生,全属你的梦境?”
这时上课铃大响,学生陆续进来,的确很难说服任何人,这一切都只是林之洋的一场梦,原来不存在。
教授说:“我们到别处说话。”
之洋跟他离开实验室。
实验室在八楼,自走廊窗户往下看,是一片草地足球场,有学生在踢球。
之洋蓦然想到惆怅旧欢如梦这句词来。
无论何情何景,过去之后,回忆起来,都似梦境一般飘渺凄苦。
之洋微微垂头,神情落寞。
只听得教授说下去:“我一直找你,追寻不获。”
“你的世界里,没有我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