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到我家喝杯茶。”
“好呀。”
李梅竺到一株梨花树下推出一辆脚踏车。
“我载你一程。”
之洋很乐意地打横坐在后座,李梅竺熟练地踩着车子往家驶去。
这堪称是之洋一生中最愉快的一程路,小路清幽无比,繁花似锦,香气扑鼻,整个空气中洋溢着明媚的春光,迎着薰风,之洋不禁微微眯上眼睛享受。
到了目的地,之洋下车,发觉身上都是嫣红姹紫花瓣。
之洋抖了抖衣襟,可是花瓣又迅速落下。
一抬头,才发觉屋前有一列数十株樱花树,落英纷纷,在地上已积了三四公分深,此情此景,如仙境一样,将花瓣轻轻踢得扬起来。
一边李梅竺说:“到了。”
他母亲病重,他已无心欣赏风景。
李梅竺推门进屋,之洋尾随进去。
之洋发觉李家环境相当好,女仆立刻捧出下午茶点招呼客人。
李梅竺示意之洋进房。
之洋一进去便看到一位太太躺卧在一张沙发上,虽有病容,却打扮得十分整齐。
她约莫四十余岁左右,之洋讶异她的容貌长得与时珍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时珍得到祖母遗传。
李太太招呼之洋坐下,闲谈数句,已觉吃力。
看护连忙前来照顾。
之洋再与她玩了一局牌,尽快想办法输给她。
李太太微笑说:“林小姐请用点心,梅竺,你陪陪林小姐。”
之洋退出去。
边用茶点边问李梅竺:“你爸爸呢?”
“他在伦敦办公。”
“他也是科学家吗?”
“不,他是驻英国大使馆的参赞。”
啊,时珍从来没提起过。
“你的功课怎么样?”
“我是跳班生,明年该中学毕业了。”
他自小是个天才。
正值此际,看护忽然匆匆走出来,“快,快。”
李梅竺站起来,打翻了茶,之洋跟他进房。
前后不过十多分钟时间,李太太已经不行了。
她整个人软下来,双目阖上,脸色灰败。
李梅竺看了看护士,护士颔首。
他趋前扶起母亲上半身,搂在怀中,轻轻呼唤:“妈妈,妈妈”,声音至诚至爱,之洋在一旁感动落泪。
李太太听到呼声,微微又睁开双眼,她忽然笑了,脸容变得极之极之年轻,她轻轻这样说:“梅竺是妈妈爱儿,梅竺是妈妈瑰宝。”
李梅竺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把母亲紧紧拥在怀中,泣不成声。
在该刹那,李太太停止了呼吸。
第六章
看护拍拍李梅竺肩膀,嘱他放手。
他又过了很久,才放开母亲,将她的头轻轻在枕上放好,才肯离开。
之洋上前扶住他,他把头靠在之洋肩膀上。
在该刹那起,之洋决定结婚生子,她愿意在垂危之际,有孩子叫她妈妈。
稍后医生与律师都来了。
趁人多,之洋悄悄走出李宅,站在那排樱花树下,感慨了好一会儿。
早知与时珍一起来,她会对家事有进一步了解。
之洋刚欲离去,忽然听得有人叫她:“林姐姐,林姐姐。”是李梅竺追了出来,“你到什么地方去?”
之洋答:“我回家呀。”
他语气迫切,“林姐姐,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当然可以。”
这时屋子里有人叫他:“梅竺,你爸要同你说话,他在电话另一头等你。”
李梅竺不得不即时回到屋内。
之洋不想留下打扰人家,便静静离去。
回到实验室之际,她双颊犹自儒湿。
她伸手抹去眼泪。
时珍递一杯果汁给她。
之洋问:“你见到了谁?”
“我在康桥遇见徐志摩,同他谈了一会儿。”
“他有没有说起他的感情生活?”
“他说一切均是误会。”
“我也相信是,他们都不愿承认真相。”
时珍端详之洋,“你像是哭过了。”
“是。”
“遇上什么样的故事,是个悲剧吧?”
“我日后慢慢告诉你。”
时珍走到另一个角落去,“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家父甚爱文学。”
“是,教授文武双全。”
“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安排你与他好好聚一聚。”
“你想想,假使教授这项发明可以商业化……”
时珍笑着接下去:“一百美金做一次梦,任君选择,月票九折。”
之洋也被她逗得笑出来。
“像看电影或读小说一样,不过是到现场去体验,我想不愁没有生意。”
“是,每次不过三五分钟时间,客似云来,定可发财。”
叶珍这时才说:“可惜我爸对于经济实惠是一点儿兴趣也无。”
“我也猜到。”
“据说是靠祖业才维持到这间屋子呢。”
“将来都是你的妆奁吧?”
时珍笑了。
她可爱晶莹的面孔同祖母极之相似。
之洋忽然伸手过去搂住好友肩膀。
“喂,干什么?”
“小朋友——”
“你叫我什么?”
之洋笑了,觉得难以解释,适才在梦中,她叫时珍的父母为小朋友呢。
时珍说:“听讲曾国峰到处找你。”
“不必去理他。”
“他找我,托我向你说好话。”
之洋诧异,“有这样的事,你如何回答?”
“不关我事。”
“喂,我是你好友。”
“是,但你与老曾之间之事与我无关。”
之洋沉思一会儿,“谢谢你。”
“找个新男友,就可以叫他死心。”
之洋问:“你忘记这个故事?为了除鼠,带一只猫进屋,为了除猫,带一只狗进屋,为了除狗,带一只虎进屋……”
时珍笑着摆手,“是是是,我知道。”
之洋问:“时间还早,有何节目?”
“我还是想找家父。”
“来,我们找他的秘书详谈。”
时珍按动父亲的通讯号码,荧幕上出现一个金发女郎,一见时珍,她便作无奈状。
“李小姐,请你耐心等候,我暂时没有李教授的讯息。”
时珍不客气,“在过去一星期你一直敷衍我,教授一定有吩咐你,如有真正重要的事,该往何处去找他。”
那位金发女郎也光火了,“李小姐,你何苦咄咄逼人,我不过是一具机械人,我不过听差办事。”
嗄,机械人?
时珍说:“让我见一见家父。”
“他那重要名单中并无你的名字。”
时珍十分震荡。
荧幕上映像自动消失。
之洋连忙安慰时珍,“机械人哪里懂得好歹。”
“不,”时珍摆摆手,“机械人最老实,绝不会巧言令色,它说没有,一定没有。”
“教授不知你会找他。”
时珍看之洋一眼,“算了,别再安慰我了。”
“他人就在家里,找他做甚?”
这个解释比较合理。
时珍深深叹口气,“家父不重视我。”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何必赌气。”
时珍说:“我去准备晚餐。”
之洋笑,“叫机械人帮忙。”
时珍一走开,荧光幕忽然恢复功能,刚才那个金发女又再一次出现。
之洋抬起头,看着她。
她很客气,“是林之洋小姐?”
“不错。”
“教授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什么?”
“是,有你,但是没有李时珍。”
多么奇怪。
“他在何处?”
“他很安全。”
“我知道。”他的身躯就在储物柜里,多么匪夷所思。
“你要与他联络吗?”
“如何联络?”
“依照指示,他说,请按X五五。”
之洋明白了,她点点头,“多谢指点。”
“这是给你一个人用的。”
“我省得。”
金发女笑一笑,意欲退下。
“请等等。”
金发女抬起头来。
“教授屋子里发生的事,你全知道?”
她点点头,有点儿自豪,“教授很信任我的办事能力。”
“你监视察看李宅?”
“不,我没有那样的功能。”
“可否告诉我,教授为何不与女儿联络。”
金发秘书答:“彼时她年纪太小,与她无关。”
“我还是个外人呢!”
“不,”金发机械人凝视之洋,“你一直在他身边。”
之洋不置信地说:“什么!”
秘书笑笑,荧幕熄灭,它来去自若,功能超卓。
时珍自门边张望,“之洋你大呼小叫同什么人说话?”
“我自言自语。”
“毛病越来越大了。”
“我也这么想。”
“老姑婆迹象越发明显,快快找个男朋友吧。”
之洋唯唯诺诺。
到厨房坐下,浅尝饭菜,便抱怨道:“还是人手好,机械人的厨艺始终搞不上去,无论是鸡鸭鹅,鱼虾蟹,猪牛羊,统统一个味道。”
“人手哪里还有空弄吃的。”
“时珍,我们生活质素真的提高了吗?”
“问得好。”
“科技越来越进步,生活却越来越粗宽,电脑可为我们增进感情生活吗,我们多余的时间都用到何处去了?”
时珍接下去说:“人类胚胎在实验室内成长,出生后集体在育婴所学习语言及各种知识,与生父母全无接触,有何益处?”
两个年轻女子一齐叹口气。
之洋说:“如果菜好吃就没有此类抱怨了。”
时珍抹抹嘴,“我叫机械人出来收拾。”
“不过,现在没它们简直束手无策。”
“我完全相信。”
“我们的时间哪里去了?”
“人们不愿生育,人口减少、老化,每人每天非工作十小时以上不能维持社会经济,粗重工夫无人愿意担当,只得依赖机械人。”
之洋问:“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时珍答:“无英俊风趣男伴,提不起兴趣。”
之洋笑得打跌。
“我会比你更早到征友所去。”
“那里又何尝有你要的人。”
“之洋,他在何处?”
之洋抬起头来,“某处某时,你总会碰到他。”
“那,世上为何还有那么多独身人?”
“有人觉得孤寂是种享受。”
“不会吧,不会有人心理变态吧?”
之洋说下去:“有时,半途中伴侣不得不道别告辞,因此孑然一人。”像教授便是其中之一。
“来,休息过后,我们再去寻人。”
之洋不动声色。
可是时珍并非笨人,她说:“之洋,我注意你一直按键钮这一边的字母,这里全是XYZ。”
之洋抬起头来,“那我与你换一换。”
“不用,”时珍说,“有人买奖券也认定某几个号码。”这个比喻十分恰当。
之洋点点头。
时珍忽然说:“我帮你按。”
之洋连忙阻止,“不,时珍,我自己来,喂,冒失鬼——”
已经来不及了,之洋为之气结。
之洋要按的本来是X五五。
可要等下一次了。
因为急着要见教授,之洋心不在焉,不太专心。
只见所在地是宽敞的公寓房子,电灯电话样样俱备,近窗还设有水汀,都是上一个世纪的设计,百多年历史。
那时候都会风貌比较腐败,所以容易使人意乱情迷。
之洋笑笑,不知又堕入哪个人的世界里来了,真是身不由主。
正在此际,她听得有女子无奈地吟道:“身不由主。”
之洋探头探脑去看是谁。
一个瘦削清丽的女子坐在窗前逗一只黄莺唱歌,手中拿着半只蛋黄喂它。
女子穿着月白色绸旗袍,身形婀娜,无限风韵,可是心事重重。
这是谁?
女子抬起头来,看着之洋,也问:“你是谁?”
之洋嚅嚅:“我——”
女子微笑,“你是新来的小大姐。”
“我,小大姐?”
只听过有大小姐,何来小大姐?
女子扬声:“张妈,小大姐来上工了。”
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进来,一见之洋便低声抱怨:“你怎么跑到小姐的房里来了?跟我走,别乱跑。”
之洋忙问张妈:“什么叫小大姐?”
张妈没好气,“小大姐即年轻帮佣。你自蒲东来可是?少说话多做事,快去拖地板。”
之洋啼笑皆非。
正欲分辩,忽然闻到灶头扑鼻香气。
脱口而问:“在煮什么?”
“馋嘴,不过倒是识货,是一锅红烧乌贼烤五花肉。”
“哗。”之洋垂涎欲滴。
张妈怪同情她,“去把工夫赶出来,小姐不会小气几块肉。”
没想到吃好的要回到百多年前。
之洋取过地拖与一桶清水,百忙中问:“小姐是谁?长得甚美。”
张妈笑了,又叹口气,“瞧你模样笨笨的,心倒精灵,她是——”在之洋耳边说了三个字。
之洋睁大双眼,“阮玲玉!”
张蚂颔首,“连你这乡下孩子都知道小姐的大名。”
之洋不想与张妈分辩她是乡下人抑或是城市人,她只是惋惜地想,这是一个短暂的生命。
可怜的她将因为感情纠纷、烦恼无法解决,而寻短见。
张妈推她一下,“还不去把工夫赶出来?小姐一高兴,带你去烫头发,你就走运了。”
之洋连忙说:“不不不,我喜欢直发。”
张妈笑着批评,“你看你,乡里乡气,不识好歹。”
之洋从未拖过地板,无师自通,幸亏是浅易工夫,只要肯花力气便行,不消片刻,便将屋子里里外外拖得光洁明亮。
张妈看见,讶异得不得了,“咦,手脚倒是勤爽。”
阮小姐抱着手臂出来微微笑,“这回用对人了。”
之洋挥着汗坐在露台上,异常愉快,体力劳动就是有这个好处。
张妈用大碗盛了饭与肉给她,“你就坐在那里吃吧。”
之洋用手接过,笑一笑,不介怀,大口吃起来,不知多香甜。
人生就是这样,在上一个故事里,她被误会是神仙,这一回,又有人把她当一只狗。
张妈问:“多久没吃五花肉了?”
之洋据实答:“我从来没尝过这样美味的肉。”
“啧啧啧,真可怜。”
又加添一碗菜汤给她。
“张妈,你要是开饭店,一定生意滔滔。”
是阮小姐站在落地长窗边打趣她。
之洋抹抹嘴,诚恳地说:“阮小姐,我可以与你说几句话吗?”
阮小姐没有架子,倚在栏杆上,笑问:“可是要借工钿?”
“不不不,不是那样。”
阮小姐大奇,“那一定是问我要旧衣裳?”
之洋笑,“不,我够衣服穿。”
阮小姐打量她,“像你身上这种阴丹士蓝老布,足可穿十年。”
之洋收敛笑容,“阮小姐,生命诚可贵。”
阮小姐转过头来,十分诧异,“你说什么?”
之洋轻轻重复:“一个人所拥有的,至珍贵的便是生命。”
阮小姐既好气又好笑,“你从什么地方听人那样说,是耶稣会礼拜堂里的人布道吗?”
之洋发觉彼时的女性实在缺乏常识。
她说:“无论如何,不可轻贱生命。”
阮小姐答:“那自然,身体发肤,受自父母,需小心保护。”
之洋颔首,说得好。
这时,一辆轿车在弄堂口停住,阮小姐一见,立刻同张妈道:“说我不在。”厌恶地避到房间里去。
张妈大声回答:“是。”又对之洋说,“你速速去替我去买一瓶醋回来,今晚小姐请客,我要一直忙到黄昏。”
“今日缘何请客?”
“今日是小姐生日。”
“几岁?”
“二十三。”
之洋松口气:“还好,不是今日。”
张妈问:“你一个人喃喃说些什么?”
之洋摊摊手,“乡下人就是这般模样。”
“对,闹了半晌,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之洋。”
“这算什么名字?”
“你叫我阿之,也就像小大姐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