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亦舒 > 镜花缘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镜花缘目录  下一页


镜花缘 page 6 作者:亦舒

  之洋问:“后来此君怎么样了?”

  “醒来之后,好像有所觉悟,回家去了,逍遥自在,不知多好。”

  “让我们也都回家去吧。”

  时珍劝:“之洋,古人回家可耕种过日,我们现代都会人可做什么好?”

  “可成日做梦。”

  “我就是怕你这种颓废的论调。”

  “时珍,你总是劝我振作。”

  “当然,有什么差池,怎么对得起曾国峰。”

  “对不起谁?”之洋大奇。

  “曾某人呀,他看不起你,你就满足他不成。”

  之洋笑,“好像是不可以。”

  “所以。”

  “可是,一时间又怎么扬眉吐气呢。”

  “不急于一时,每天生活得好一点儿,日子有功,他终于会看得见。”

  之洋低下头,“即使我生活得好,也不是为着要给某一撮人看。”

  时珍答:“讲得再正确没有,生活得好,是一种享受。”

  “这是真的,名利双收,理想的伴侣,丰富的物质,都一定叫人精神愉快。”

  “之洋,我希望你在梦中学到哲理。”

  “有,怎么没有,失意难免,每一个人都得忍受逆境。”

  “听上去很老套。”

  “事实如此。”

  “终日待在实验室不好,我陪你出去散散心。”

  这时,电话响了,时珍笑,“才谈到瑶姨,这回她就来找,我且去应付她。”

  之洋一个人打量实验室四周。

  有一扇门,之洋见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勿打扰”四字。

  之洋的脾气同一般人并无不同,好奇战胜一切,越是叫她不要动,她越是想动。

  她伸手去推门,门并无锁上,轻轻退开。

  刚想张望,时珍已经回来,“那是一间小小休息室。”

  时珍大方地打开门给之洋看。

  只见房内只有一只茶几与一张长沙发。

  “一切都那么简洁,教授好似不大讲究生活享受。”

  “是,他的确是那样一个人。”

  “他可思念你母亲?”

  “他不大说。”

  “大概全放在心里。”

  “让我们出去吧,瑶姨约我们聊天。”

  “时珍,我不想去。”

  “我们说好共进退。”

  “我又不认识她。”

  “你不必说话,静静坐一角就行。”

  之洋苦笑,“我要是懂得这一门艺术,我还待在这里呢。”

  “去,去吹吹牛也好。”

  之洋有点好奇,对,今日的吴瑶瑶不知怎么样了。

  之洋可否同她说,在李梅竺少年时代的一个梦里,你我曾经见过一次面?

  当然不可以。

  时珍说得对,吴瑶瑶仍然十分漂亮,脸上肌肤略为松弛,可是她没有用人工手术去收紧,一双眼睛仍有艳光,最难得的是,感觉敏锐。

  她一眼看到之洋,立刻怔住,上下不住打量。

  之洋客套地微笑。

  吴女士瞪着之洋看了半晌,终于说:“不可能,年纪不对。”

  时珍问:“什么不对?”

  吴女士指着之洋说:“你的朋友好像一个人。”

  时珍奇道:“谁?”

  吴女士抬起头,“我大学时期的一个情敌。”

  时珍失笑,“瑶姨说得对,年纪不对。”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一切宛如昨日,那女孩也有这样一双晶莹的大眼睛。”

  之洋呆住了。

  只听得吴瑶瑶女士回忆道:“是她介在我与梅竺之间,导致我俩分手。”

  这时,连时珍也扬起一条眉。

  之洋连忙拉住时珍在她耳畔说:“明明不是时光隧道,她怎么可能见过我?”

  时珍也十分狐疑,“之洋,我一时不能解答你的问题。”

  这时吴女士忽然笑了,“其实,我同梅竺性情不合,迟早要分裂,也不必怪人了。”

  之洋连忙颔首。

  吴女士十分啼嘘,“当年我真的深爱梅竺。”

  之洋不语,记忆弄人,之洋看到的,却略有出入。

  当年的吴瑶瑶有点嫌李梅竺钝,不懂伺候讨好女性,她对他十分放肆,不顾他的自尊。

  吴女士又凝视之洋五官,“那女孩,的确有双这样的眼睛。”

  时珍问:“后来呢?”

  “她念商业管理,梅竺去找了一次又一次,只是无此人。”

  时珍忍不住问:“她叫什么名字?”

  吴女士想半日,“我不记得了,我没放在心上,倒是嘉敏,喏,那是你母亲,一个劲儿帮着梅竺乱找。”

  之洋与时珍面面相觑。

  “后来此事亦不了了之,不过你父母二人发觉有许多共同兴趣,开始恋爱,而我,我也与新的朋友在一起,那时真年轻,”吴女士微微笑,吁出一口气,随即又低下头,“二十多年就那样过去了,时间都去了何处?”

  无人可以解答她的问题。

  吴女士又说:“今日看到这位小朋友的大眼睛,我想到良多,年纪大了,真正唠叨。”

  之洋连忙说:“不会不会。”

  吴女士犹自说:“年轻真正好。”

  之洋问:“为什么我却老是觉得精神没有寄托,时间无法打发?”

  吴女士说:“因为你年轻。”

  之洋与时珍都笑了。

  “如今,你母亲已经不在,我十分想念她,你父亲则更加凄苦。”

  之洋的心一动。

  吴女士说:“我还有下一档约会要赶,下次再会。”

  她仪态万千地站起来,她们上一代的女性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特别的味道,永远穿轻盈的衣料,增加魅力韵味,打扮上肯花心思。

  她一走,之洋就对时珍说:“她记得我。”

  时珍也说:“之洋,父亲那具机器有蹊跷,在彻底了解真相之前,我们要停止使用。”

  “时珍,她见过我,时珍,那真是梦境吗?”

  “我不能回答,”时珍小心翼翼,“幸亏我们安然无恙,否则我不知多么内疚。”

  之洋却无比兴奋,“这比做梦更妙,如果我们可以走进历史里去……”

  “不,”时珍忽然害怕。“让我们等父亲回来。”

  “他在何处?”

  时珍一愕。

  “时珍,我有强烈的感觉,李教授此刻不在现实世界里。”

  “什么,”时珍跳起来,“不准你胡说,你指控家父逃避现实?”

  之洋看着时珍。

  时珍的脸色渐渐转为苍白。

  “李教授‘出门’之前的情绪如何,只有你一人知道。”

  时珍立刻说:“我们立刻回家去。”

  “为什么?”

  “之洋,去找他的躯壳。”

  对,思维出去旅游,身体一定在家里某处。

  时珍掩住嘴,“之洋,希望找不到。”

  可是之洋有第六感,她知道会找得到。

  李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实验室在内,约十四五间房间,有部分地方,连时珍都不大去。

  之洋不认为宅子里有密室,她想起实验室内侧那间小房间。

  时珍说:“整间房间只得一床一几,你是看清楚了的。”

  “不,还有一只壁橱。”

  “那是放杂物的。”

  “时珍,所有的门都要打开看过。”

  两个女孩子奔进实验室,推开请勿打扰的门,重新走进休息室,时珍立刻去开壁橱门,发觉上了锁。

  之洋一看,立刻说:“是声音锁,时珍,对它讲一句话。”

  “讲什么?”

  “你对其他锁怎么说?”

  “芝麻开门。”

  橱门闻声“嗒”一声开启。

  时珍与之洋惊呼一声。

  橱内十分狭窄,可是放着一张椅子,有一个人,靠着椅背,端端正正,舒舒服服坐着,那不是别人,正是李梅竺教授。

  时珍十分激动,欲伸手去扶起父亲。

  “别动。”

  时珍的手僵住。

  之洋提高声线,“不可打扰他,让他维持原状,他出门已久,随时会得回来,你若扰乱了什么,只怕影响他行程,请记住铁拐李的例子。”

  时珍急得几乎哭出来,“父亲,父亲。”

  “小声,也许外来的声音也会使他不适。”

  时珍惊惶失惜,“父亲,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直在家。”

  “为何讹骗我说是出门?”

  “这是他最重要的一项实验,不想你担心或是打扰。”

  “之洋,你了解家父好似比我还多。”

  之洋抬起头,是的,因为,她在他年轻时期已经认识他。

  之洋轻轻掩上橱门。

  中年李梅竺教授头发略为斑白,身型维持得很好,脸上仍有那股坚毅的气质。

  时珍焦急问:“他呼吸是否正常?”

  之洋伸手到他鼻孔附近,“我想是。”

  “脉搏呢?”

  “时珍,别担心。”

  “我怎么不害怕,他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之洋喃喃自语,“原来他一直在实验室附近。”

  “他去了那么久,我怕他回不来。”

  “我对教授的研究有信心。”

  “之洋,我们去找他。”

  “嗄,怎么找?一个人的思维可以去到的地方比宇宙更加浩瀚。”

  “他是我父亲,我非找到他不可,我怕有危险。”

  之洋看着满头大汗的时珍,“茫无头绪,从何开始?”

  时珍跌坐在地上,“一个一个梦境找过去,直至见到他为止。”

  “时珍,他其实不想见我们,否则不会安排假的映像在荧幕上与我们对话。”

  “那我们该怎么办?”

  “把橱门先锁好。”

  时珍对着那具锁说:“芝麻关门。”

  之洋说:“让我们休息过后慢慢商量此事。”

  她们走到厨房找出一箱香摈,用冰镇住数瓶预备喝醉,至少可以暂时麻醉一下。

  时珍用手托住头说:“真没想到家父会以身试法。”

  “科学家泰半有牺牲精神,居里与夫人均因长期研究放射性物体患上癌症。”

  时珍看牢天花板叹息,“但是家父进入他自己设计的梦境想必还有其他原因吧?”

  “那是什么?”

  时珍喝一口酒,“我老是觉得,他是想回到过去寻找早年失落的一些不知什么。”

  之洋笑笑,“科学家的思维不会如此飘渺。”

  时珍说下去:“把记忆编成故事输入电脑,再设法进入故事中,也就等于是回到过去。”

  之洋举一举杯子,这种理论最好待李梅竺教授亲自来解释。

  时珍说:“这次他回来以后,我一定要好好拨时间与他相处,以前都不知道忙些什么,每次他有话要说,我都表示有约会有节目。”

  “也许你觉得教授还是壮年人,不需你照顾。”

  “可是,总没想到他也会寂寞。”

  “是,我们很少考虑到父母也会有各种需要,老是认为他们生存目的只为照顾我们的需要。”

  她俩笑了。

  那么了解自己,可见已经长大。

  时珍说:“其他人做研究总有详细记录,他没有。”

  “也许这是一项私人研究,他无需向他人交待。”

  时珍添了酒一饮而尽。

  她酒量比之洋浅,有点不胜酒力,她说:“喝了酒,心情比较好,人也轻松得多。”

  “不然,酒这玩意儿怎么会盛行数千年。”

  时珍伸一个懒腰,“唉,今日的忧虑今日当已经够了。”

  第五章

  这话很实在。

  她随便在客厅中的沙发倒下,呼呼入睡。

  之洋却不累。

  她回到实验室,独自坐下,趁着心静,轻轻说:“教授,你在何处,可否指点一二。”

  她当然得不到回音。

  抬起头,看到天窗外的夜空,李宅位在郊外,尚可看到星星。

  “时珍与我都想念你,希望你来相见。”

  实验室内静寂一片。

  “时珍想逐个梦来找你,我却觉得不大可能,我们到了甲梦,你可能刚离开入乙梦,一辈子也遇不上,这比在世上找一个人更加困难。”

  之洋轻轻叹一口气。

  除非有缘分,那样,千里亦可前来相会。

  “我想看看,在这个梦里,是否可与你相见。”

  之洋戴上仪器,轻轻按下钮键。

  一开始就觉得不对。

  黑夜,冰天雪地,天空高而怪,陌生古旧的建筑物,石板街道,居然还有马车。

  路人说的话,都是之洋听不懂的,既非法语又非德文,也不是北欧任何一国语言。

  她拉住一名穿得十分臃肿的途人,试用法文问:“我在何处?”

  那人听懂了,回答她说:“莫斯科。”

  “什么?”

  那人不耐烦,“莫斯科,你连自己在莫斯科都不知道?”

  “什么年份?”

  “神经病!”

  那人挣脱之洋的手匆匆赶路。

  他是对的,在现实世界中,如果有人拉住林之洋问“今夕是何年”,之洋也会怀疑他不对路。

  街道旁有的是旧报纸,之洋弯身拾起一张脏旧的破报,她不识俄文,可幸阿拉伯数目字全球通用,她看到的日子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之洋愕住,这莫非是一个俄国人的故事?托尔斯泰与陀斯妥耶夫斯基这等大作家正好都生活在二十世纪初,书到用时方知少,之洋恨自己无知。

  她呆呆地站在道旁。

  煤气点燃的路灯忽然亮起,之洋抬头,看到漫天鹅毛似大雪缓缓飘下,一片一片落在脏黑的道路上,此时,行人稀疏,大概都赶回家吃饭去了。

  之洋唯一的感觉是冷。

  而且这种蚀骨的冷是一种气氛,使人觉得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天地万物没有生机。

  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李梅竺教授不可能在这里。

  幸亏林之洋不过是个过客,她知道,只要她往前走,走到马路尽头,她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碰到噩梦,越快醒越好。

  这显然是个乏味的梦。

  之洋急急向前走,这时,地上已积有薄薄一层雪,路人走过,应有一行脚印,可是之洋注意到,她走过的地方,没有印子。

  她被自己吓一跳,原来她在梦境里没有实质。

  苦笑着她再提起脚走,一不留神,与一途人相撞。

  那人个子很小,似是妇孺,被之洋碰得脚步踉跄。

  之洋连忙扶着她,冲口而出:“对不起。”

  那人听到中文,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

  包着头的黑色的大围巾轻轻落在肩膀上。

  噫,之洋放开双手,看到一张属于华裔女性晶莹皎洁的小圆脸,头发全部拢在脑后,五官更加玲珑,啊,这是全世界华人都认得面孔呵。之洋一时震荡莫名,哑口无言。

  只见那张脸上布满忧伤,她轻轻咳嗽,用手帕蒙住嘴,渐渐咬得厉害,手绢掩得更严。

  之洋忍不住说:“你的肺有病。”

  她轻轻抬头,“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之洋的身分好比先知,她不由自主扶住那位女士。

  “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好心的小姐,肺结核容易传染。”

  “不怕,肺病是小事,很快就会发明特效药雷咪锋根治,世纪末,另有一种更可怖的病毒会传染全球。”

  那位女士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你是谁?”语气充满讶异。

  之洋笑,“我叫林之洋。”只是一个普通人。

  雪渐渐密了,两个人都没有打伞,肩膀上的雪融了,外套温水变得沉重。

  女士问之洋:“你不冷?”

  之洋并不知道她会来到十一月的莫斯科,衣着单薄,“我不怕。”

  女士忽然笑了,“但愿我也像你那样什么都不怕。”

  她们步行到巷子尽头,有一幢外形残旧的公寓,女士说:“我的家到了。”

  上得楼梯,开门进去,还需点煤气灯,之洋惊道:“如此落后。”

  女士苦笑,蹲下在壁炉上生火。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