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环境可有留恋?”
“稍迟告诉你。”
之洋离开宇宙大厦,转到地下商场去逛时装店。
这时,女士们挑选时装,只需站在大镜子面前,衣服一件件会在镜中人身上出现,选中了,才拿出正式试穿,省下不少时间精神。
之洋在镜中试了十多款,没有一件喜欢,懒洋洋坐下。
她巴不得时珍快些下班,携手共往旅游。
售货员迎上来,“林小姐,没有喜欢的衣物吗?”
之洋觉得不好意思,“要第一套七○三四号吧。”
售货员说:“我们已有林小姐尺码,不过最好再让电脑量一量。”
之洋依言去量身。
“三十八号。”
胖了,从前之洋是标准三十六号,希望在体重增至四十四号之前可以有点成绩。
她拎着新衣出门,独自到图书馆去坐了一会儿,离去时忘了那袋衣物,又回头去找,失而复得,也不见得特别高兴,因开头便是可有可无。
之洋忽然有点儿觉悟。
她驾车返家,睡一个懒觉,时珍总算下班了。
一句话道尽了之洋的心事:“唉,”她说,“度日如年。”
之洋见好友如此无聊,不由地笑出来。
“待我过来你处。”
时珍在教授的书房等之洋。
之洋从前没有来过书房,一踏进去,只觉十分宽敞简洁光亮,一张大书桌,一只地球仪,另外是储藏电脑软件的文件柜,四周的空位可以踏脚踏车。
此外就是一株室内盆栽植物,约两公尺高,正开花,那花如拳头大,粉红色,娇艳无比,之洋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地问:“这是何花?”
“茶花,因空气污染几乎绝种,后移植室内,得以保存。”
“啊,原来就是凯咪莉亚。”
时珍说:“家母生前最喜此花。”
教授书斋内有一棵这样的花当然不是偶然,他藉之纪念亡妻。
“你联络到教授没有?”
“还没有,他秘书一直回答说他正忙着。”
“有无说过什么时候回家?”
“一年半载,谁知道。”
之洋点点头,“你也已经长大,他的责任已经完毕,正好自由自在旅游一番。”
时珍说:“他此刻在什么地方呢?”
“天涯海角。”
“来,之洋,我们也继续去旅游吧。”
之洋欢呼一声,与时珍走进实验室。
之洋说:“这次,由我选择故事。”
她注视键钮盘上符号,只见上面注着字样非常简单,横是A至Z,直是一至一零零,按动两个字样,就有上千个变化。
可是A一代表哪一个故事呢,M三十又是什么典故,之洋与时珍不得而知,目录册尚未编妥。
之洋问:“有无说明书?”
“没有,一切大抵还在实验阶段。”
之洋微笑,“那就误打误撞,全靠缘分了。”
她伸手按下两个钮键。
就在此际时珍忽然说:“之洋,且慢,我听见门铃响,我先去应门。”
之洋想叫住她,已经来不及,匆忙间只见时珍走出实验室,而之洋就像一个人累极堕入梦乡。
这次,时珍没有陪着她。
开头有一丝惶恐,可是随即发觉置身风和日丽的现代环境,恐惧之心顿时少了三成。
之洋留意四周围事物,嗯,说现代也不是那么近,之洋肯定那时她还没出生。
那应该是她父母年轻的时候。
而观察四周,她所在地恐怕是一间大学校舍。
之洋随意观光游览。
不知不觉走近图书馆。
世纪初到处还保留着这种笨重的阅读方式,浪费纸张,又消耗储藏面积,总要到十多年前,才完全放弃印刷品。
不过此刻来到图书馆,之洋又觉得气氛十分高雅,与众不同。
这是什么故事?异常陌生,之洋不大看小说,少了时珍在身边,更加一头雾水。
她挑了一个空位坐下。
后座有人,只不过被一排书架挡着,之洋无意中听到一对年轻男女的对话。
他俩的声线压得很低,但之洋仍然听得十分清晰。
那男生说:“不,瑶瑶,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不可帮你忙。”
“你这个讨厌的书虫!”那女生大发娇嗔。
“吴瑶瑶,以你的聪明才智,做一篇毕业论文,有何难哉,全因你交友不慎,故好玩懒做功课。”
那叫瑶瑶的女孩子生气了:“李梅竺,你到底帮不帮忙?帮就帮,不帮拉倒,你少教训我。”
李梅竺?
之洋睁大双眼。
当然,她拍一下脑袋,这是李教授设计的机器,他自己的故事当然也可以出现其中。
这说不定是他的自传,更有可能,是他的日记。
噫,竟跑到时珍父亲的日记里来了。
之洋转头,轻轻拨开书本,偷偷望一下。
只见那女郎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拂袖而去,而李梅竺神情尴尬僵坐不动。
李教授彼时才二十出头,年轻英俊,只不过脸上带一丝傻气,一看便知道是不会转弯的那种人。
他抬起头,忽然看到书缝之间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他没好气问:“谁?”
之洋现身,“是我,李教授。”
李梅竺气道:“这位同学,开什么玩笑,谁是教授?”
对,那个时候,他恐怕连学士学位都没拿到呢。
之洋笑,“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太大一点,四周围其他同学发出嘘声。
之洋说:“我们到外边去说话。”
第四章
李梅竺随她走出图书馆。
“这位同学,是哪个学系的?”
“我叫林之洋,我读商业管理。”这是实话。
“我是电脑工程的李梅竺。”
他俩握了握手。
“适才那位是你的女朋友吗?”
李梅竺极其懊恼,“不,那是我未婚妻。”
“什么?”之洋大吃一惊。
咦,那并不是时珍的母亲呀?
当然,一个人可以恋爱多次,也许,此刻,时珍的母亲尚未在李梅竺生命中出现。
只见李梅竺低下头,“吴瑶瑶与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这三年来她与我背道而驰,唉,总之一言难尽。”
之洋忽然忍不住十分冒昧地问:“当时又怎么会成为未婚夫妇?”
李梅竺用手摇着头发,“我俩青梅竹马。”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
“林之祥,你何故取笑我?”
“对不起对不起。”之洋一味道歉。
幸亏这次时珍没有来,否则为父的不认识女儿,多么奇突尴尬。
之洋鼓励李梅竺:“请说下去。”
李梅竺不知怎地,与之洋一见如故,毫无忌讳,说起他的隐私来:“我们的父母是世交,我自小与她是好朋友,一直到订婚后才发觉友情不是爱情,从前可以容忍她是因为把她当小妹,此刻出言纠正她是因为对伴侣需忠实。”
之洋十分同情他,“君子爱人以德。”
“是,不过她完全不接受。”
之洋说:“我了解你的处境,我也是讲得太多以致男伴离开了我。”
李梅竺看着之洋,“那是他没眼光。”
之洋很高兴,“是吗,时珍也那么说。”
“时珍是谁?”
之洋不好说时珍即是他女儿,支吾答:“是一个好朋友。”
李梅竺搔头笑,“现在我打算与她解除婚约。”
之洋以熟卖熟,“此事宜速战速决,切忌拖延。”
李梅竺叹口气,“我何尝不知。”
“可是每次刚想开口她已经大发雷霆。”
“就是。”
他与她谈得好不投机。
二人到大学饭堂坐下。
短短一段时候已有几位同学前来问他功课,他均不嫌其烦一一解答。
所以将来做了教授。
他跟之洋说:“我实在不想为感情事伤太多脑筋浪费太多时间,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想我再也不会刻意去结识女伴。”
之洋颔首,“感情事根本无须刻意。”
正在喝咖啡,忽然之间,身后有人冷冷问:“你是谁?”
之洋转头一看,哟,不得了,吴瑶瑶就站在她身后。
之洋只得说:“请坐。”
吴瑶瑶怒问李梅竺:“她是谁?”
李梅竺沉住气,“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瑶瑶,请你控制你自己。”
吴瑶瑶看着李梅竺,“我也尝试想那么做,可是李梅竺,我越来越发觉不能压抑我的情绪,同你在一起只觉生气烦恼,一张口就是话不投机,趁你有朋友在此不如大家把话讲清楚,我已决定解除婚约,今晚我会向父母表明此事。”
李梅竺睁大双眼。
吴瑶瑶把话说完了便站起来,“祝你好运。”
她也有一丝黯然,但随即仰起头走开。
李梅竺垂下了头。
之洋安慰他:“至少免你开口,算是不幸中大幸。”
李梅竺点头,“你讲得对,要我主动,可能要等到结婚前夕。”
之洋摇头叹气。
李梅竺沮丧地说:“将来,我会像发明科学怪人法兰根支坦的老教授一样,独身终老在一所破烂古堡中。”
之洋笑了,“不不不,你会找到伴侣,你并且会有一个活泼热诚的女儿。”
李梅竺大奇,“你怎么会知道?”
之洋看着他,“我有预言能力。”
“林同学别开玩笑。”
之洋却说下去,“你会成为一个有地位的教授,你会历劫感情上的创伤,你并且是受人敬仰的发明家。”
“之洋,你真会说笑话。”
“是,能够笑还是好事。”
李梅竺索性问:“能知道将来的事可是一种压力?”
之洋答:“假使我们都能看到未来的道路何等崎岖,简直难以生活。”
他笑,“还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好。”
“那当然。”
“之洋你言语多么智慧。”
之洋吓一跳,“我?”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如此欣赏她。
“是呀,我直觉你会是一位益友。”
之洋但笑不语。
李梅竺看看表,“我要赶课。”
“那我们就此话别。”
李梅竺不以为意,他大概认为到商管科一问就可以找到林之洋其人。
倒是之洋有点依依不舍,“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挥挥手走开。
之洋看着他的背影。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女同学气呼呼追上来问之洋:“请问商管系课室在何处?”
之洋与她一照脸,十分惊喜,一句“时珍”差点儿叫出口来。
太像了,简直是时珍的印子!
这是谁?莫非是——这么说来,时珍是她的印子才对。
之洋怔怔看着她。
那女孩子笑了,“我叫娄嘉敏,商管科新生。”
是,是她了,之洋想起时珍说过母亲姓娄,之洋记得清楚,因为那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姓氏。
之洋指一指,“课室在那边。”
“谢谢。”娄嘉敏连忙赶去。
连小跑步的姿势都像时珍。
之洋想,会不会是李梅竺到商管科去找林之洋,因而认识了娄嘉敏?
这么说来,林之洋竟成为撮合他们这一对的中间人。
所以人际关系真是千丝万缕,而缘分之玄妙,也尽在不言中。
林之洋的任务已经完成,她该回到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去了。
之洋往校园另一头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渐渐走入树林,耳畔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一应,绊了一跤,跌倒在地,可是不痛,爬起来,睁开眼睛,发觉时珍正瞪着她。
“时珍!”
“之洋,你怎么不等我?”
“你忽然去应门,我这边身不由己。”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有随着孙悟空去大闹天宫?”
“没有那么精彩啦。”
“去了何处?”
之洋反问:“是谁按铃?”
“一名推销员。”
“现在还有这门营生吗?”
时珍答:“最近经济不景气,该行业又复古重兴。”
“推销的是什么?”
“忘情药。”
“什么?”
“我见他谈吐不俗,替他买了十瓶。”
之洋大笑,“如果真有效,一粒足够,何用那么多?”
“人家跑江湖混饭吃,自然有不得已难言之隐,何苦去拆穿他。”
时珍就是这点可爱。
“拿来看看。”
之洋打开瓶,取出那些朱红色药丸,放到鼻端嗅一嗅,便往嘴里送。
时珍看着她。“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忘得越彻底越好。”
“会不会连我俩的友情也一并忘掉?”
“不会啦,你放心,这药不是真的。”
两个女孩子嘻哈绝倒。
君子可以欺其方,话题岔开了。时珍竟不再追究之洋去了何处。
之洋忽然想起问:“时珍,你父母可算恩爱?”
“我记忆中他俩相敬如宾。”
“是同学吗?”
“同校,不同系。”
果然。
“有照片看吗?”
“家母去世后照片全给父亲收藏起来。”
之洋“啊”地一声。
“不过我房内有一张三人合照。”
时珍带之洋到她卧室,取出一张小小彩色合照。
在那张照片内,时珍只得六七岁大,已经长得与母亲一个模样。
“你说,时珍,假使我们可以认识年轻时的父母,该多有趣。”
时珍微笑,“之洋,宇宙靠时间维系秩序,一失时效,先后调错,则天下大乱,子女又怎么可以往回走去与年轻时的父母做朋友?”
之洋点点,“你说得是。”
时珍温和地说:“我早说过,这机器不是一条时光隧道,而是造梦工场。”
“多谢提点。”
“你刚才见到什么人?”
“年轻时的李梅竺教授。”
时珍一怔,“啊,你经历的一定是他的日记部分。”
“是,我也那么猜想。”
“必定是他特别怀念的一件事或是一个人。”
之洋抬起头想一想,“是他与未婚妻分手那一天。”
谁晓得时珍笑了,“那是瑶瑶阿姨,他们订过婚。”
之洋大感意外,“他们仍有来往?”
“爸与瑶姨自小是好朋友,虽然分手,却没有断绝来往,后来升华到兄妹那样和睦。”
之洋动容,“的确难得。”
时珍承认,“需要两个人词样大方。”
之洋更正,“不,三个人,令堂吉是小气亦不可。”
“对,家母亦有功劳。”
“这位瑶姨仍然健在吗?”
“不知多风骚,共结了四次婚,这次,她说,无论如何是最后一次了。”
之洋有点儿向往,“每次,她都恋爱吗?”
“嗯,看到对方,声音都会马上娇俏起来,可惜,总是要对方百分百迁就她。”
“她仍然漂亮?”
“非常好看,我记得母亲曾经说过,瑶姨是不老山人。”
“得天独厚。”
“可是她没有子女,有时情绪欠佳,会对我说:‘时珍,差一点点,你就是我的孩子,’但是她没有耐心,不适合自己带孩子,又不舍得把幼儿交给保姆,故一直踌躇,很快生理时间已过,已不能生育。”
“科学那么昌明,总有办法。”
“她好似已经放弃了那个念头。”
之洋想起来,“对了,当我的思维在别处游览之际,我的身体处于怎么样一种状态?”
“像熟睡一样。”
“外表丝毫看不出来?”
“有时,略略有点儿表情,像婴儿熟睡,忽尔微笑,忽尔皱眉,一时又静止。”
“历时多久?”
“从梦到醒,三五分钟而已。”
“唉,大梦谁先觉。”
“有古人梦见自己一生,从一无所有到荣华富贵,到最后失势潦倒,也不过是煮熟一顿黄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