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这样,因为年轻,也慢慢地养回来了。
一天比一天有明显的进步,不消个多星期,已可谈笑自如,自己进出。
接着,就上班去了。
之洋向时珍提出见教授的要求。
时珍答:“你会失望。”
“他不过患部分失忆,别太紧张。”
时珍不语,翻阅教授的约会册子,“后天是星期天,下午四时有个空档。”
之洋问:“你现在是他的秘书,安娜呢?”
时珍反问:“谁是安娜?”
之洋只得答允:“后天我准时到府上。”
“之洋,我们搬了家。”
之洋一愣,当然,即使是好友,一举一动,也不会向她汇报,不过这的确是个意外。
时珍把新地址说了一遍。
“教授的工作不受影响吧?”
“啊不,每个学生名字他都记得。”
当然,他并没有把学生名字以及讲义输入那部机器,故此没有遗失。
星期天,苏志聪本来想约之洋逛美术馆,之洋告诉他,已约了老朋友。
苏志聪从不问长问短,他只是应了一声。
是之洋补一句:“我去探访李梅竺教授。”
苏志聪说:“那多好。”
“你可以管接送吗?他们住在郊外。”
“自然,”苏志聪完全放下了心。
老早李时珍就站在门口等之洋,一见他们的车子立刻迎上来,同时,请苏君一小时后来接回之洋。
苏志聪诧异,“你们够时间吗?”
之洋以眼色示意苏志聪听话。
新洋房地方小了许多,但仍然够用,布置相当舒服,之洋表示喜欢。
“他的实验室呢?”之洋问。
“我们没有搬来,新屋主会予以拆卸改建网球场。”
之洋不置信,“那多可惜。”
“之洋,他完全不记得实验室用来做什么,留着它又有何用?”
“教授在什么地方?”
“在书房,来,跟我走。”
新房子没有阴暗角落,十分舒服。
之洋说:“时珍,你瘦了。”
“是,最近我生活压力比较大。”
时珍走到书房前敲敲门,“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时珍推门进去“父亲,这是我的朋友林之洋。”
教授自书桌前抬起头来。
之洋站在时珍身后,看到他的脸,呆住了。
她即时明白为何好友一次又一次提醒她会失望,之洋只见教授白发萧萧,脸上皱纹甚深,不,他外形并不比他的年纪更老,但是不知怎么,神色略见苍茫,故像个老人。
只听得时珍问:“爸,你在读什么?”
“一本好书。”
“何名?”
“《镜花缘》。”
之洋自时珍身后走出来,“啊,是镜中花,水中月,故此心事终虚话。”
教授闻言,目光凝聚在之洋身上。
之洋心内凄酸,也看着教授。
她认识童年、少年、壮年时的他,她盼望见到他真人,如今看到了,真觉时光飞逝,不可思议,与教授一幕幕约会涌上心头,醒悟人生如梦,而教授就在她眼前老去。
之洋欷歔到极点。
正泪盈于睫,听到教授说:“这位小朋友是什么人?”
之洋张大了嘴,他不认得她!
虽然时珍已经再三警告过之洋,她仍然像脸上中了一拳,退后一步,脚步踉跄。
之洋在心中喊:你怎么可以假装不认得我。
教授脸上又露出茫然之色,问女儿:“时珍,你的朋友是否不舒服?”
时珍知道多说也无用,握着之洋的手,“我同她出去园子吸口新鲜空气。”
之洋无比凄凉,垂头而出。
时珍低声说:“是你一定要见他。”
之洋悻悻然:“失忆的竟是他,多么幸运。”
时珍抬头微笑,“真的,患失忆是天下至大福气,许多人与事,忘记最好。”
之洋垂头,深深太息。
“你不替他庆幸吗?他若有你的记忆,将会多么失望,你又不会在真实世界里跟他约会。”
之洋不语。
“他已踏入老年,许多私人习惯已经养成,大部分往事里都没有你,你怎么适应他?一天中你最活跃的时刻,他已经疲倦,他对你的欢欣没有共鸣,你对他的憔悴又无了解,相处多么枯燥。”
所以教授不答应在现实世界里见她。
他早有先见之明。
之洋微微笑。
“我陪你在附近散步,等苏君来接你。”
之洋想起来,“我的外套在客厅中,需回去取。”
“我等你。”
之洋折返,在沙发上取到外套,刚欲出去,一抬头,看到教授站在她面前。
他俩对望片刻,之洋鼓起勇气说:“教授不记得我了?”
教授问:“你以前来过吗?”
“我去过教授老家。”
“呵,该处。”
“我是时珍的好朋友。”
教授笑,“但愿你们友谊长存。”
之洋挽着外套走到门前。
教授说:“容我帮你穿上。”
他一边帮之洋穿大衣一边说:“我好像见过你,林小姐,不过,年纪不对了,我小时候有个朋友,也有一双大眼睛,但是,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之洋有点紧张,“她在何处?”
“啊,是小学同学。”
教授记错了。
之洋失望地低头,扣上大衣钮扣,向教授道别,出门去与时珍会合。
却看到时珍正与苏志聪聊天。
之洋看看表,“你怎么早来?”
苏志聪笑,“我等你比较好。”
“早到了三十分钟。”
“我喜欢等你。”
时珍看着他俩,“几时订婚?”
不料苏志聪答:“我们会省却这层手续。”
时珍说:“近日复古,流行订婚。”
苏志聪又答:“不适合我。”
之洋实在忍不住,“苏先生,李小姐,谁是那幸运新娘?”
二人异口同声,“你呀,林女士。”
之洋佯装大吃一惊,“真是意外,怎么还没有人征询过我的意见?”
时珍说:“我以为你一定会同意。”
之洋啼笑皆非,“你试试看。”
时珍吐吐舌头,“对不起,苏志聪,我越帮越忙。”
可是苏志聪轻描淡写,“不怕,慢慢来。”
之洋一脸笑意,不能抑止,上了车,朝时珍摇手道别。
她看着窗外,一直笑,以致别的车子经过,司机会诧异地想,咦,我认得这位小姐吗,如不,她为何对我笑吟吟?
车子到了家,苏志聪说:“我们也该结婚了吧?”
之洋收敛笑意,“再看一会儿吧,都说事前眼睛要睁大些。”
苏志聪竭力瞪大双眼。
之洋看着他,“苏志聪,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一个人在找到适当的伴侣之际,通常会有这种感觉。
接着一段日子,之洋设法了解苏志聪的家庭、经济、事业以及人生观。
苏家人口很简单,一子一女,父母子女均有正当职业,各人财政独立,收入颇为丰裕,绝不觊觎他人财物,十分符合之洋心意。
妹妹志敏比志聪小一岁,性格爽朗,一直嚷着要请客,父母看上去是由衷希望志聪早日成家立室,最好立刻添几个宝宝。
这已经是上好家庭,像所有现代女性一样,之洋不希企在夫家得到什么好处,只要别给她麻烦就行。
志聪闲闲地说:“我们不是有钱人。”
之洋回答:“我并不那么稀罕钱,”讲完之后,觉得口气太伟太清高了,又加一句,“我自己有收入。”
“我的意思是,我们家并无祖先剩下的大钻石订婚指环。”
“不要紧,”之洋微笑,“我家也没有,堪称门当户对。”
“可是对很多人来讲,就是因为没有,才会问对方拿。”
之洋答:“各人算盘不一样。”
“你好像不大会算数。”
“我有别的才华。”
志聪笑,“你连烹饪都不会。”
“以后都靠你了。”
“那你的才华是——”
“——欣赏别人的才华,这是很难得的一项本事,许多人完全不懂寻找他人优点,而每个人总有若干好处吧,他们眼光狭窄偏激,脱离现实,十分难相处。”
苏志聪微笑,“之洋,我喜欢与你聊天。”
之洋忽然露出寂寥的神情来。
这话好不熟悉,李梅竺教授曾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同她说过。
她吁出一口气。
第十章
过了一两天,她独自来到李家旧居。
建筑工人正在进行装修工作,实验室部分已被拆掉一半,像个舞台,一边毫无遮掩,观众一目了然。
之洋走近。
工人抬起头来,诧异问:“找人?小姐。”
之洋点点头。
“旧屋主早已搬走,新屋主尚未搬来,小姐,你找的是谁?”
之洋问:“我可以到处看看吗?”
“小姐,地盘又沙又石又有钉子,你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给我三分钟,我立刻走。”
工人扬扬手,“我可没看见你。”
“我明白。”
之洋轻轻走进屋子完整的另一边,那间小小储物室还在,门虚掩着,之洋去拉开门,里边飞出一只乌鸦,哑哑连声,拍着翅膀冲上天空。
储物室内那张椅子已经搬走,之洋无限欷歔,低头沉吟。
她不愿离开那个废墟,不久将来,这里会改建为一个网球场,再也找不到昔日实验室的踪迹,谁会想到,这曾经一度,是林之洋寻梦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一只架子上,这不就是教授搁放那具仪器的地方吗?机器已经搬走,可是还留着若干杂物。
之洋正欲查看,忽然听得有人吆喝:“喂你,地盘重地不得入内,快走,危险。”
之洋匆忙间拾起一只扁盒放进袋里才转头过来赔笑,“我马上就走。”
工人走过来赶人,“小姐,这全是为你好,铲泥机很快要开过来,请速速离开。”
两个戴头盔穿长靴的工人眼若铜铃似盯地着她,之洋知难而退。
临上车前再回头,正好看到推土机“轰隆”一声把整堵墙推倒,尘土飞扬。
之洋走了。
回到家,取出扁盒,抹干净,打开,发觉盒内放着几只普通电脑记录磁碟。
之洋把它们试放进私人电脑中,发觉适用,于是按钮,想看看记录着教授何种实验。
荧屏上只有一片抖动的芝麻黑白点。
之洋叹口气,原来只是废物。
刚想关掉电脑,忽见杂乱画面。
之洋全神贯注凝视映象,呵,是教授本人。
他在实验室中踱步徘徊,他低着头这样说:“这项实验虽然简单,却可以使人的思维进入梦想境界。”
荧幕上的李梅竺比真实的他年轻,记录片断一定是在数年之前拍摄。
“一直以来,人类对于梦境有着不可思议的憧憬,又说,人生如梦,或是,调怅旧欢如梦,许多真实的事,一旦过去,毫无踪迹,真像一场梦似。”
之洋听到这里,叹口气,教授说得太正确。
“我们之所以觉得过去的事像梦,因为记忆平面没有真实立体感,假使能纠正这一点,梦境可以变得像真的一样。”
之洋当然明白,她从头到尾,便是在真的梦境里见过李梅竺。
李梅竺忽然笑了,“偶然做个把好梦,有益身心。”
之洋低下头。
教授接着说:“真实世界里得不到满足,在梦中寻找慰藉,又有什么不对呢?受欢迎的小说与电影,都使读者观众有代人感,将来,我研究的机器,也会有这种效果……”
映像中断。
之洋再查看别的磁碟,全属空白,之洋醒悟到适才片断是唯一的残余部分。
她坐在沙发上沉思,累极入睡。
“妈妈,妈妈。”
咦,谁在叫妈妈?
之洋睁开双眼,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短发、圆脸,有一双晶莹大眼睛,蹲在她脚下,“妈妈。”
之洋讶异说:“你认错人了。”
那女孩赔笑,“妈妈生我气。”
“你叫我妈妈?”
“正是,”女孩笑,“你不是我妈妈又是谁?”
之洋忍不住说:“我哪来这么大的女儿,真有这种福气,求之不得。”
她伸出手去,本来想握住那女孩的手,可是之洋呆住了,她看到自己的手又干又皱,这简直是老妇人的手!
之洋接着摸自己的脸,发觉面皮松弛,与双手十分配对,这才醒悟到她已经老了。
她看着女孩子说:“时间过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们老喜欢那样说。”
“过来让妈妈看清楚你。”
“是,妈妈。”
之洋正搂着女儿肩膀,梦醒了。
苏志聪问:“你怎么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聪担心,“身体没怎么样吧?”
“我梦见我们的女儿。”
“是吗,”苏志聪很高兴,“体重多少?”
“志聪,她不是婴儿,她已是个少女。”
志聪一怔,“你倒想,甫见女儿已是成年人,少却多少眠干睡湿学步学语琐碎烦恼。”
之洋也笑了,低头不语。
“既然女儿也见过了,也该结婚了。”
之洋没有回答他。
“女儿像谁?”苏志聪又问。
之洋理直气壮,“当然像我。”
志聪看着她,“也似你这般喜欢胡思乱想吗?”
“胡说,我这个人实事求是,经济实惠,脚踏实地,且又肯说肯做,不要乱把罪名加诸我身。”
志聪见她一张嘴讲了那么多,知道之洋没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经减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样想,她与好友诉苦。
“受过一次伤,老觉得自己是残缺之身。”
时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像是在路上走着无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别说是途人,连自己都觉得会不会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会有这种感觉的?会不会是我不对劲呢?否则,他怎么光挑我来侮辱伤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个人那件事,那种受辱的阴影还是会影响将来生活。”
“你的感觉如何?”
“时珍,我觉得我无法控制与志聪之间的感情,他迟早会发觉我的缺点,弃我而去。”
时珍看着她,“说得那么复杂干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失过恋,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达能力差,对不起。”
“时间治愈一切伤痕,当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会从头凝聚。”
“曾国峰为何伤害我?”
“这种笨人做事有什么理由可言。”时珍异常讨厌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头,“我仍然心虚。”
“再过一段日子,自然平复。”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时珍十分了解。
“哗,”之洋差点昏厥,“那么久?”
“那是你,换了是我,三五个月就丢脑后。”
“可是记忆会悄悄爬入窗户,爬进脑海。”
“有能力拾起过去,嗟叹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离了水深火热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样做。”
“是,”之洋承认,“如果不是与志聪在一起,我不会再提此人。”
“你现在得到更好的,当然可以把从前不幸遭遇拿出来细细感慨。”
之洋低下头笑了。
时珍忽然说:“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国峰缘何与你分手。”
之洋讶异,“刚才你不是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