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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page 7 作者:亦舒

  印三搔着头皮叹口气,无话可说

  第五章

  那早程岭把头上油腻洗尽,换上一件夹旗袍,预备出门。

  印三一看,“这样不好。”

  “此话何来?”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计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时刻。

  印三送她到码头,“五点钟我来接你,若不见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别紧张,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卖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气。

  上了船,程岭反而觉得自在,上次坐渡轮,还是在香港的天星码头,她一向欣赏海风,坐甲板上,买一客冰淇淋缓缓吃,丝毫不觉紧张,只当是放假。

  三四月天气正是春季,程岭走出小食店才发觉风光明媚,渡轮要驶两三个小时,乘客在船上玩朴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岭在一旁静静看。

  邻座本来有一洋妇带看孩子坐,程岭朝她笑一笑,洋妇反而立刻避开。

  程岭无奈,对面一位黄皮肤老先生却搭讪地坐过来,程岭一看他手上提着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厌恶,她也相应站起来走到前头去。

  噫,天下大同,谈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国与国,人与人之间,太多恩怨。

  船泊了码头,程岭到公路车总站问明了路,上了车,数着站头,在第七个站康和街角落下车。

  那处有一幢四层高砖屋,墙外挂一块中文字招牌,写着华仁堂三个大字。

  程岭走上去,只见二楼两扇大门开着,里面是间办公室,五六张写字台上都坐着人,有人打算盘,有人打字,电话铃此起彼落,忙得不亦乐乎。

  程岭完全放心。

  原来华任堂是一间写字楼,她还以为是黑社会总堂。

  这时有人出来诧异问:“这位小姐请问找谁?”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请坐,待我去通报。”

  她坐下来,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这时程岭已出了一头汗,刚欲用手帕去拭,有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人向她走来。

  她忙不迭抬起头笑,那人与她一照脸,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为她是个穿深色唐装衫裤的中年阿姆,谁知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上唇还沾着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吗?”

  “我正是郭海珊,请到我办公室谈。”

  只是程岭才拭干了汗。

  “老印已来信同我说过你的问题,哎,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为人诟病之处,不过不要紧,我会关照人吩咐下去,从此不得打扰你们。”

  程岭唯唯诺诺,不敢相信有这么容易的事。

  郭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认我表叔做义父。”

  机灵的程岭立刻想起印氏兄弟当年入籍的故事,呵,原来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们的担保人,看来有势力的正是他。

  郭海珊说:“印太太既然来了,可有兴趣参观我们的货仓?我们专做海味。”

  事情既然这样爽快解决,程岭心情大好,便点头,“郭先生,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郭海珊十分困惑,这年轻女子面目姣好,谈吐斯文,怎么会嫁给印老三,华埠有几个人他们郭家全晓得,那人据说是个草包,又穷,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谁欠了谁,必须今生偿还。

  他亲自领她到三楼参观,事后又送她四色礼盒,吩咐司机送她到码头。

  程岭这样说:“郭先生,本应有我备礼物来,可是一时慌忙,竟空手就上门,已经够失礼,怎么好意思带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郭海珊不再勉强,只是笑。

  送到门口,程岭刚欲上车,迎面驶来一辆黑色大车,程岭自然抬头看,只见郭海珊立刻迎上去,与车里人说了几句话。

  程岭只觉车里有人注视她,只得微笑,一时间郭海珊回来,向程岭道别。

  他忽然改了称呼:“程小姐,好走。”

  程岭深觉纳罕。

  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

  这是故意的吧,程岭莞尔,白人老是用黄人做家童,现在黄人有身分了,照样雇用白人。

  车子到了码头,司机说:“请等等。”

  在车尾箱取出适才那四盒礼物交给程岭。

  真客气,把上门去求他们的人当上宾,才是真正大脚色。

  程岭赏他两块钱。

  回程上程岭靠着椅背睡着了。

  她幸不辱命,满载而归。

  印三在码头等她。

  看到程岭咪咪笑,知道一切顺利。

  程岭说:“不待我开口,那位郭先生已经答应帮忙。”

  印三这时才说:“其实,我也认识维多利华仁堂郭家。”

  “为什么不早说?”

  “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程岭顾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说:“求人总得付出代价,照样是欠人一笔债。”

  “看样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么人?”

  “郭氏各人均绝顶聪明,自上海出来,几乎直接到温哥华,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开放,批准华人置地,他们头一个买进不少物业,在桑那斯区有间华厦,夹在白人住宅当中,不知多神气,有了钱,面子跟着而来,要摆平唐人街三两个地痞,自然不难。”

  “真能干。”程岭赞叹。

  “大哥跟他们跑过一阵子。”

  “后来为什么分手?”

  “据老大说,他们在一件事上意见分歧。”

  程岭嗯一声,“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对,今日生意如何?”

  “还算不错。”

  印三没说的是,十个有九个客人进来,不见老板娘,即问:“岭姑呢,不是不舒服吧”,关怀备至。

  程岭又问;“郭家在上海做些什么生意?”

  “开钱庄,有三家联号,换句话说,是合法高利贷,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营米。木材、盐等货物,专同犹太商人往来,彼时上海证券交易所由英国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经纪。”

  程岭不住点头。

  印三说:“若非政权移交,那真是万世的基业,唉,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实,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说了,我至讨厌老大讲往事,没想到此刻步他后尘。”

  夫妻俩回到店内,马不停蹄,准备下一档买卖。

  客人最多的时候,程岭忽然一阵晕眩,连忙用手撑住墙壁,闭上双目喘息,她只觉胸口一阵捣乱,直欲呕吐,连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么样?”

  程岭勉强笑道:“以前上学也是这样,空着肚子一忙会头昏,医生说是贫血。”

  印三说:“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铺,又觉无事,程岭便不放在心上。

  临睡前犹自闲谈:“华仁堂这三个字多有威严,暖,几时我们也改个名字。”

  印三笑问:“叫什么?”

  “香港有间店叫皇上皇。”

  “那我们改作太上皇。”

  程岭又笑弯腰。

  这样胼手诋足的生活,她不以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呕吐过一次。

  白天照样地忙,只泡了壶白菊花茶喝。

  一连数晚,她都觉得不适,起来过,经过折腾,脸容憔悴。

  这时,年轻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钱,她亲眼目睹养母一日一日那样消逝,最终皮包着骨,枯槁如骷髅。

  明天,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看医生。

  那天晚上三点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闷乱,起床,发觉印三不在房内。

  她抬起头。

  外头有声响。

  程岭听觉十分灵敏,立刻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

  她轻轻走出睡房,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缝子,有灯光透进来,门外走廊处人影幢幢。

  程岭走近,听得印三压低了声音说:“我叫你不要再来缠住我。”他讲的是英语。

  程岭的心一凛。

  有一个女人答:“我要钱用。”

  印三说:“我也没有钱。”

  女子哼一声,“谁相信,都说你现在做老板,收入好。”

  “当初已经付一大笔给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门来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会儿,又说:“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发我一点。”

  “这是我所有。”像在数钱。

  “我不是乞丐,零钱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开大门,印三拼命挡驾,挣扎间程岭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容。

  只见她是一个洋女,黄色油腻头发,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脸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就该是这个模样。

  她是谁,为何上门来。

  一个妻子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程岭蹬蹬蹬退后几步,脚步踉跄。

  门外的人并没发觉门内有人,不知事情已经败露,还在争执。

  终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钞票,付给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那女子满意了,转身走下木楼梯离去。

  她来过几次?以前程岭睡得沉,不发觉,最近身体不适,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

  只见印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轻轻走回房间去。

  这时,程岭在他身后开亮了灯。

  印三像一个被警察当场逮捕的贼。

  他机械式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程岭。

  程岭忽然轻轻说:“我刚在想,我怎么会有福气过太平日子。”

  说罢,她起身进房,关上门,刚想睡,忽然呕吐起来,然后,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开店做生意,一言不发。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岭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晓得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又会不会原谅他。

  见她一句话不说,又略为放心,一个孤女,能拿他,怎么样?再生气,不过闹一场发顿脾气耳,他会向她解释,求她原谅。

  下午,印三累极,闭目养神,不觉睡熟。

  程岭趁空档出去看医生。

  西医是外国人,叫史蒂文生,父亲是传教土,他童年时在中国住过,会讲国语,故此在唐人街营业,生意十分好。

  轮到程岭,他细心替她诊症。

  半晌,微笑说:“程女士,你怀孕了。”

  程岭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来,“不,”她同医生说:“我不要它,医生,请你帮我忙。”

  医生沉默一会儿。

  这种反应,也不是不常见的。

  他给病人喝杯水,然后轻轻问:“程女士,你结婚没有?”

  程岭答:“我已婚。”

  “那么,程女士,这是你第几个孩子?”

  “第一个。”

  医生吁出一口气,“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现在医学昌明,生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会协助你顺利生产,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尽量摄取营养,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这个孩子!”

  “程女士——”

  程岭霍地站起来,走出医务所,医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无目的,直到双腿酸揍,才发觉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发觉脸颊发凉,用手一抹,原来一面孔是眼泪。

  她累得抬不起头来,在道旁喷泉取过水喝,又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有个地方可暂时供她食宿。

  那个地方叫东方之家,由教会所办,专门收留华人孤女寡妇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岭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铃,她倒在人家门口。

  救醒了,看护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记。

  程岭把文件都带在身上,她已决定不回那个家去。

  看护问她:“他殴打你吗?”

  程岭不出声。

  看护叹口气。

  “你且在此休养,孩子生下来,可以给人领养,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岭黯然,领养?她本身就是个养女,呵她无意中重复了母亲的命运。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岭做梦了。

  她看见养母,面容身段衣饰同住利园山道时一模一样,打着小巧玲珑的花伞,催着弟弟妹妹,“快,快,我们吃喜酒去”,程岭笑着说:“妈妈,妈妈,等等我”,程太太回头,有点诧异,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你母亲,你莫叫我,你母亲另有其人。”

  程岭落下泪来,不住饮泣,忽然醒了,枕头是湿的。

  自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她终于逃不过无家可归的命运,程岭的眼泪也巳流于。

  双腿站起来了,她去找工作,“你会什么”,“我都不会”,“你以前做什么”,“在杂碎店干活”,“那么,我查查唐人街有什么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岭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个地方住,每个月起码要一百五十块,带着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这样下去,她会落到阴沟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同其他流离失所的妇女睡在一间大堂里,各占一张床位,一无所有的她们亦毋须箱柜来贮藏身外物。

  睡觉的时候和衣将被褥扯得紧紧,生怕有人袭击,都像是吓破了胆子的小动物。

  一日,下大雨,程岭吃着慈善机关提供的粗糙食物,一边盘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经此劫吧。

  把幼女交给程家领养时,不知是否亦是一个雨天?

  程岭与生母之间的死结,忽然解开,所有误会,在该刹那冰释。

  她低头喝一口水,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岭。”语气是辛酸的。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张深棕色的脸。

  程岭悻悻然别转头。

  印大先生端来张椅子坐她对面,“程岭,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们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这里,唉,真可怕,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

  程岭不语。

  “工作太辛苦了,我们决定添一个伙计,你好轻松点,对,美国人发明了电视机,在家里可以看电影,我已经替你们订了一台,不日运到。”

  程岭低下了头。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过了,你会喜欢的。”

  程岭牵牵嘴角,终于开口:“大哥,你骗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头。

  过很久他才说:“那女子,同老三已经分开,只不过前来勒索金钱,那是过去的事,他们已经断绝来往。”

  “莉莉是谁?”

  印大为难,终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儿。”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说是,不过,老三却否认。”

  “那小孩几岁?”

  “五六岁。”

  程岭不再言语。

  “你出走以后,我们非常担心,好几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给老三一次机会,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岭说:“大哥,你对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岭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对他。”

  这时印大叹口气,“程岭,那时他还没有认识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存在,所以与那外国女子同居过一阵子,现在都改过来了,正正当当与你一夫一妻,你别钻牛角尖。”

  “他为什么不跟我坦白说他有前妻有女儿。”

  印大忽然笑了,“程岭,你一向不计较,今日是怎么了。”

  程岭说:“我不计较,不见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对你好。”

  程岭不语,她不愿就这样跟印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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