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岭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印老三。
印三抱着头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我是自由身!" 嘴巴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这个有一张雪白俏脸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问得好,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时候吧,他低下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个多月前当大哥有意撮合这头婚事之际,他还千般不愿意,百般抗拒这个女子。
“一一养女是次货,有什一么好人家会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 看清楚了程岭,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这时说:“今日是你们新婚之日,我不打扰了。”
“大哥,”程岭劝说:“吃了晚饭才走,”
印大说:“也好,炒两只热荤来吃。”
“大哥,冰箱里的鱼怎么都像冰砖?”
“唉,这就是外国人的海鲜了,无论什么,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岭骇笑,“好吃吗?”
“不比柴皮难吃。”
程岭笑弯了腰。
印三说:“华人只得跑去海边钓鱼清蒸,还有,到海滩去拾蛤蜊回来炖蛋,鲜美可口。”
“带我去!”
印三高兴他说:“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着程岭的笑脸,忽然轻化,温柔地应允:“五日。”
少年时,在新加坡,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皮肤稍微黝黑些,双眼却一般精灵,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
后来,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绝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来见他,穿着沙龙,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并没有走近,远远朝他鞠躬道别。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秀琼。
他要争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还没有结婚。
后来,每次看到程岭,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经很满意,“五天就五天。”
程岭也知道,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没有猜错。
吃过晚饭,印大边喝茶边说;“每次程岭下厨,我铁定三碗饭。”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他取过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议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回来再找你们。”
程岭送他到楼下。
印大回头微笑,“你总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我与你出气。”
“不会啦,我不会受气。”
“程岭,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驾车离去。
程岭回到楼上,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全室焕然一新。
两人未有对话。
程岭冲杯茶,坐在摇椅上喝,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
印三终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倒底几岁?”
“十五岁半。”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许多,我已经甘六岁。" 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
“你是养女?””
程岭点点头。
“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
“逼于无奈。”
“听大哥讲,养父母不给你读书。”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
“倒底不比亲生,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无限轻柔他说:“妹妹太小了。”
“你喜欢孩子吧。”
程岭点点头。
“我们会有孩子吧。”印三试探问。
“当然罗。”
印三不出声。
“不过,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
“程岭,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时间栽在厨房,不过,这是自己的生意。" “也发不了财。”
程岭笑吟吟,“谁要发财。”
“咦,你想怎么样?”
程岭看着印三,“我想你对我好。”
印三感动了,“我答应对你好。”
“事事要替我着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骗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会啦。”
程岭放心了。
她在灯下写信给弟妹,预备在照片印出来时寄出。
等到熄灯之际,发觉印三已在地铺上睡着,呼噜呼噜扯着鼻鼾。
程岭也不觉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车引擎声吵醒,看看钟,是半夜三点多,她坐在床沿,自觉命运又转了一折,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回子呆。
终于又再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九点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时去列治文割菜嗳?”
他做了西式早餐给她吃。
程岭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着的几天他带着她去沙滩摸蛤,到农地摘粟米,在市区看电影,又吃广东茶,逛游乐场与百货商店,她欢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买下来。
程岭很知道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许就没有了,故此并不拒绝印三的热情。
她叫他教她开车,又问在何处读英文,暗暗盘算,就算少做点生意,也要抽时间学会这两样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绍说:“我妻子”,人家一脸诧异,他不知多么高兴。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到了晚上,程岭替他整理衣物,发觉抽屉里有甘四只袜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没有针线缝补,需要去买,还有一大堆衬衫,因拿到洗衣铺洗,他们大力洗刷领子,很容易破损,程岭懂得把衫领拆开反过来,新的一样。
印三说;“扔掉再买新的好了。”
“不,”程岭劝道:“不要浪费,尽量节省。”
印大先生来吃饭,笑问在做针线的程岭;“初到贵境,感觉如何?”
程岭好奇道:“街上华人妇孺不多,何故?”
“已经好多了,”印大感叹;“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准华人娶妻,不过新娘抵涉三十天内必定要注册结婚,申请父母者双亲年龄需逾六十五岁,还有,欲与子女团聚,孩子不得超过十八岁。”
“这么多规则!”程岭讶异,“我以为歧视华侨是上一世纪建铁路时之不公平现象。" 印大表情忽然轻化,“程岭,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事故?”
程岭腼腆,“我出发之前在图书馆看过几本书。”
印大感叹,老三有她一半长进他已无憾。
程岭问:“后来,是谁替华人争取权益的呢?”
“是两位华裔医生,看见华人寂寞孤单——”
印三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也无,插嘴道:“袜子补好没有,先给我一双。”
印大改变话题,“程岭,我给你弄一部一手缝纫机,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
可是程岭仍然追问:“孩子们也遭歧视吗?”
“大战前同日本人一齐上学。”
“不同白人一起?”
“这叫做种族隔离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议:“过去的事还说来作甚。”
印大与程岭都不去理他。
程岭有点受惊,“我没想到会这样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证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视华人与犹太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处变不惊,壮敬自强,惹人妒忌。”
程岭忽然想起来,“你们是怎么到加拿大来的呢?”已经是一家人了,这样问,不算冒昧吧。
印大讪讪地不出声。
印三忍不住,“我们冒认远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头税进来的。”
程岭吓一跳,连忙低头补袜子。
第二天他们三个人便开始为卑诗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现比程岭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冻肉食都由他抬与杠,最脏最油腻的锅由他来洗。
程岭负责收支。
印大找来帮佣,清理店堂,他摊开笔墨纸砚,写出莱式及标价。
一边教程岭:“食物成本约占售价百分之十五——
你会分数吗?”
“我学过。”
“好极了,超过百分之十五便会亏本,毛利约为销售价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纯利,毛利还末打税。”
程岭有顿悟,笑道:“这是会计吧。”
印大搔搔头皮,“这是无师自通的算帐法。”
“胜在外国人什么都有书可查。”
这时当地一声,铁锅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动作。
程岭与印大相视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气。
第二天小店就要开业。
程岭紧张得一夜不寐,万一没生意,怎么办呢?食物隔夜统要倒掉,又万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术。
印三可是天塌下来也不管,自顾自扯鼻鼾。
程岭觉得那样有那样好,不然两人一齐愁得头发白也于事无补。
印大一早就来了,安慰程岭:“凡事有我。”
程岭总算挤出一丝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视他为靠山。
从此之后,这个食店将是他们夫妻的营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岭掌厨,煮熟的食物放大铝盒内用温水暖着,不敢多做,每种三十客。
印老三笑问:“这是沪莱抑或粤莱?”
程岭没好气,“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气:“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只只纸盒子,盒内垫一张油纸,防漏。
程岭若有所思,“有人发明一种轻身保暖不漏的纸盒就好了,”
店在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营业,程岭转入柜抬,此际她已一头油腻一身汗。
客人不挤,可是陆续有来,以莱心牛肉饭最为吃香,忙至下午两时半,拉上店门暂时休息程岭低头一看,只见脚背肿起,红且痛。
印老三说:“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脚搁起,我替你揉揉。”
程岭咕咕笑,“记得洗手,莫叫顾客看见。”
印大见他们这样恩爱,十分高兴。
程岭手背手腕上都是滚油熨起的泡,印老三替她搽紫药水,一边抱怨:“这何用这样出死力。”忽然伤心,把脸埋在妻子手心里。
印大看在眼内,心想:这店还会蚀本吗,不会啦,他若找到一个这样好伙伴,当不致孤掌难鸣,不过,各有前因莫羡人。
印老大也想过回乡娶妻,可是自问已经老大,四十余岁娶十八甘二小姑娘,对不起人家,将来他寿终正寝,留下年轻寡妇及稚龄孩童,又是何苦。
这样便磋跄到今日。
一边程岭在咋舌,天天这样苦干,恐怕真得有金刚不坏之身。
下午,她兴奋得停不下来,偕丈夫去印小食店名片,打算倒处派发。
一个星期下来,与印大一起点数,除出灯油火腊,两人的薪金,居然还剩六十七元。
程岭满意得不得了,印老三却冷笑,“别忘记店铺是自家的,不用付租金,才有这点赚头。" 程岭揉揉酸轻的肩膀,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时印大说:“我要走了。”
“大哥,明朝早点来吃粥。”
“程岭,我要到多伦多去办些事。”
程岭一时不舍得,泪盈于睫。
“你俩不是应付得很好吗,我已叮嘱过林记肉食等人,折头一定照给。”
“不,不是……”程岭呜咽。
在自己的家里,她比较勇于表达感情:家里是安全的,印氏兄弟爱惜她,她有地位。
“我给你通信地址。”
印老三在一旁说:“老大你真罗嗦婆妈,走就走好了。”
印大问程岭:“弟妹有信吗?”
“还没有。”
“一定是功课忙。”
那一个晚上,程岭依依不舍送走了印大先生。
“大哥这样的好人生活怎么会这佯飘泊。”
“唏,自由自在,不知多爽利,胜过许多人半生老婆奴,一世儿女债。”
卑诗小食店,可是要到半年后才算上了轨道。
两夫妻仍然每日工作十四五小时,凌晨两点才睡,早上七时起床,做做做做做,中西节日假期,均与他们无关。
印三有时非常不耐烦,扔下刀,趁无人,跑到店堂中央大叫散闷。
程岭真想看部戏,读本书,奈何只是抽不出空来,下午休息,她总是忙于盘算哪只菜蔬合时又廉宜之类,又为着米价一点点折扣费尽唇舌。
她这样精明,各类批发商见她上门都有点怕,但她是个美女,一看到她,老板至伙计又笑嘻嘻搔头皮说不出话来,岭姑长岭姑短那样招呼她。
她已考到驾驶执照,勇于这里去那里去。
听人说维多利唐人街诸物廉宜,蠢蠢欲动。
印三直劝:“水路来往很费时间,闲时我同你去旅行还差不多。”
他们一星期七天营业,印三吃不消,曾经建议礼拜天休息,被程岭挡回去:“整条街就你关着门,多难看,这是唐人铺,要舒服,打洋人的工去,”
这样拼命挣,时常把百元钞票夹在信里给弟妹寄去。
收到信那日心情总是特别愉快,多吃力也不怕,力气似加倍,信放在围裙口袋,有空便取出读一遍。
读得会背了,又期望第二封。
该来信时不来,她会憔悴地问:“怎么没有信?”
印三一日说:“他们又不是真的弟弟妹妹。”
这是事实。
半晌程岭分辩:“他们与我友爱。”
“你处处为他们,我看不出他们为你做过些什么。”
程岭温柔他说:“兄弟姐妹不是这样算的。”
“等他们自学堂出来,也就得忘记我们这一对老华侨了,”
“老华侨。”程岭笑起来,“我连身分证都还没拿到,哪里有资格。”
程雯的信:“……爸爸仍然喝酒,不过早上起得来上班,我们生活很好,程霄又考第一,我这个学期排第三:派成绩表时老师虽然没有读出名次,但是顺序,各同学心中有数,我十分开心,钱收到,我们会买鞋子穿及吃大菜,谢谢,可惜姐姐现在只为姐夫做菜了。”
开门做生意的烦恼当然不止是收支平衡。客人一多,店一旺,就有地痞流氓打主意,整日上门来讨钱,程岭不胜其扰,略拒绝一两趟,清早店门外必留一堆秽物。
程岭写信给印大讨救兵。
印三知道后不满,“有事自我了断,不必烦老大,他不是神明,我明日去报告骑警。”
“不行,我在明,人在暗,只会引来变本加厉报复,”
印三不耐烦,“那我侍候在侧,谁来捣蛋,便揍他一顿。”
“万一受伤,又怎么办?”
印三赌气:“至多一命搏一命。”
程岭白他一眼,“神经病,”
不日印大覆信:“速到维多利康和街华仁堂去找郭海珊先生,只说是我介绍来的。”
印三说:“我陪你去。”
“不行,你照做生意,我已找到半日替工,我自己走一趟即可。”
“你一个女人,跑到三教九流的地方去,我不放心。”
程岭坐下来,呷口茶,忽然笑了,“我自己就是三教九流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