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
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
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
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
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
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
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
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
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
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
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
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
在一角。
"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
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
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
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
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
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
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
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
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馏,已呈半昏迷,程
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
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
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
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
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
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
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
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
错,满盘皆落索。
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
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第三章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鸡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 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 ”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肉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肉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会儿,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们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他俩上车走了。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定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见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妻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程乃生落下泪来。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不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立刻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干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忍不住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生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妻,他十分欢喜,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们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禁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当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
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吟,爬回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