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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page 14 作者:亦舒

  程岭劝说:“兄弟姐妹长大了总是要分开各自组织家庭,这有什么好难过,只要他们敢情好,我们就安乐。”

  程雯仍然呜咽:“我以为我会是傧相。”

  “也许他们的婚礼很简单。”

  程雯说:“我要一个盛大瑰丽的婚礼。”

  “一定。”

  “许多许多嫁妆。”

  程岭笑:“骆驼大象,应有尽有。”

  被程岭猜中了,程霄只在注册处公证结婚,那日且下雨,只有几个亲友观礼,新娘好似十分独立,她的父母都不在场。

  程霄收下礼金支票,居然记得问:“姐姐呢?”

  程雯瞪他一眼,“她一时走不开。”

  几个朋友在一间小小希腊餐馆吃了晚饭作为庆祝,过了周末,新婚夫妇立刻去上班。

  竟那么实事求是。

  “姐姐说,只要你快乐。”

  程霄微笑:“我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家,靠双手努力创造未来。肩膀承担责任,我不会走父亲的老路,生活得好,已经是报答了姐姐。”

  程雯突然消了气,怔怔落下泪来。

  回到温哥华,程雯陪姐姐去听吕文凯演讲。

  郭海珊仍然摇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可是他看着台上的吕文凯,脸上又有光彩。

  吕文凯这样说:“我们要求劳工厅制定法令,务使工人安全使用机器,处理危险物料,使用农药时必须穿这保护性衣物,工地之作业情况需符合规格,将工业意外减至最低。”

  程雯听罢立刻大力鼓掌。

  她同姐姐说:“吕文凯将以无党派身份竞选,声望甚高,成功机会不错。”

  程岭微笑:“你是助选团中坚分子?”

  程雯笑:“不,郭海珊才是。”

  稍后,程雯的新朋友邓永璋来接她。

  在程岭眼中,他们统统英俊高大,一表人材。

  说也奇怪,在外国人水土里长大,样子也多少有点像洋人,他们浓眉长睫,鼻梁高挺,身穿西服,英语流利,与上一代华侨是有个距离的。

  程岭看到他们真正欢喜。

  这一次,小邓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

  他自我介绍:“我叫李杰来,同邓永璋同系不同班。”

  程雯笑:“他是师兄,已在修博士了。”

  程岭肃然起敬,她最敬佩功课优异的学子。

  那小李说:“你是程雯的姐姐吧,她的名字从水,你的名字从山。”

  程岭一怔,只得笑道:“是。”她从没想到过。

  他们一起去喝下午茶,车子经过罗布臣街,郭海珊忽然瞪大双眼。

  他同其他人说:“看到没有?大街上居然有自动洗衣场,由此可知地价还未算贵,犹有大把发展余地,文凯,把这地址记下来,明天就去打价。”

  吕文凯笑:“你这人浑身铜臭。”

  郭海珊笑:“我喜欢赚钱。”

  程雯也笑:“我喜欢睡觉。”

  程岭忽然感慨,“自由国家,自由选择。”

  “真的,”吕文凯说:“不必严刑拷打,光是逼爱睡觉的人去赚钱,已经是苛政。”

  大家笑半晌,忽然郭海珊说:“文革结束了。”

  几个年轻人对此一无所知,吕文凯的心早已归化,程岭一向对万事都不发表意见,故此竟无人搭腔。

  茶会气氛良好,兴高采烈。

  程岭真希望每星期都有这样的聚会,让她靠在沙发上,听他们说说笑笑,略倦了轻轻打一个哈欠。

  这时她一生以来最好的日子了,她分外珍惜。

  程太太在天之灵是晓得的吧,程霄已经出身,程雯正在享受青春。

  程太太临终时是何等挂心,明知孩子们会吃苦,现在她看到他们安好,一定放心了吧!

  回家途中,程岭听得吕文凯和程雯在为两块钱争执。

  程岭问:“什么事?”

  程雯答:“唷,市中心甜心夜总会,华人入场券收五元,白人收三元。”

  程岭立刻噤声。

  吕文凯说:“我不相信今时今日还会有这种歧视现象存在。”

  郭海珊怪叫:“女士们,不要为两块钱小题大做好不好?”

  程雯说:“这是原则问题。”

  “我的天。”

  “现在不去扑灭这星星之火,将来可能变两千两万元,那就真正燎原了。”

  “相信我,文凯,你过虑了。”

  “不行,海珊,这件事我是管定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程岭莞尔。

  他还不是一样爱她。

  每到这种时候,程岭特别寂寞。

  过两天,程雯在学堂里,念芳正温习,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是李杰来。

  因是程雯的朋友,程岭亲自招呼他。

  程岭约莫知道他为何而来。

  他带来的礼物也很特别,是一本画册,里面全是色彩悦目的荷花池。

  “我替你给程雯。”

  小李却说:“不,这是送给你的。”

  给她?这大抵也算伯母政策。

  程岭微微笑,“你喜欢程雯吧。”

  “是,她真可爱。”

  “你与邓永璋真算难得,人人长头发,就你们还肯去理发。”

  小李笑起来。

  程岭看着他,咦,有什么好笑?

  “你好似把我们当小孩子。”

  这是真的,她一向充当家长,担子背久了,自然口角似老人家,她与他们,从来不是同辈。

  程岭于是轻轻劝他:“只得一个程雯,你与邓永璋又是好朋友。”

  李杰来欠一欠身子,“什么?”

  “我是说,大家好同学,切莫伤和气,我看是邓永璋认识程雯在先,你说是不是?”

  李杰来一怔,要把程岭的话消化一下,才弄明白了,他笑,“不,我不是来找程雯,你误会了,我是特地来看你的,陪你聊天。”

  程岭十分意外,她耳畔嗡的一声,可是心情却有点愉快,她?特地来陪她?

  程岭从来不曾与同龄异性来往,也没想过有这个可能。

  “程雯说,你只比她大几岁,可是自幼由你辍学来照顾她生活起居,像个小妈妈。”

  忽然由一个陌生人谈起甜酸往事,程岭感慨万千。

  “这是你说话老气溜秋的原因吧!”

  程岭觉得有点热,鼻尖冒出汗来。

  新来的工人把暖气开得太足了。

  她轻轻说:“程雯把我说得太好了。”

  “他们两兄妹一直希望你可以回到学校去。”

  程岭忽然与陌生人讨论起这个严肃的话题来,“最近这段日子他们不断怂恿我,可是这又不比念大学,八十岁也是一种荣誉,我才念到初中二,难道现在又回去与小孩子排排坐?”

  李杰来微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政府现在办的成人学校师资都很好。”

  “我知道,那里教授的英语只不过想唐人街居民出到市中心不至于迷路。”

  “可以请家教。”

  “那么多科目,要劳驾多少个人?”

  “先读英语,其余的慢慢来。”

  程岭遗憾,“始终比不上学校生活,大家争着聚首,一起交功课,弄得不好,又齐齐留堂。”

  李杰来笑:“这是真的。”

  “有时候我也想发愤图强,放下家务,重返校园,一直读一直读,读到博士衔,可是转瞬间又气馁,到底是这样吃吃睡睡日子容易过。”

  李杰来见她露出天真的一面,十分高兴。

  程岭叹口气:“我早已不做非分之想矣。”

  “这并非难以达到的目的。”

  程岭解嘲的说:“你们读书人总觉得世上除出读书并无第二条路可走。”

  “不是没有,那些路比较起去,不好走。”

  程岭吁出一口气,她当然知道。

  “你要是愿意,我帮你介绍老师。”

  “我再想一想。”

  “改天我们或许可以到图书馆走走。”

  “不,”程岭下决心,“李先生,你的时候宝贵,不可用在无谓的人与事上。”

  李杰来讶异,这是拒绝他的约会?

  “我习惯耽家里。”

  “家里是很舒服,但有时也要出去走走。”

  程岭只是推搪,“我想清楚再说。”

  李杰来是廿多岁小伙子,已经相当了解异性心理,知道不能勉强,他起身告辞。

  第十章

  他走了以后,程岭独自坐在客厅良久,忽然站起来,走到程雯房里去。

  程雯的房间一向零乱,她出门时老抱不定主意该穿哪一件衣服,换了又换,脱下的衣服从不挂好,都堆在一张沙发上,程岭拉开她的衣柜,只见里面密密麻麻挂着衣服,她随便抽出一件,只见颜色一片混浊,是时下最流行的扎染衣料,她吓一跳,又挂好,颓然坐在床沿。

  才坐下又跳起来,这是什么,掀开床罩,是一只网球拍子。

  两个世界,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驱近书桌去看程雯的笔记,她知道她念的科目叫管理科学,书本里的理论高深莫测,功课一写一大堆,参考书成箩借回来。

  程岭怀念替妹妹补习那段岁月。

  程雯幼时学习精神不大集中,廿六个方块字母学了很久很久……

  她在妹妹房里耽了很久,幻想她是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选择。

  程岭悄悄的落下泪来。

  她走过去看念芳,念芳正抱着西施猫在看电视,程岭只见荧幕上人山人海,挤在一起载歌载舞不知在参加什么盛会。

  “这是什么?”她问念芳。

  “呵,”小念芳回答:“这叫胡土托音乐节。”

  “是,”程岭叹口气,“现在他们都打扮得像叫花子。”

  猫咪呜声跳到程岭怀中。

  “妈妈我想参加学校的夏令营。”

  “去多久?”

  “两个星期。”

  小念芳终于会有她的社交圈子,同学朋友,正常活动,一定要放她出去。

  念芳见程岭沉吟,生怕不获批准,忐忑的加一句:“罗拔获加与伊莲庄生他们都去。”

  这两人是程家的邻居。

  程岭说:“报名表格拿来我签名。”

  “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程岭笑:“我也这么想。”

  周末李杰来带来一位姓莱斯念教育系的女同学,说愿意为程岭补习。

  他一点不放松,程岭却不觉反感,她是需要有人替她安排策划一下。

  那个女生要求的薪酬十分合理,她说:“莱斯,是米的意思。”

  重新摊开课本,程岭十分唏嘘。

  她愿意试一个月看看进展,倘若她的学习能力如一块顽石,那就死了这条心。莱斯新派教学,鼓励学生主动:“程,你要多说多讲。”

  “你不会笑我?”

  “我像那样的人吗?”

  程岭端详她一番,“不,你不像。”

  “程你介意告诉我你几岁吗?”

  “我的真正年龄?”

  “可以讲吗?”

  程岭抬起头,感慨的说:“我二十五岁了。”

  “呵,我们同年。”

  “真的?”

  “李也是二十五。”

  程岭问:“李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才不要这种大男人做伴侣。”莱斯嗤之以鼻。

  程岭觉得她们之间存在一道鸿沟,莱斯说到异性,仍然面红耳赤,言若有憾,心实喜之,程岭哪里有这种心情。

  课上到一半,忽然之间,客厅玻璃窗当啷一声,碎片四溅,落了一地,幸亏没有人坐在沙发上,否则必然挂彩。

  程岭大吃一惊,只见有人窜进汽车,迅速逸去。

  这分明是蓄意破坏。

  一边莱斯已吓得面无人色,“程,快打电话报警。”

  程岭看到玻璃碎片当中有一拳头大石块,用纸包着,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清人回家去。”

  程岭心中有数,又与莱斯说:“今日功课到此为止。”

  莱斯恳求:“请依法处理此事。”

  程岭微笑。

  她自然有分数。

  不到一会儿郭海珊已经一额大汗赶着前来。

  程岭铁青着脸同他说:“这是你贤妻的好介绍吧。”

  郭海珊汗颜:“我会教训她。”

  程岭冷笑,“她不教训你已经很好了,请她别把程雯拖下水,跟着疯,为了两块钱同白人下三滥争个不休。”

  “她是过分一点。”

  “究竟是什么引起白人来寻仇?”

  “她把夜总会告到官里去,叫夜总会登报道歉,承认种族歧视。”

  程岭问“华仁堂出句声,他们还不服贴?”

  郭海珊此际露出一丝微笑,“你我想法相同,可是文凯说,她要秉公办理,要在白人社会中争个公道回来。”

  程岭指一指,“拿我客厅来殉葬?”

  “我马上派人来修理守卫。”

  “告诉文凯我绝对生气,还有,把程雯叫回来禁足。”

  郭海珊从未见过程岭发脾气,名义上她是他的长辈,私底下他也十分敬重她,故立刻说:“是。”

  程岭一言不发上楼去。

  程雯很快被接回来,站在姐姐面前一动不动。

  程岭没有正面看她,呆半晌,忽而落下泪来。

  程雯心如刀割,“姐姐,有什么事你骂我好了。”

  程岭只是说:“我担心你的安危,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我这些年的苦白吃了。”

  “姐姐,你说什么我都照着做。”

  “我想你把书读好,替华人争气有许多方式,无需如此强出头。”

  “可是——”

  “不必同我讲别的理论,我不懂,也不想听。”

  程岭摆摆手,显示了她权威专制一面,她确是家长,一家之主,此刻是她运用权力的时间。

  “是,姐姐。”

  “你心中不服是不是。”

  “不,姐姐,我心服口服。”

  程岭又流泪,“你放心,我不会管你其他事,学业与恋爱都不伤身,任你去。”

  “毕业后我想念法科。”

  “也好,以后多接华人官司,伸张正义。”

  “一样会结下仇家。”

  “那怎么一样,那是公事公办,你们此刻是挑衅生事,砸人饭碗。”

  程雯不敢再分辨。

  程岭忽然微笑:“可记得我接送你们上学的情形?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真不可思议。”

  程雯看着姐姐,惊讶莫名,外形那么秀丽年轻的她,正托着腮沉思,打扮容貌同一般廿多岁女子无异,但心态谈吐却如老太婆一样,暮气沉沉,净是想当年。

  她已经没有生活,白白看日出日落。她灵魂已死,躯体不住欲回到过去的岁月里。

  年轻的程雯首次看到如此悲哀现象,震惊之余,她哭了。

  程岭看她一眼,误解妹妹心事,“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责备过你。”

  程雯蹲下来,“姐姐,如有机会,你还会结婚吧。”

  程岭哑然失笑,“一个人要结多少次婚?”

  程雯也笑:“多多益善。”

  “你这个人,你这张嘴!”

  “这是真的,我听天由命,说不定一次都嫁不掉。”

  “都叫吕文凯带坏了,我迟早同她算账。”

  说到曹操,曹操就在楼下偏厅等她。

  程岭认真恼怒,出言讽刺,“争取人权,也犯不着牺牲亲友。”

  “对不起,可是我们已经获得胜利,我得到五百元赔偿。”

  “恭喜恭喜,这块玻璃有了下落。”

  “夜总会登报向我们华人道歉。”

  “那多好,保不定以后唐人可以免费进场跳舞。”

  “这是原则问题。”

  “对,原则上不能让步,玉石俱焚,牵连九族,在所不计。”

  吕文凯唯唯诺诺,知道程岭在气头上,不与她分辨,起身告辞。

  郭海珊在门外等。

  吕文凯忽然对丈夫说:“她老了。”

  这话只有郭海珊明白。

  这个问题程岭本身当然知道。

  当李杰来约她看戏的时候,她坦白同他说:“我是一个老人,与我的皮相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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