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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page 10 作者:亦舒

  郭海珊唯唯诺诺。

  郭仕宏问:“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讲?”

  郭海珊把程岭意思说一遍。

  郭仕宏定点头,“她倒想得很周全,海珊,你且把那孩子带到这里,我们慢慢再作商量。”

  “是。”郭海珊总算松口气。

  他自小跟在这位叔父身边,有个原因,他生母失宠,他也被父亲打人冷宫,连吃年夜饭也不唤他,郭仕宏看不过眼,打救他,叫他跟在身边当差,才有今日重见天日的局面,他反而同生父那一房生疏,只听郭仕宏命令,他心甘情愿帮郭仕宏打点这种琐事。

  第七章

  过两日那小孩被带出来了。程岭问:“人呢?”

  “在儿童医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说程岭根本不认得她。

  那孩子瘦了许多,脸上有癣癞,头发被剪短,左眼肿起,手臂上有明显化脓伤口。

  医生说她患有痢疾与寄生虫。

  但是小孩神情还镇定,见到程岭十分高兴。

  程岭温柔问她:“你记得我吗?”

  小莉莉点点头,“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程岭叹口气,“以后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颔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问:“我的母亲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轻轻说:“她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是不是?”

  程岭点点头。

  莉莉不语,也不哭,低下了头承认这是事实。

  连郭海珊都觉得不忍,别转了头。

  莉莉稍后问:“太太,以后我该叫你什么?”

  程岭答:“你叫我妈妈。”

  那孩子呼出一口气,抱住程岭,头埋在她怀中,

  “妈妈。”

  是,妈妈。

  程岭发誓会做一个最好的养母,正像她的养母一样。

  自医院出来,郭海珊轻轻说她:“那孩子有传染病。”

  程岭陪笑,“你看我,欢喜得浑忘细菌。”

  郭海珊不语,看样子她的热忱不是三两天会得减退。

  程岭忙碌起来,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准备房间,整日兴奋地打点这个处理那个,黄昏仍与郭仕宏玩扑克,老是输。

  她叹气,“牌听你的话。”

  郭仕宏呵呵笑,他喜欢看到程岭这样开心。

  程岭要到这个时候才胖出来,脸上也有了艳光,因感英语不足,找到老师补习,在不正常的环境里,她尽量过着正常的生活,那种极端的努力感动了郭仕宏。

  莉莉自医院领回来的时候,前后判若二人,皮肤外伤痊愈,换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龄孩子乖巧,叫妈妈后一动不动坐着。

  郭仕宏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国人,总得有中国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岭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问:“念芳,芳是谁?”

  郭仕宏也不隐瞒,“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

  程岭笑问:“她人呢,她在此地吗?”

  郭仕宏说:“不,她十九岁那年已经去世。”

  “呵,太不幸了。”

  郭仕宏忽然问:“你可听过辛亥革命?”

  “当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程岭不出声。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扬扬手,不愿多说,到楼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来吃饭。

  屋内十分清静,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说:“那孩子比一只猫还静。”

  程岭笑。

  “你同她都没有声响。”

  “妹妹来了就不一样,妹妹大声。”

  “念芳同你一样,全无正式出生证明,据医生断定,她年约六岁,我会重新替她做有关文件。”

  程岭忽然说:“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马吧。”

  郭仕宏答:“是,我爱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结果杀身成仁。”郭仕宏无限感慨。

  程岭说:“真是每个人都有伤心事。”

  “你呢,你最伤心是什么?”

  程岭低声说:“永远寄人篱下,养母对我虽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离失所。”

  谁知郭仕宏说:“明天海珊带你去签个宇,这幢房子便属于你,有个自己的窝,就不会有那种流离的坏感觉了。”程岭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只红心二,当郭仕宏吆喝说:“一对四一对八”的时候,她不动声色覆上牌。

  像她那样环境,输与赢已经没多大相干。

  郭仕宏的脾气也只有程岭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来开会,自上午九时到两点半还没散,也没吩咐拿食物饮料进书房。

  终于阿茜前来报告:“门缝塞了这张条子出来。”

  程岭打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请叫他吃饭”,字迹属于郭海珊。

  程岭嗤一声笑。

  她定到书房门前,轻轻叩两下,推开一条缝子。

  里边的郭仕宏暴喝一声:“什么人!”

  程岭不动声色,也不进去,在门缝外劝说;“好吃饭了,快三点啦。”

  郭仕宏听得这把声音,一帖葫,马上轻化,过半晌,他清清喉咙,“就来了。”

  救了那班又饿又渴又得听教训的手足。

  郭仕宏在程岭处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程岭习惯早起,每朝与女儿在花园剪花插瓶,稍后,莉莉由车夫送到学校去,程岭总觉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这孩子把内心世界隐藏得非常好,独自在房里玩洋娃娃,好几个小时无声无色,程岭推开房门,她才转过头来,满脸笑容,叫声妈妈。

  像煞了程岭幼时,她们都是存心来做人的。

  程霄与程雯抵达温埠那日,程岭并没有去接飞机。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说:“今日你陪我到医院,叫海珊早些来。”

  程岭称是。

  过一会他又想起来,“弟妹可是今天来?”

  程岭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郭仕宏唔地一声。

  他们一个上午都耽在医院里。

  这是程岭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郭海珊低声道:“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医生说:“一年多来坏细胞都结集这几个地方,不是扩散,也不会痊愈,手术没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将来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过。”

  程岭抬起头来,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医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轻轻回答:“半年、一年。”

  程岭低下头。

  “我们会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尽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郭仕宏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边穿外套边问:“医生可是说我活不久了?”

  程岭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郭海珊钦佩到五体投地,他愿意跟她学习这一份轻描淡写。

  回到家,车子还没驶进车房,就见到一个人影箭似射出来。

  “姐姐,姐姐!”

  程岭笑着下车,与程雯紧紧拥抱,这程雯,长高了一个头不止,手大、脚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来。

  程岭只是说:“又笑又哭,多丑。”

  这一下子屋里当场热闹起来,阿茜早有先见之明,已到大宅去借来帮工一名。

  郭仕宏并不嫌烦,他独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欢聚。

  一个人最要紧自得其乐,看程岭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儿统在此,没有一人与她有真正血缘关系,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兴,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亲情。

  不应计较时何用计较。

  程岭叫弟妹称郭仕宏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话要说。

  程岭也趁机看仔细妹妹,只见一脸倔强之色,皮肤晒得黝黑,十分健康,顿时放下心来。

  她问:“郭先生是谁,是姐夫吗?我记得结婚照片里不是他。”

  程岭微笑。

  “还有,那念芳怎么会是你的女儿?”

  听语气,她不喜欢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爱护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个西洋人,可见决非亲生。”

  程岭笑着提醒她:“我们都不是亲生的。”

  谁知这句话气苦了程雯,她大声哭起来。

  程霄探过头来,“什么事?”

  “妹妹闹情绪。”

  那里郭海珊正与程霄细谈他的功课与志向,他啊了一声,继续话题。

  程岭走到郭仕宏身边,坐在一张脚踏上,言若有憾,“吵坏人。”

  郭仕宏笑,“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

  西施轻轻走过来,程岭将它抱在怀中。

  她把烦恼暂且抛至脑后,命运虽然控制了她,可是她太会得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也就是一名赢家。

  这时她听得郭仕宏问:“程岭,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程岭一怔,“我的离婚批准了吗?”

  郭仕宏颔首。

  她笑笑,“那,随得你好了。”

  结婚有保障,婚后他的财产一半自动属于她。

  程岭并不贪钱,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钱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郭海珊过来说:“程霄绝对是一块读书材料,看到这种优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这里有的是好学校,如嫌不足,还可以送到美国去。”

  那天晚上,程岭梦见养母。

  程太太满面笑容,推醒程岭,“领儿,谢谢你。”

  程岭讶异,程太太一点不显老,而且那袭缕空花纱旗袍永远适合潮流。

  “妈妈。”她叫她。“你现在也是妈妈了。”

  程岭自床上坐起来笑答:“是的。”

  “多得你,领儿,弟妹才有出路。”

  程岭只是笑。

  “有没有见生母?”

  程岭摇摇头。

  养母诧异,“领儿,你心地那么慈,为什么独独与你生母计较?”

  程岭不语。

  “她想见你。”

  程岭抬起头,养母已经走向门角,她叫:“妈妈,多说几句,妈妈,妈妈。”

  她自床上跃起,知是梦,犹不甘心,直推开睡房门,找到偏厅,“妈妈。”

  天已一亮了。

  以后一段日子,程岭一早起来亲自替大小三个学童准备三文治午餐带返学校吃,忙进忙出。

  见到郭仕宏只抬头说声“呵起来啦”,接着又忙。

  郭仕宏觉得这样的生活别有风味,冷落了他不要紧,他心甘情愿退到一旁看程岭嘀咕:“这牛肉夹面包够营养,阿茜,拿苹果汁来……”

  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一直没享受过家庭温暖,此番如愿以偿。

  日常生活的热闹、忙碌、无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有在午夜梦回,他才会想起他的病。

  程雯与程霄报名在私立学校念书。

  一日程岭送程要到学校,下了车,顺便在校门口参观,合该有事,她听得三四个黄头发女孩对程雯指指点点,然后笑,程岭只听到“那中国女孩——”五个字,她忽然发作,跑过去质问那些女孩:“你们说什么?”

  程雯拉住姐姐,“没什么啦,姐姐,随得她们去啦。”

  程岭脸上罩着严霜,对那几个白种女孩子说:“她同你们一样,均是加国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乌克兰?”

  那几个女孩见势头不对,一哄而散。

  程岭犹自骂:“这么小已经这么坏!”

  程雯啼笑皆非,当下不说什么,黄昏即同郭仕宏诉苦。

  郭仕宏一边微笑,一边听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嘀嘀咕咕说些鸡毛蒜皮事情,觉得属于一种享受。

  程雯说:“她们有点怕,又有点厌憎我,此刻集体孤立我。”

  郭仕宏说:“不怕,我同校长说去。”

  “哗,”程雯把手乱摇,“那我会更惨,我不要特权,让我做一个普通学生。”

  她站起来回房间去。

  走廊里碰见小念芳,她叫她“阿姨。”

  程雯忽然说:“我不是你的阿姨,别叫我。”

  莉莉小小身型呆住,这时,一只手搭住她的肩,是她母亲,“念芳,你去做功课。”

  小孩一走开,程岭便对程雯笑说:“你若爱姐姐,也必须爱姐姐的女儿。”

  程雯说:“她睡在全屋最好的房间里,又得到你最多钟爱。”

  程岭又笑,“程雯你在别的事上何等大方,从头到尾,你对我无比友爱,丝毫不当我是养女,直视我为亲姐,此刻缘何一反常态?”

  程雯自觉理亏,“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妒忌了。”

  “更不合理,你应爱屋及乌。”

  程雯不愿继续讨论:“我去看程霄学车。”蹬蹬蹬走下楼去。

  “喂,喂,”追出去,迎面来的是郭海珊。

  他含笑问:“找我?”

  程岭只得笑,“来,海珊,我们喝杯咖啡。”

  厨房里两个工人正在备菜。

  郭海珊说:“地方好像不够用。”

  “不不不,郭先生同我喜欢挤一点。”

  他们在书房坐下。

  程岭问:“我养父还好吗?”

  “他找到了女朋友,此刻与那位女士同居,他俩在上海已经认识。”

  程岭点点头。

  “子女在这里很好,他也总算放心。”

  过一会程岭说:“我想寻访生母。”

  “有名有姓,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只知道她叫方咏音,上次有人见到她在新加坡出现,她好像是个舞女,又做过歌星。”

  “我知道了。”

  “我愿意见她。”

  程岭喝一口咖啡。

  这时郭海珊说:“对,有一件事。”

  程岭见郭海珊语气郑重,抬起头来。

  “不知你对片打东街一四零一号这个地址有无记忆。”

  程岭一征,那正是卑诗小食店所在,她不动声色,“那处怎么了?”鼻子已经发酸。

  “那个铺位被银行封掉现推出贱卖。”

  程岭又一怔,然后缓缓说:“郭家对此铺位有兴趣吗?”

  郭海珊摇头,“我们从不在唐人街发展,郭家的物业多数在市中心。”

  “那,为什么有兴趣说到它?”

  郭海珊轻轻道:“他说,你或者会有打算。”

  他当然是郭仕宏。

  程岭笑了,“我身边一个钱都没有,我一无存款二无信用,我没有打算。”

  “印大现在很不得意。”

  程岭听到这个名字,感觉上陌生隔膜到极点,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过她终于说:“是,能帮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干,”郭海珊只当程岭不认得这一家人,“老二上个月在马来亚一宗矿场意外中受了重伤,老大一直在那边照顾他,老三趁此机会把铺位赌输了,还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岭默默聆听。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那铺位是个极其腌脏的地方。”

  “可是总还可以落脚,人最怕无片瓦遮头。”

  程岭犹有余怖,打了一个冷颤,“说的是。”

  “你对上海无甚印象了吧。”

  “现在又怎么了?”

  “搞大鸣大放运动,叫人把心中不满意的话全说出来,政府藉此检讨求进步,绝不秋后算帐。”

  程岭微笑,“那么好?我就办不到,谁讲我坏话,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绝交。”

  “美国人正大肆举报搜捕共产党,连卓别灵都避到英国去了。”

  程岭抬起头,仿佛只有她这间屋内有和平。

  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得救,并还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郭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问了一句话:“你快乐吗?”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岭。

  啊可是程岭并不是骄矜的女子,丝毫不以为件,她侧着头郑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并非快乐,所以得不到快乐,也是应该的,我一直向往生活丰足无忧,现在已经得到,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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