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上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真不知怎么会混在同一天过生日。
到太澄的家我出了一身汗,这是最佳运动。
女佣人欢迎我,“宋医生,小姐等了好久。”
这是她家的老佣人,现在拥有老佣人的千金小姐也不多,大澄是少许特权者之一。
太澄迎出来,“还早,客人尚未到,进来画室看看我新作品。”
太澄的画功之差,差过任何黑猩猩一时兴至之涂鸦。
十年来开过无数画展,被画评人捧到天上去。本世纪除出毕氏就是王太澄女士是旷世奇才,肉麻得读后起鸡皮疙瘩,但聪明的王太澄小姐信之不疑。
千穿万穿,马屁勿穿。
她的画且有人高价买去,挂写字楼里,因为她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大贾王某人,办公室或会议室中挂着王小姐的画,王小姐的爹多多少少有点感动,谈起生意,方便一些。
一次,王殷商同我低声偷偷说:“太澄的画,到底讲啥物事?”
我只得苦笑说,“画是勿会得讲闲话格。”
“若果会得讲闲话,依猜伊拉要讲啥物事?”
我猜它们会得叫救命。
王殷商又问我:“这种画,到底有啥标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看得顺眼。愉快。舒服就是好,怎么没标准。
太澄的画,一眼看去,观者先是吓一大跳,跟着想哭。难为她的偶像还是伟大的毕加索。
此时她娇嗔的斜睨我一眼,“上次见面至今,有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见一次的朋友,也算非常接近。”
“在这期间,我画了两幅写生。”
“画什么?苹果?”
“苹果已被画过一千次。”
“一千次只要是塞尚,仍使观者着迷。”
“有几个成名的画家?”太澄笑说,“当然,他们是前辈,前辈的作品我是佩服的。”
我几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
总要老老实实地告诉王太澄:看,王小姐,你没有穿衣服,那些赞美,都是皇帝的新衣。
谁有这样的勇气,照说我应该这么对她说:太澄,你没有天分,你嫁人算了。
我认识她二十年,与她又没有利害冲突,感情又好,但偏偏不忍心伤害她。
我这个虚伪的人。
可喜的是,四周围的人同我一般的假冒伪善,全部入籍法利赛国,太澄的画秘一直没被拆穿。
“看,这张如何?”
我一瞥,心中一阵寒意。
颜色如一团酱般。
“有人说像赵无极。”太澄咬一咬画笔,“恐怕是误会了,我用色较艳。”她还不满意呢。
“另外一幅呢?”我顾左右而言他。
“在这里,是我最大的作品,两米乘三米半。”
也只有王殷商的千金负担得起这么大的画室。
她抬头说:“这个天窗不够大,阳光不充分。”
“够好了,”我由衷的颂赞起来,“从没见过这么美丽宽敞优雅的画室,谁说画家一定穷?”
“也许应该住在巴黎,但巴黎没有佣人照顾我。”
她指着那张墙般大的画问:“星路,我是不是大多产?”
我避重就轻,“你知道吗,格特鲁德斯但说的:‘如果你面对着一件艺术品,你的掌心会开始湿润,你的心会跳得快些,以及你的呼吸开始会变得更深长。’”
“是吗,你有这种感觉?”太澄大喜。
“太澄,你本身本是一件艺术品。”我说。
她穿着黑丝绒豪华套装,黑色底皮高跟鞋,在家中也化妆得明艳照人,比朱雯更像一个女明星。
现在你不容易从一个女人的打扮猜测她的身分,不比从前,黑是黑,白是白,荡妇穿旗袍老是不扣领扣,女学生永远穿着小白袜。
大澄的女佣捧进香槟酒。
“星路,生辰快乐。”她在我面孔上香一记。
“你也一样,太澄,祝你的画,呃,进步。”
“我猜你不能留下来吃饭?”她语气变得讽刺。
“我还要去奚定华那里。”
“陪,她。吃。饭?”醋意冲天。
“不。”我说,“我三个都不陪。”
“不骗人?”
“我从不骗你。”但我也没对她说老实话。那些画,那些可怕的画。
“那个叫你心事重重的病人没有好转?”她忽然问。
“大澄,我真高兴你记得她,我真为她担足心事。”
“慢慢来,我爹的一条膀子风湿,看大夫足有二十六年,一点进步都没有,还不是照旧看下去。”
这是什么样的鼓励,我苦笑。
“咱们的大明星好吧?”太澄又问。
“朱雯?”
“还有谁。”工大澄怪里怪腔说。
我不由得护着朱雯,“当然,她很好很红。”
“干吗每次出现都戴双黑手套?”太澄懒洋洋的语气,“黑手党?”
“现在流行,人人一身黑,停电熄灯,谁都甭想看到谁。”
“我不准你帮她!”太澄撒起娇泼来,“从小你帮她,问我哥哥借车去按送她到派对——”
“我何尝不帮你,罢哟。”
“你为什么要帮我?”太澄立刻警惕起来,“她们说我什么坏话?”
“谁敢说你坏话?你这么无暇可击的一个人。”我取笑她。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订婚?”她忽然问。
“你找到对象你先订,我这里真是十划还没有一撇。”
她被我气得笑。
第三章
我看看表,糟糕,快五点钟,定华要下班啦,我得赶快走。
我喝完香槟就走。
“星路!”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生辰快乐,太澄。”
我跳上脚踏车。
我在会客室等了十分钟,奚小姐才接见我。
她亲自走出来招呼我,天大面子。
“好吗?”我说,“策划统筹部经理。”
她立刻诉苦:“我头痛欲裂,星路,做人真的没味道哪,那日我搭电梯上来,有两个女孩子抢着进来,有一个差点被电梯门轧牢手,另一个叫她小心,你猜她怎么答?她叹曰:‘轧断敢情好,不必做。’你看你看,十多二十岁小女孩有什么做,都苦水一连篇。”
“你快乐吗?”我笑问。
“我?我不是不快乐。星路,我重伤风,不能告假,星路,我累得站在这里就睡着了。”
“我差人送来的良药呢?”我问。
“不能吃,一吃就渴睡,这里的工夫怎么办?”
我不去理她。
她每一分钟都在享受,越忙越好,忙到人仰马翻她才找得到自我。以为自己一柱擎天。
我进入她办公室,闻到一阵中药香。
“咦?”
我一找,看到她用蒸馏咖啡壶在煮中药。好办法!
“吃这个应当好一些。”一股薄荷香。
“喝了这里略松一松。”她叹口气指指额头。
我说:“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你的同情心放在什么地方?”她问。
什么地方?不会说话的董言声身上。
我在朱王两家喝的酒渐渐攻心,说话大胆起来。
“定华,那位叫阿贝孔的先生今天晚上陪你吧?”
定华停止诉苦,斟出苦口的良药,剥开陈皮梅,喝一口药,吃一粒陈皮梅。
她缓缓说:“你如果破例同我吃饭,我就推掉他。”
“我要与妈妈吃饭,报她养育之恩。”我年年都以这个理由堂而皇之推掉定华。
她今日也许是真的疲倦了,用手撑着头,头发略为油腻,化妆褪得七七八八,憔悴之色遮掩不住,幸亏尚未过三十,还不显老,但平时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便黯然失色,半合着,性感无比。
她打个呵欠,按钮叫秘书小姐进来。
那女孩子礼貌的等待吩咐。
定华说,“告诉阿贝孔先生,我实在熬不过来,要回去睡觉,改天再约,如果他要同我说话,说我早已离开公司。”
女孩退出去。
她取过外套,“走吧。”
“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如此惨淡的生辰。”
我替她穿外套。
“告几天假吧。”
“在家干什么?无事可做,闷得要死,我早已无个人兴趣,一切喜怒哀乐都在办公室发展,到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人。”
“女人,你的车子在哪里?”
我把自行车折好,放在她车子后厢,开车送她回去。
看她上了楼,亮着灯,我才结束了今日繁忙的社交活动。
母亲才不会陪我吃饭。
我静静回到疗养院,趁着日班工作人员都落班,静悄悄,我又来瞧董言声。
尽管她听若不闻,我仍然敲门才进去。她坐在房内,没有开灯。
我也不需要灯光。
病房位置极好,对牢海港千道霞光。
我自纸袋中取出三文治及牛奶,自顾坐在她对面吃起来。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她动也不动。
“我去探朋访友,与她们叙旧,她们虽然都是天之骄子,但都不快乐。”
病房很静,我听得到言声的呼吸声,均匀地一下一下起伏。我们之间有一股难以言传的亲呢。
“不满现状是人类的劣根性,就是凭这样,文明才有进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这里来自言自语已有半年,你知道吗?你才是我的心理医生。”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连读书时洋妞只包着一块大毛巾走到我房来都说过。”
“我的座右铭是:当心女人,她们只要你的身体。”
我轻笑。
言声仍背着我坐。
我搔搔头皮,“如果你真的再开口说话,我会写一篇稿投到读者文摘去,他们对奇迹故事特别有兴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闭下大。”
“言声,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也许它现在已经比较可爱。”
“即使你觉得没有人爱你,你也应该自爱,我的朋友朱雯老说:‘你们不爱我吗,不要紧,我爱我自己。’你会很奇怪她这么说吧,她是受千万人爱戴的明星,但她也不开心。”
我吃完三文治。
“该睡了。”
我轻轻扶起言声,她驯服地随我摆布,如一只洋娃娃,我把她放在床上,我轻轻摸抚她的额头。
就在这时,夜班护士推门来:“啊,宋大夫,你在。”
我点点头,“由我服侍她得了。”
护士退出去。
我替言声盖上被子。“我明天再来。”我说。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车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责任。
我倒在床上,似一只猪。
定华发牢骚时说过:“幸运者做猪,不幸运者做人。”
我是个有福气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着时似猪。哈哈哈哈。
猪被闹钟闹醒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师傅区院长说的,凡事慢慢来,今天来不及明天做,否则你会比病人先倒下来。
所以我的态度有些游戏人间,区院长退休后,我不算一个挺受欢迎的人物。
太澄说:“到外国的大城市去,租问写字楼买张长椅,听咱们这种女人发牢骚,你便发财了。”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不干。”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医院报到。
“宋医生,电话找你。”
一大早。
我到电话亭接听。
“宋星路,”我报上名衔,“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没有十分钟?”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觉干什么?我没有十分钟。”
“别这么残忍,我读一封情书给你听:‘我爱你多于昨天,少于明天,我会永远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一口气说完。
我们之间有一阵缄默。
我问:“说完没有?”
“你一点感情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写给什么人的情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这里听你说话,我要去做事。”
“我们吃中饭。”
“太澄,我一向没空出来吃中饭。”我尽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么晚上,我等你电话。”
“好好好。”我但求脱身,挂上电话。
已经来不及,被郑医生一把拉柱,“风流要有风流的代价,是不是?”她朝我陕陕眼。
这个女人,有机会我会向她报复,但不是现在,我强笑说早。
“来,今日我与你拍档巡房,还不准备?”她催我。
这项工作繁复而沉重,需要全神贯注。
郑医生一踏进病房,顿时判若两人,立刻变为德高望重的专业人士,脸容严肃,在病人眼前,她无异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时我同朱雯说:你再也没想过,做医生最基本条件是要有壮健的双腿吧。
听说做建筑师也是,工务局来验楼时陪着业主巡遍三十层楼,故勿论阁下是否有才华,双腿不够力就不行。
到一点钟我与郑女士都已经筋疲力尽,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号看样子不能挽回了,”郑女士对两个徒弟说,“真可惜,大家都尽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号怎么会得恶化,灌满了脓液。”
我说:“但二○一与二○七痊愈,可以出院。”
“那种小毛病提来做甚,”郑医生是另一个没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声。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郑医生问。
“是。”我说,“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错呀,上午为人民服务,下午敛财。”
“不——”我想分辩,又维持沉默。
她忽然说:“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们惟一的快乐。”
我立刻涨红面孔。
最惨的是她的两位女徒立刻莞尔,表示赞同。
到头来,总要调戏我。
我脱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毕。
“病人有无进展?”郑女士间。
“没有。她根本无法抵受那一刹那的痛苦而放弃有知觉的权利,从此变成废人。”
“多么软弱。”郑女士更感慨,“又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男人为了女人,女人为了男人,”我唱出来,“总免不了是somebody’s done somebody wrong。”
“真活泼。”郑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顽皮起来,促狭的问,“你呢?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有没有爱过人?有没有人对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钟转色布满沧桑,随后立刻恢复,“走走走,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
我加上一句:“我专医破碎的心——”得理不饶人。
“这颗心太老了,你不懂得处理。”她也很会应付。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这时才松一口气。
你真的看到一颗心的时候,你不会那么说。一堆柔软的肌肉,无数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维生的机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访董言声之前解决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来,我把外套领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车轻过泛油虹彩,如在南欧不知名小镇,潇洒而苍茫,我记念董言声。
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对她倾诉。
渐渐我变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为快。
回来时医院门夕贿老妇卖花。
我见有白色茉莉,奇问:“茉莉?”
老妇递上来,我买一大束。
刘姑娘见我便说:“好了好了,你来了。”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