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逸走。
刘太大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
但是,也有准则,十八岁以下,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十八岁以上,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
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
"你有五十八岁了吧。"起码减了十年。
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半晌才说:"上了年纪,人人都看得出来。"
清流连忙赔笑,"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
"谁说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声。
"你说得对,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
那么,就五十八岁好了。
其实,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干什么呢。
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
刘太太诉起心事来:"过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惊讶。
珊瑚也过来了,这番话,她像是听过多次,充耳不闻,忙着替主人打点起居。
刘太太说下去:"我都没答应。"
清流把她当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实,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日子容易过些。"她似有丝懊恼。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着小瓷盘,让她吐在里头,一切像自来水咙头尚未发明似。
清流觉得她足足有一百岁。
"最近,机会又来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竖起来。
这样年纪,如此身份,孜孜地谈婚论嫁,实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着头,不想刘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说,该怎么办。"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虑清楚。"
老太太又问珊瑚,"你说呢?"
"啊,"珊瑚说:"那你得听从你的心。"
"在船上,船长可以主持婚礼。"
清流与珊瑚面面相觑。
珊瑚说:"还是待上了岸,找律师商议过的好。"
"唉,事事同他们谈,没有意思。"
清流赔笑,"太太不过说说而已。"
"谁说的?我十分认真。"
珊瑚已不敢多说。
接着,刘太太自言自语道:"年年来那不勒斯,这次最高兴。"
清流趁转背,同珊瑚说:"会不会遇到骗子。"
"道行够高,骗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关心?"
"放心,老太太许多财产,需两个以上的律师签字才能兑现。"
清流吁出一口气。
珊瑚问:"你猜是谁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当然不是船长。"
"难道是小拆白?"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会是余求深吗,他愿意结婚?
做他们那一行,最开心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无牵无挂,怎么会同任何一个人订下合同。
恐怕是刘老太太搭错线了。
踏出门去吩咐餐厅领班预备特别菜式,迎头就碰见余求深。
这人又晒黑了,只觉他眼睛更亮,牙齿更白。
"匆匆忙忙,去何处?"
清流答:"叫厨房准备白粥酱瓜,多日来吃西菜腻了。"
余求深大表讶异,"做得到吗?"
"咄,轻而易举,有钱使得鬼推磨。"
余求深微笑,"全靠你了。"
清流看着他,"有野心的不是我。"
余求深答:"我也不过是找生活。"
"你的要求比我们高深千万倍。"
"你太看好我。"
"听说,最近有人向刘太太求婚。"
余求深一怔,"有这种事?"
"若是真的,倒是好机会,辛苦三五载,可分一半财产,一劳永逸。"
"你倒是精通算术。"
清流微笑,"还不是跟你学的。"
余求深不再争辩,"来,一起到厨房看看。"
大师傅开头不愿给他们进去。
"你尽管吩咐,刘太太要求我一定做得到。"
"那你做花生果肉、皮蛋炒鸡蛋,以及蚂蚁上树给她下粥。"
清流暗暗好笑。
大师傅搔头。
"有无考虑设中厨招待人客?我经过餐厅,闻到芝士牛油味,已经倒胄口。"
"余先生,我实在不能让你进厨房。"
"我只需一只炉头。"
"再逼我可要叫船长来主持公道了。"
有人出来,"什么事?"
是一脸笑容的任天生。
大师傅如释重负,"好了好了,小任,你来应付同胞。"
他乘机一溜烟跑掉。
任天生说:"两位请回,一切包我身上。"
余求深一笑,想偕清流离去,谁知任天生说:"清流,请你做我助手。"
没想到他也有一手。
余求深也不争,耸耸肩离去。
清流留下来,意外的惊喜:"你擅烹饪?"
"你且试试我身手。"
"厨房重地,我是外人,不便久留。"
"我自问身手敏捷。"
他三两下手势,取出家伙。
"嗄,居然还有海蜇皮子?"
"不然经年在洋人的船上吃半生熟牛肉及[火合]死了的鱼不成。"
清流与他相视而笑。
做好了小菜,清流想端去给刘太太。
"慢着。"
清流一楞,"怎么了?"
"这是我请你的。"
"咦,那我主人呢?"
"这碗白粥才是她的。"
"我以为——"
"吃得好,天天要我做了可招呼不起,昔日御厨从来不做时鲜菜式给皇帝尝,就怕上头烦个不休,你明白吗?"
清流骇笑。
"来,请坐。"
清流也不客气,就在厨房一角坐下来品尝清炒小菜。
"哗,美味。"
"多谢欣赏。"
清流看着他,"你在船上来去白若,通行无阻,气度不凡。"
任天生一怔,"这船是我家。"
"看得出你是真喜欢。"
"你愿意上这只船来吗?"
"我稍嫌晕浪。"
"会习惯的。"
"我会详细考虑。"
清流捧了白粥给刘太太。
她正在抚自己的面孔,把松脱的脸皮往耳朵方向撂去,绷紧一点,左顾右盼。
珊瑚过来笑说:"好香。"
"没想到白粥成了稀品。"
"物以罕为贵嘛。"
珊瑚递一张帖子给清流。
"这是什么?"
"马家请你同桌吃饭。"
清流一怔,"我有职主见在身,怎可开小差。"
"那你去推掉他们。"
老太太却加一把声音:"去就去,怕什么,我支持你。"
清流不出声。
"珊瑚,把那件洒金粉大红晚装取出给她,还有,戴那顶钻石冠冕,当参加化妆舞会。"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珊瑚,替她打扮。"
珊瑚愉快地应允。
"马家算什么东西,炒两块地皮,发了几文,即时狗眼看人,从前他们祖父要不是得刘家借贷……算了,"她挥挥手,"英雄不提当年勇。"
珊瑚拎出那件裙子来。
这不是清流所见过最漂亮的晚服:夸张、炫耀、俗气,但绝对是最夺目的一件。
腰身只有一点点,不知如何穿得下。
珊瑚笑,"大力吸气,忍住,我迅速把拉链替你拉上。"
没想到穿这件衣裳需要忍声吞气。
"今晚,尽管大胆赴约。"
老太太不需人陪?
才在狐疑,余求深已经来了。
这真是一石两鸟之计,又可把清流支开,又做了一个大方的主人。
余求深蹲到她身边,喁喁不知谈些什么。
珊瑚用手肘推一推清流。
她轻轻同清流说:"又签过两次支票给他。"
数目已经不少。
珊瑚说:"可能有点后悔把你带上船来,那人双眼老在你身上打转。"
清流不置可否,她有她要忙的事。
"来,"珊瑚说:"我帮你打扮。"
"做一夜公主也是好的。"
"记住,十二时正要回来。"
两个人都笑了。
马星南打电话过来,"六时正我过来接你。"
清流急急应了一声。
珊瑚正帮她梳头,将一把头发束到头顶,然后,捧出一只饼干盒子似的首饰盒,打开,取出钻冠。
"哗。"清流忍不住张大了嘴。
珊瑚笑,"这是首饰头面中之王,来,没有衔头也要试一试。"
钻冠稍有份量,两边扣紧了,把清流整张脸映得宝光流转。
女性追逐钻饰,实在有最佳理由。
珊瑚赞叹:"再不需要其它饰物。"
"这顶皇冠做工如此细致,不像是现买。"
"好眼光,这原是俄国罗曼诺夫皇族遗物,列宁大革命时流入欧洲,贱价出售,正是有钱人搜刮钻冕最佳时刻。"
清流恻然,"原来全是身外物。"
"正确。"
六时正,她走出船舱,马星南看到她,啊地一声。
第五章
步入宴会厅,所有人客及侍应生又是嗡嗡嗡窃窃私语。
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来迎宾,以示尊重。
马红梅完全改变态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边。
清流真想告诉她:衣服、头面,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点,全部得归还。
穿上那样的衣饰,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庄,因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马家的人也不便随意开口。
终于,马老先生试探地问:"听说,你是刘太太的谊女?"
连清流自己都觉得讶异,睁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马星南来解围,"我们跳个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来松一松。
他俩转到舞池。
马红梅看着清流背影说:"还有一个谣传,说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宠。"
马红梅冷笑一声,"妈,你肯把那样名贵的钻饰借给我戴吗?问你多次,只说在珠宝店里修改。"
这时有人客欢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马星南说:"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么,到甲板散步总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视地面。
码头上涌满穷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挥手。
远远看到清流,大声喊:"美丽的小姐,请施舍角子,掷下来即可。"
清流骇笑,没想到这种情形会在非第三世界发生。
马星南说:"孩子讨钱用是那不勒斯传统。"
"应该禁止呀,如此有辱国体。"
"也许,人家没有那么多心。"
乐队在餐厅里演奏《回到苏伦托》。
"明早我们去苏伦托碧绿岩洞游览如何?"
"明日再说吧。"
这种人家,面色转变太快,清流适应不来。
在甲板上转了一圈,红锻鞋有点轧脚,清流便藉词早退。
她特地走进餐厅向众人一一道别,马太太还搂着她吻颊,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离开人群,才松一口气。
第一件事便是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回舱房。
进了门,发觉灯全熄了,未到十二时,刘太太已经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后拉下拉链,嘘,肌肉与脂肪齐齐恢复原状。
她把裙子搭在沙发上,待明日处理,一迳回卧室卸妆,在浴室轻轻除下钻冠,洗干净脸,她叹口气,走到床边,开亮了台灯。
床上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后一步,撞到茶几上,发出响声。
床上的人醒来,嘘地一声,叫她肃静,以免吵醒刘太太。
清流停睛一看,床上那人裸露上胸,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惊又怒,喝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求深笑着反问:"你说呢?"
清流取过电话,"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卫。"
余求深轻轻说:"是刘太太叫我在这里陪她。"
清流放下电话,"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换房间。"
清流连忙披上浴衣,"将你的门匙给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卧室出来,会怎么说?"
清流恼怒,"我管人说什么,下了船,各散东西,永不见面。"
"这么说,你我怎地有缘。"
清流看着她,只见他裸胸宽大强壮,不见一丝脂肪,下身用被褥遮盖着,她忽然涨红面孔,忍声吞气,走到起坐间,蜷缩在沙发上睡。
良久,她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却。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过来,推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无比讶异。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压低声音,"你要当心。"
"我想搬到你房中。"
"没问题,太太要是反对呢?"
"我不是卖身的家奴。"
刘太太起来,看清流一眼,"昨夜玩得可高兴?"
清流赔笑,"回来发觉寝室有客人,只得到珊瑚房去,以后也与她做室友,你说可好?"
"不嫌挤吗?"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