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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page 12 作者:亦舒

  清流忙不迭拆开来。

  抖出几张照片,拍摄地点是一个沙滩,棕榈树下有几张帆布椅,有人躺在椅上。

  依稀是余求深。

  偷拍照片十分失败。

  清流叹口气,可是,总算有他的踪迹了。

  另外有一张纸,上边写着一个简单的地址:猫儿岛梦娜罗亚路三十号二褛。

  注脚这样说:电话线因未缴费已剪。

  清流不相信双眼,一个人竟会窘到这个地步。

  她更加要赶着去看个究竟。

  清流回到家,订妥飞机票,取了护照就走。

  管家追上来,"唐小姐,你出门?怎么不叫我收拾行李。"

  "我三五天就回来。"

  管家急道:"唐小姐,留个地址,方便照顾。"

  清流笑了,"以前,我还需照顾别人呢,别担心。"

  她一个人走了。

  转小型飞机到了猫儿岛,清流忽然害怕起来,她一个人站在棕榈树下簌簌发抖。

  这,不是一步一步朝火坑走过去吗。

  刚自油锅跳出来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智能?

  刘太太要看的也许就是这一幕:啊,唐清流,性格控制命运,财富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

  这时,有两个少女嘻嘻哈哈走过来,把花串挂到清流的颈项上。

  清流嗅到蛋黄花香,定了定神。

  一辆吉普车停在她面前,华裔司机笑道:"唐小姐,请随我来,欧阳律师叫我载你去酒店。"

  清流笑了,欧阳始终尽责,怪不得刘太太一直用他,她安心不少。

  车子到了市内最好的酒店,司机拎起行李,陪清流进内。

  "谁的箱子?"

  "啊是欧阳寄来的,是唐小姐的衣物。"

  清流默默点头。

  "唐小姐,我叫阿张,这几天就在酒店门口等你,载你到处走。"

  清流走进房间,淋浴,开了一瓶冰冻啤酒喝。

  心里一边说:快到梦娜罗亚路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边又说:那么多人劝阻,恐怕有点道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矛盾了很久,终于更衣下楼。

  又有少女上来帮她套上花环,这次全是大红花,颜色艳丽。

  阿张立即把车子驶前。

  清流坐好,吩咐道:"梦娜罗亚路三十号。"

  一路上熏风扑面,令人陶醉。

  阿张笑说:"唐小姐,探亲后可要到活火山观光?"

  清流耸然动容,啊活生生的火山。

  "我有许可证,可以踏上凝固不久的融岩,别的游客去不到。"

  清流答:"改天再说吧。"

  车子驶进平民区。

  街道渐渐污秽,闲荡的途人纷纷转过头来看慢驶的车子。

  "到了。"

  是一幢旧廉租公寓,墙壁剥落,有异味。

  清流呆呆地看着门牌,不能置信,福克大道,蒙地卡罗,余求深怎么会沦落在这袤。

  不可能,他有的是本钱。

  不过,他病了,他们最怕是病,清流记得,当年在快餐店打工,计时薪,一发烧,心都凉了,靠力气吃饭,手停口停。

  半晌,清流转过头来说:"阿张,你在这里等我。"

  "唐小姐,这里人杂,我陪你进去。"

  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阿张有扎实的肌肉,看样子经过特别挑选。

  走进公寓,气味越来越重,令人窒息,清流不由自主掩住鼻孔。

  这同外头的鸟语花香是两个世界。

  三楼,是哪一座?二楼共有四个单位,走廊昏暗,只有一盏小灯。

  清流在走廊呆一会儿,凭直觉指向甲座。

  阿张去按铃。

  半晌,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子,有人张望出来。

  清流看到漆黑的皮肤,红丝眼、黄眼白,"找谁?"

  "一个华人。"

  "啊,清人在乙座。"

  门嘭一声关上。

  阿张去按乙座门铃。

  清流紧张得手心冒汗。

  一直没有人应门,然后,阿张发现了,"咦,门虚掩,没上锁。"

  他一手推开门。

  "唐小姐,跟在我身后。"

  室内有人。

  一个男人俯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室内犹如垃圾岗,堆满脏衣服、酒瓶,以及剩馀食物,清流别转面孔。

  阿张低声说:"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声音干涸发抖,"既然来了,不如看清楚。"

  阿张点点头。

  他缓缓走到床边,把那男子翻过来。

  他还活着,只不过烂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个子大得多,也不染黄发。

  阿张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强睁开眼睛来,又闭上。

  阿张找来一杯水,淋到他脸上。

  他伸手来挡,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么都肯做……"

  连一只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针孔。

  阿张把一张钞票塞进他口袋,"余求深在什么地方?"

  那人又惊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与他分手。"

  阿张再给他一张钞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医院里。"

  "什么病?"

  他哑笑,"我们这种人,你说生什么病?"头颓然垂下。

  阿张站起来,用目光征求清流意见。

  清流泪流满面,呆立在门边。

  一只灰色的大老鼠蹑足走过,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好奇地张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转身离去。

  阿张放下那人。

  他犹自叫喊:"喂,你们是什么人?"

  回到街上,阿张松口气,速速把车驶走。

  "唐小姐,我载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医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间链狱去。"

  清流茫然,"猫儿岛不是世上乐园吗?"

  阿张苦笑。

  医院在山坳,风大,站着都可以听到呜呜声,衣据腊腊声响。

  在柜格问了半晌,幸亏都说英语,比上次方便。

  看护在电脑上找到记录。

  "余,男,廿八岁,他昨日已出院。"

  "痊愈了?"

  "不,他的妻子说他愿意回家去度过最后的日子。"

  清流的头顶被浇了一大盘冰水。

  "是什么病?"

  "我们不便透露。"

  "有无地址?"

  "我们不能公布。"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阿张轻轻说:"唐小姐,我有办法,你且到接待处坐一坐。"

  他在机器处买了一杯热可可给她。

  风忽然停了,大雾降下来,笼罩住整座建筑物,清流清晰地听到病人呻吟之声,像煞幽灵求救。

  她打了一个冷战。

  半晌,阿张回来,不动声色地说:"有了。"

  如此有办法,当然不止司机那么简单。

  "他在哪里?"

  "在本市。"

  "可以带我去吗?"

  "唐小姐,他患的是……"

  "我不怕,我必需要见他最后一面。"

  "唐小姐,假使你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最好不要见他。"

  清流想很久,"谢谢你的忠告,我还是要见他。"

  女人固执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阿张默默地安排行程。

  他先去买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然后加了油,把车子往郊外驶去。

  "他住在一个菠萝园附近。"

  清流不觉得肚饿,坐在车中,一声不响。

  山路巅簸,车子有节奏地摆动,清流像是依稀看到余求深漂亮的笑容与雪白的牙齿。

  自不羁的风下来,不知已过了多少岁月,仿佛已有半个世纪。

  忽然听得阿张问:"为什么一定要见他,是有重要的话说吗?"

  清流点头,"是。"

  阿张不出声了。

  是,她想对他说:以前,对我来说,你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个人,现在,我也有能力了,我回来寻找彼时的梦。

  车子驶了个多小时。

  "到了。"

  小路通往几间砖屋,他们下车向前走。

  远处,是绿油油一望无际的菠萝田。

  这时,清流觉得腿软,阿张过来扶她。

  两只金色寻回犬听到陌生人脚步慢慢走出来探听消息。

  接着,一个穿著大花宽身裙的土著妇女走到门口,扬声问:"找人?"

  "是,找余先生。"

  妇人上下打量,"你们是他什么人?"

  阿张自作主张,"亲戚,这是他表妹。"

  那女子改变了口气,"请进来。"

  清流不声不响跟在阿张身后。

  小砖屋内相当整洁,电视荧幕正转播垒球比赛。

  女子忽然以惋惜的声音说:"余不行了,眼看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们刚好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清流呆呆站在门口。

  "我女儿把他看护得很好。"

  清流低声说:"多谢你们照顾他。"

  她笑笑,"塔丽泰爱他,我爱塔丽泰。"

  真是一个好母亲。

  卧室门依哑一声,推了开来,一个俏丽的少女走出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住陌生人。

  "是余的妻子吗?"

  "不,他们尚未正式结婚。"

  少女问:"妈妈,他们是什么人?"

  妇人用土语解释几句。

  少女立刻说:"请随我来。"

  卧室宽大整洁,一张木床上罩着白纱帐子,落地长窗通往露台,可以看到远处山峦。

  "在这里。"

  清流耳畔嗡地一声。

  终于可以再见面了。

  阿张识趣地低声说:"唐小姐,我在外边等。"

  清流跟着塔丽泰走到露台。

  她看到一张藤榻,有人躺在上边。

  清流停睛一看,退后一步。

  是谁,瘦如骷髅,头发稀薄脱落,一股腐败的气味攻鼻而来。

  那人眼睛半开半闭,眼珠混浊,根本不知能否视物,皮肤也有一团团溃烂,淌着浓液。

  清流从未见过那样可怕的病人。

  她颤抖地问:"余求深呢?"

  塔丽泰过去,握着病人的手,抬起头说:"这便是余求深。"

  不!清流吓得魂不附体。

  短短几个月不见,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塔丽泰轻轻在他耳畔说:"有人来看你。"

  啊,她真伟大,待他一如未病时,清流突然感到羞愧。

  只听得病人也轻轻问:"谁?"

  "你的表妹。"

  "在哪里?"

  清流只得踏前一步。

  塔丽泰说:"来了,来采访你呢。"

  余求深微微转动眼睛,像是凝视唐清流,半晌,他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进入迷离境界。

  塔丽泰站起来,歉意地说:"对不起,他认人有困难。"

  不。

  他是真的不认得唐清流。

  无数阔太太身边的某个丫环,调笑过几句,转瞬即忘。他是真的忘记了。

  "请过来喝杯咖啡。"

  清流坐下来,双手一直抖。

  阿张在那边与塔丽泰母亲交谈。

  "……我只是菠萝园一名管工。"

  "由唐小姐负责一切费用好了。"

  "这倒也好。"

  清流忽然清醒过来,打开手袋,写了一张美金支票。

  阿张过去,把支票递给塔丽泰,然后轻轻同清流说:"这里没我们的事了。"

  清流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挪动双腿转身,她步伐艰难,踉跄地走回车子内。

  阿张松口气,像逃一般把车子开得像阵风,一下子刮走。

  到了酒店大堂,欧阳律师迎出来。

  清流意外,"你来了。"

  "实在不放心。"接着,他转过头去问阿张,"见到了?"

  阿张颔首。

  欧阳摊摊手,"此案终于可以了结。"

  清流不语。

  欧阳见她神情呆滞,劝道:"你们彼此已认不出对方,可见已无印象,还有什么留恋?"

  清流想半晌,凄惶地说:"那人不是余求深。"

  欧阳吸进一口冷气,"那千真万确是余求深。"

  "不,"清流轻轻说:"他不会不认得我。"

  欧阳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长叹一声,"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清流喃喃问:"回家?"

  欧阳扶着她,默默无言。

  他叫人:"张勇,送我们去飞机场。"

  清流踌躇,"可是——"她拉着欧阳。

  欧阳很耐性地问:"还有什么事?"

  "我们还是得寻找余求深。"

  "清流,你已经见到余求深。"

  "我们搞错了,非得继续努力找不可。"

  欧阳只得说:"是,是。"

  他带着清流回去。

  一路上并无异样,在飞机上,她小睡、翻阅杂志、看电影。

  忽然之间看到好笑的情节,她笑个不已,笑声并不难听,宛如银铃。

  可是她并没有在一两分钟之后停下来,仍然格格笑下去,前座开始有人侧目。

  笑声变得歇斯底里。

  欧阳不动声色,轻轻按住清流手臂说:"你看这段新闻。"

  清流的注意力被移转,笑声才停下来,她看着经济版头条,过一会儿茫然问:"任天生是谁?他主持新船下水礼同我有什么关系?"

  欧阳温和地说:"你休息片刻吧。"

  一到家,欧阳立刻请医生来。

  清流说:"我可没有病,为什么找医生?"

  欧阳安抚她:"跑完天下回来,检查一下也是好的。"

  "我累极了。"

  "你随时可以休息。"

  清流伸一个懒腰,往楼下走去。

  管家碧玉连忙出来说:"唐小姐,这边才是。"

  清流像是完全不记得寝室在何处,要叫人领着进去。

  殷医生来了。

  欧阳与她在书房细谈。

  殷医生听完细节,沉吟半晌,"我看得联络精神科的赵医生。"

  欧阳心凉了一截。

  第九章

  "别担心了,及早治疗,可以痊愈。"

  "是什么症?"

  "不肯定,我并非专科医生,需请教小赵。"

  欧阳恻然。

  "当事人毋须工作,又有人服侍,小病不碍事。"

  "她从前是个最最健康勇敢的女子。"

  医生无言,隔一会儿才说:"人人病发之前都十分正常。"

  过一会儿,赵医生来了。

  欧阳十分纳罕,这些女西医,如何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

  她听过病况,微微笑,"我想我会推荐心理科陆医生。"

  "不用做脑素描?"

  "当然可以处理,但我看是心理问题。"

  欧阳问:"陆医生可否到这里来?"

  "应无困难,但是病人有时出去走走,有益无害。"

  "我怕唐小姐不肯去。"

  两位医生点点头,"我与小陆商量一下。"

  当晚,清流发起高烧。

  殷医生非常谨慎诊治,最后为安全计,决定把病人送往医院。

  清流并不反对。

  殷医生轻轻说:"我是你医生,我会照顾你。"

  清流坦然微笑,"我不害怕,或许,即将可以见到母亲了。"

  殷医生无言。

  万幸病情隔一日便稳定下来。

  陆医生已经来过,与她谈了几句。

  清流像是很喜欢与陆医生倾谈,她这样同欧阳说:"医生漂亮沉着,真是难得,十分智能,又有耐性,每日与她谈上一小时,非常开心。"

  能够这样清晰地分析医生性格,可见思路还算分明。

  天天到心理医生处,变成她的主要节目。

  渐渐陆医生把话题引入正路。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接到消息,余求深已经辞世了。"

  清流猛地抬起头,"谁说的?"

  她本来躺在皮沙发上听音乐,此刻反应激烈。

  陆医生警惕,仍然很镇定地说:"他妻子叫人通知你,并且把用剩的款项还给你。"

  清流霍地坐起来,大声斥责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些什么,我与余求深不过暂时失去联络而已,迟早会找到他。"

  陆医生取出一张文件,递给清流。

  "这是什么?"

  "余求深的死亡证明书。"

  清流一手扫开,拒绝接受,"你们弄错了。"

  "不,清流——"

  "医生,你怎么糊涂了,难为我还一直欣赏你,我想,以后我再也不必到你诊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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