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并非一无所得,我们会到美国五十州去找他,我也知道为什么没有发现他的原因,我们一直在高消费场所寻人,原来错了,他景况大不如前,该去中下级处查才对。"
清流用手掩着嘴,惊骇不已。
欧阳看着她,不出声,过一会才问:"还要找他?"
"是。"
"为什么?"
"想亲眼看清楚。"
欧阳说:"好,范围缩窄了,比较有把握。"然后低声说:"那笔寻人开销,不如捐到慈善机关。"
清流不去理他。
她在家中清心等待。
但不止一次,梦中看到混身血污的余求深,他伸手叫她,"清流,清流,口渴,请给我一点水",清流这才醒悟,原来有火在烤他,他在链狱中。
可是也有好梦。
在一个星光作天幕的舞池里,他来邀舞,清流依偎在他温暖的胸膛里,翩翩起舞,醒来之后,犹自觉得心满意足。
马星南来探访,清流对他很客气,陪他坐着闲谈,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眼神放到老远。
她在想什么?
马星南说:"下个月我们到巴黎去小住,你会不会一起来?"
"嗯,呵,我有事,走不开。"
"刘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我打算看看。"
"那房子其实相当旧。"
"屋价将捐慈善机构,真没想到那样孤寡的老太太会那样慷慨。"
"她对我们也很好。"
"对你更是另眼相看。"
清流不由得欠欠身。
"我们之间好似有误会,是红梅得罪了你吧?"
清流蓦然抬起头来,"嗄?"
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经用完,他也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
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没有遗憾,自从上岸之后,唐清流闪烁的艳光好似消失了,本来活生生吉卜赛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敛,她好似十分疲倦,动作迟钝,像一只渴睡得提不起劲来的猫。
变了一个人,不能再叫异性眼前一亮,精神一振。
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那公子哥儿有点迷惘,这朵美丽的野花太快凋谢,在一只叫不羁的风的船上,她开放得最妩媚。
她没有送他,走廊里走出一个女仆,轻轻替他拉开大门。
是什么在暗地里闪闪生光?
呵原来是年轻女佣的一双眼睛。
他正想搭讪几句,忽然想起家长的教训"星南,别老是在低下层社会找女伴,不是秘书就是歌星,要不索性是侍应生、售货员……找个真正的小姐好不好!"
可是那些小姐们泰丰面目模糊,欠缺个性,没有生气,不能刺激他。
马星南迟疑片刻,终于静静离去,可是心中仍然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印象。
门一关上,清流松口气,精神也来了。
过几日,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约。
他们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园里看海景。
"海永远叫人心旷神怡。"总得有开场白。
任天生笑笑,"马克吐温说的:要好好珍惜天同地,它们已经停止生产。"
清流扬起脸笑。
"听说你在寻人。"
"是。"
"我非常痛心震惊。"
"为什么?"清流明知故问。
"同你竟在找一个那样的人。"
清流缓缓地答:"人各有志。"
任天生不置信,"清流,以你我那样的交情,你竟用陈腔滥调敷衍我。"
清流笑了,"是你一定要讨一个答案。"
任天生看着她,"清流,我想与你谈一谈我们的事。"
清流轻轻说:"天生,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任天生苦涩地说:"我以为我们会比'我们很好'更好一点。"
清流把手伸进他臂弯里去。
可是任天生忽然生气挣脱。
清流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现在是自由身吗?"
清流看着他。
任天生直言不违:"刘巽仪太太早已寄生在你身上,她以遗产换取你的灵魂,这项交易她是嬴家。"
清流一听,慢慢别转面孔,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你开始用话伤害我了。"
"我只不过指出事实。"
"用话伤人者都那样讲。"
"清流,你我已有话不投机的感觉。"
清流很快恢复常态,"朋友不一定要如胶如漆。"
"让我介绍我父母给你认识。"
清流迟疑一会儿,"不必了。"
"他们很开通很可亲,你会喜欢他们。"
清流笑笑,"你指的是他们涵养修养一流,即使心里不高兴,嘴巴也不会说出来。"
"不,他们不会那样虚伪。"
"连你都瞒过了,希望媳妇有好家世兼有点妆奁也是人之常情,未为势利。"
"他们会接受你。"
清流又笑,"那真是皇恩浩荡。"
她走到客厅,取过外套。
"你送我回去吧。"
来时的好心情给扫得荡然无存。
渐渐忠言逆耳,但凡是不好听的话统统自称忠言,日久也不知是真是假,清流乐意与任天生疏远。
有谁会希望男伴是面明镜,日日,处处,无时不刻指出谬误。
"清流——"
清流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无奈地一吻。
清流怔怔地想起余求深。
被他吻过永远不会忘记那种酥麻痒的感觉,至令想起,整张脸的四周还会烧热。
她一定要找到他。
"我送你回去。"
"我约了人喝下午茶。"
任天生竟顺口问:"谁?"话一出口,后悔莫及。
这句话岂是他问的,不知自量,太过失态。
果然,清流只是笑笑,并不作答。
叫她怎么回答呢,她只不过找个借口,其实并没约人。
任天生一直把她送到商场。
"可要叫碧玉来陪你?"
"我自己习惯跑天下。"
清流在每间店铺前浏览。
据说,逛时装店的秘诀是穿戴得比店里货物更名贵,那样,才会得到服务员的尊重。
清流现在已不去理会那些细节,她自顾自站在大玻璃前,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有人在店内向她招手。
是谁,仿佛见过,又好似陌生。
第八章
打扮得太过时髦,因此一点性格也无,变成潮流中的一粒沙,人云亦云。
清流微笑地看着她。
那女子终于忍不住,推开玻璃门,走出来,"清流,我是马红梅呀,进来聊天,我们几个人在吃蛋糕呢。"
在时装店,举行下午茶会?闻所未闻。
清流摇摇头。
"客气什么,一边试穿新衣,一边喝茶,不知多高兴。"
对,现在,她把清流视作同类了。
从前,华人阶级分士农工商,现在,时代进步,术化成有钱,与无钱,只此两种。
她让清流坐下,"马红梅,记得否?"
清流点点头。
"听说你在股市赚了大钱。"
不知怎地,清流回:答"我倒还没听说。"这是真的。
马红梅大笑。
她其馀的女伴也跟苦笑了。
马红梅悄悄说:"我也希望像你这样,独居,自由,有人帮我投资,聘用管家,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清流讶异。
马红梅也算得是千金小姐,怎么羡慕起别人来。
"你看我,事事受到掣肘,动弹不得,天天做伸手牌,这幺大年纪交男朋友还先得经过父母这一关,连祖母也时时发表意见,叫我左右为难。"
清流点点头。
没想到她诉起苦来。
她忘记不久之前连马星南同哪个女生说话也受她干涉,唐清流便是受害人。
"你最好,"她钦佩地说:"独立自主。"
清流客套地欠欠身。
正在这时,碧玉推门进来,一眼看到清流,松口气,"唐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一定是任天生叫她来侍候。
清流说:"我要走了。"
由碧玉陪她离去。
众女在背后议论纷纷。
"看到没有,排场多大。"
"无端领到一笔遗产,交什么好运。"
"你也有那一日。"
"我家你家都已成立基金,哪里轮到你我大施拳脚。"
"这倒是真的。祖宗的钱,永远是祖宗的钱,男孙都受控制,我们女孙更加苦恼。"
"唉。"
那边,主仆二人回家去。
清流与欧阳通电话:"我听人说,股票赚了钱?"
"周一我会向你报告。"
"还有,寻人事进行得怎样了?"
"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你办事一向自把自为?"
"你得信任我。"
"对刘太太也如此?"
"你不问我还不说,刘太太从不过问过程直至有报告。"
"失敬失敬。"
"据消息,他们之中,最高档的是欧洲,其次是东南亚,然后就是美国。"
清流沉默。
"世界没有多大,圈子也小得很。"
清流不出声。
"你如果觉得闷,可举行舞会玩玩,我帮你发帖子。"
清流吓得摇头摆手。
"人请我还不去呢,我怎么会请人。"
"有无时间过多的感觉?"
清流微笑。
欧阳为人机伶,早发觉她话越来越少。
沉默而漂亮的女子是世上最难得的。
唯一使人担心的是,她仿佛渐渐沉湎在她自己的小宇宙里,与现实脱节。
只有一人可以把她拉出来,那是任天生,可是任君有那样的神力吗?
可是任君从来不在清流的梦中出现。
清流时时清晰、玲珑地梦见刘太太。
梦中的她刁钻活泼尖锐,总是很年轻。
清流只看过她从前的照片,但总能毫无犹疑地认出她。
刘太太会这样自嘲:"好好运用这笔遗产,那真是我的血汗钱。"
清流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多谢你的礼物。"
"生活如何?"
"好多了,比较有尊严。"
"总算帮到你。"
清流笑笑。
"现在,你要设法寻找的,是一个关心爱护你的人。"
清流吓一跳,没想到一生不羁的她会说出这样世俗的话来,莫非这正是唐清流潜意识盼望?
不不,唐清流要追求的是爱情,或者是爱情的感觉。
梦中的刘太太伸手出来抚摸清流的脸,"不要浪费青春。"
"我会珍重。"
"时间过得比你想象中快得多。"
他们中老年人老是那样说。
一定是没有好好利用光阴,事后又赖这个赖那样。
"啊,我知道所有年轻人都不会相信。"
清流大胆问一句:"你快乐吗?"
"快乐从来与我无缘。"
清流恻然。
刘太太接着说:"从此之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清流喃喃答:"真有可能吗。"
她躺在书房沙发上自言自语,碧玉推门进来,听见呓语。
她轻轻推女主人。
"醒醒,醒醒。"
清流睁开眼睛,唉呀一声,"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唐小姐,任先生说想见你。"
清流缓缓撑起来,"他人在何处?"
"他打电话来问你明日可有空。"
"请他一早到。"
"明早是美容师来的日子。"
"那么中午好了。"
"欧阳律师会来做财务报告。"
"下午总可以吧。"
碧玉含笑,"除非你取消游泳课。"
"不用,我会抽空同他说两句,他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我会告诉任先生。"
任天生在泳池边看到清流在练习蝶泳,他又觉得放心,愿意运动即表示生活正常。
他蹲在泳池边说:"我拉你上来。"
清流笑,"不用,我自己有力。"
她一拉扶手,一跃上岸。
她穿著一件头深蓝色没有特别式样的赛衣,可是苗条身段显露无遗。
本来就是可人儿,现在又走了运,更加艳光四射。
用大毛巾裹住身子,她笑:"听见你找,总有点尴尬,说不定几时又得听教训。"
任天生有点难堪。
"你像是来下最后通告似表情。"
"清流,告诉我,你愿意放弃那人。"
清流明知故问:"谁?"
"清流,我们之间不是有个协议吗?"
"我答应你考虑,现在我已考虑完毕,天生,我们之间,没有相同之处,不能走在一起。"
他冷笑,"这笔遗产是飞来横祸。"
"天生,趁大家还没有撕破脸,请息怒,我还尊重这段友谊。"
任天生颓然,"是我一开头就没有好好把握机会。"
清流微笑,"因为那时你在踌躇,这个一无所有背景含糊的女子可值得投资?故此连真实身份都不肯告诉我。"
任天生无奈。
"再劝你,恐怕连朋友都不能做,可是这样?"
清流坦白地答:"是。"
他用手托着头,"那人会毁了你。"
清流忍不住大声笑出来。
任天生叹气,"我们认识第一天,你就觉得我可笑。"
"你的价值观来自另一个星球似。"
"古老,是,我知道。"
"不,只是不一样。"
"那种人,避开都来不及,你还要去找他。"任天生痛心疾首。
"你不明白他,也不了解我。"
任天生别转面孔,不再说话。
"欧阳律师告诉你我正寻人?"
他点点头。
"你们成为好朋友了。"语气中有点挪揄。
"听说已经有消息。"
"希望他在美国某处。"
"据讲他环境欠佳。"
"他们那一行上落很大。"
"你像是在说一门正当生意一样。"
清流笑笑。
"他在夏威夷。"
清流吃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几时发现的事?"
"上星期。"
"又是谁告诉你的?"
"欧阳。"
"为什么不立刻知会我?"
"有人在欧瓦湖及火奴鲁鲁见过他,不十分确实。"
清流忍无可忍,跳起来打电话给欧阳。
欧阳解释:"也总得找到准确地址才能向你报告。"
"你老把我当无知少女!"
谁知欧阳也光火了,"你不是吗?"
清流大怒,摔下电话。
任天生在一旁黯然,"你不是以前的唐清流了,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你也想变成一个专横的女王。"
清流抬起头来,"你也该告辞了,我送你出市区,司机在门口等你,再见,天生。"
那个可爱温柔善解人意的少女去了何处?短短几个月,好象没有司机已经不晓得走路,学会指挥下人,不再接受有人逆她意思。
不过,这也等于释放了他,他爱慕的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复存在。
她绝对不需要他,他侍在一旁等上一个世纪也没有用。
任天生忽然发觉他自由了。
他恢复旧时潇洒的他。
他说:"过两天,我会回到不羁的风上去。"
清流闻言抬起头来,微笑,"升了职没有?"
任天生答:"现在是副船长。"
"那多好,恭喜你。"
任天生知道她将永远挪揄他。
下次,遇见喜欢的,有可能性的女生,一定要把身份说个分明。
他要走了。
"再见。"
清流却说:"顺风。"
她没有回头,看着车子离去,在转角消失。
清流直接去找欧阳律师。
他正在开会,秘书叫清流稍候。
他匆匆出来,清流一见他便说:"我明天去夏威夷。"
欧阳也很爽快,"好,我叫秘书把联络人电话给你,如无其它事,我还有其它客人。"
"没事了。"清流非常干脆。
欧阳又回到会议室去。
他表示得再明白没有:我客户很多,你阁下的生意,不做也罢,可有可无。
他不想再服侍小型刘太太。
秘书过来请清流到会客室。
"唐小姐,这是资料。"
是一只中型黄色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