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与仲那已散步到紫藤架下,阳光在他们头发上映出一道金边,此情此景,美得叫人心酸。
仲那与写意相信经已言归于好。
石子找到孵在飞机模型堆里的自在。
自在抬起头来,继续话题:“石子,认识过你,已经很高兴。”十岁的他忽然看开了。
“是,人应该随缘。”
“随缘?”
“对,即是凡事不要勉强。”
自在大喜,“那,我就不必勉强自己去做功课了。”
石子啼笑皆非。
她说:“我也会不舍得你们。”
自在掉过头来安慰她:“你可时时来探访我们。”
“我希望可以。”
“今天炒个粗面给我吃吧。”
“没什么困难。”
不是自己的孩子,凡事客观理智,实事求是,不知多容易。
何四柱召石子到书房。
“你几时开学?”
“九月十二。”
“届时要给我们推荐一个好的全职保姆。”
“到时才算吧。”
“你呢,你可会考虑留下来?”
“我要读书,焉可分神。”
“你确信书中自有黄金屋吧?”
石子微笑,“比那更多,书中有我的香格里拉。”
“我妒羡你的纯真。”
石子听出他的口气并无讥讽之意,故但笑不语。
“我祝你成功。”
石子仍然微笑。
“何家会支持你。”看样子并非空泛的应允。
石子动容,“谢谢你们。”
何四柱说:“在你身上,我看到当年自己出来闯的岁月。”他叹口气。
石子扬起一条眉毛,他闯世界?他不是富家公子吗?
“所以我一直没有安全感,因此永远不晓得一家四口究竟要几许节蓄才足够生活,是以埋头工作,不敢离开岗位,我知道自己失去许多,但也不敢抱怨。”
他一贯如此直爽,石子认为难得之至。
听了这话,石子十分警惕,噫,莫要步此人后尘才好,否则除却金钱之外一无所有。
随即又讪笑自己,石某有什么资格学何四柱?这种不自量力的焦虑简直多余。
何四柱说下去:“到了今日,不得不承认生活失败,更加勤力工作,只有在死做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一点价值。”
石子温婉地说:“我觉得你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阅报章杂志中成功人士访问,还没有你一半成绩。”
何四柱露出一丝笑,“真的吗?”
石子开解他:“婚姻失败是很普通的事,世上没有几段幸福婚姻,好几次我想,呀,这真是一对壁人,转瞬间已经离异。”
何四柱感喟,“委屈了孩子们。”
石子又笑,“不算太差了,什么都有。”
“感情上——”
“父母也十分关怀他们,只不过没有如影附形而已,孩子们在这方面至贪婪,巴不得做父母的贴身膏药,直至他们长大,另有出路,那才把父母一脚踢开。”
何四柱讶异,“石子,你的话真有意思。”
“是,我是比较多话。”
“这样吧,石子,趁这段时间,帮我物色一个保姆作为你的承继人。”
“喔唷。”
“过两日我又要动身,你有什么叫我带往上海,快去采购吧。”
“是是是。”
想到母亲,心里一阵温馨。
上海什么都有,可是上等货色贵不可言,石子买了两双鞋子一件大衣,不好意思托带太多,终于又加了两瓶面霜一支口红。
真幸运,可以找到何四柱这样合理的东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念书,然后到福临门捧盘子。
不不不,那也太惨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时已够,不该做非分之想。
石子访问三个孩子,想知道他们希望什么样的保姆。
写意说:“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
自在说:“肯定要年轻的中国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着不动,要什么尽叫我们拿到她跟前侍候她。”
石子骇笑,有这样的事。
悠然说:“太年轻也不妥,一天到晚打电话,记得珍珠吗,同她说话,她都不挂电话,只按住话筒,与我们说几句,早上又起不来送上学。”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说:“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个。”
“可惜硬是要我们学中文。”
“多学一样工夫傍身,受用不尽。”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们三人自有父亲的产业傍身,胜过盔甲刀剑。
“可是那么难学,又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没听见你们抱怨英文?”
写意笑不可抑,“不学英文,难道做文盲?”
都有道理。
“那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学法语?”
“法文美丽动听,又够潇洒。”
“但你们是华裔。”
写意问:“为什么华裔人士有那么多责任?”
电话铃响,石子去听,“何宅。”
“有无一位石子女士?”声音陌生。
“我正是。”
“这里是加拿大皇家骑警,你可认识一位孔碧玉?”
“她是我朋友。”
“那请你速来本那比医院。”
“发生何事?”
“她遭人殴打昏迷,我们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
“我马上来。”
石子耳畔嗡嗡作响,一颗心似要自喉头跃出来。
她吩咐马利几句,立刻赶出门。
一路上超速驾驶,经公路直抵医院。
抢进病房,发觉碧玉已经苏醒,女警正在录口供。
石子听见碧玉微弱断续地说:“我不小心摔交,与人无尤。”
警察说:“女士,你不帮我们,我们无法帮你。”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脸肿如猪头,眼角嘴角都有缝针痕迹,那人心狠手辣,分明要置她于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哗一声冲到脑袋,涨红了面孔,激愤莫名,她握紧拳头。
女警不得要领,见到石子,转向石子问话。
石子说出已有一个月没有见过孔碧玉,“发生什么事?”
“孔女士‘摔交’受伤,欲赴医院疗伤,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厦电梯大堂昏厥,由司阍报警。”
石子不响,握紧碧玉的手。
“两位女士,最好是与警方合作。”
女警离去。
石子低声问:“谁,谁做的?”
碧玉闭上双目。
“说出来,不然还有下一次。”
“给我一支烟。”
“医院里不准吸烟。”
“那么酒,给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谁?”
碧玉不语。
“是那个人吗?”
“别乱讲,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独身女失踪,一年后头骨被人弃置在马路上,这个城市也有它的阴暗面,让我帮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帮我,石子,你泥菩萨过江,如何帮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间,多年委屈积聚到心头,她忍无可忍缓缓流下热泪,她伏在碧玉身边,哭出声来。
碧玉轻轻说:“我会好的,我没事,只是,生活越来越沉重,我都不想应付了。”
石子抹干泪水,仍想鼓励碧玉几句。
“回去吧,我过两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谁。”
“千万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来,脱离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牵牵嘴角,“到何处去?福临门、大上海,抑或是麦当劳家乡鸡,还是与你一样,替人做保姆带小孩打理家务?”
“我们会出头的,碧玉,我们会出头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尝不是,但是我不能功亏一贯。”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会杀死你。”
“不会的,杀人偿命,他懂计算,还有谁的性命比我的贱。”
“碧玉,现在你气馁,醒了你会好的。”
她别转面孔,像是累到极点。
石子只得告辞。
女警在病房门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说什么?”
石子摇头。
“你可猜到是什么人?”
“我亦不知。”
女警无奈,她已习惯这种困难。
石子离开医院,一看时间已到,只得直赴福临门开工。
就是那日,她叫开水烫到脚背,痛入心扉。
回家脱了袜子一看,只见一串水泡,破了,一个个血红的小洞,她敷了药,忍痛入睡。
半夜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一个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不知方向可走对,可会有一日通到地面见到光明。
地道长且窄,闷又热,她站不直,透不过气,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掀开胶布视察伤口,信不信由你,鲜粉红的新肉已经填满疮疤,生命力竟这么强!石子惆怅,看情形那条地道会有机会凿穿,她在等待第一线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刚巧碰到她出院。
一辆黑色麦塞底斯来接她,司机替她开车门,工人扶着她进车。
就在关车门该刹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摆摆手,上车去。
脸上尚未拆线,像是打破了的瓷娃娃又用强力胶黏上,裂痕处处。
车子绝尘而去,石子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转头离开。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报上登了一段广告聘请保姆,前来应征的人相当多。
每位拨出时间来见工的人均获五十元车马费。
石子选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选人。
何四柱说:“我要走了,你负责约见吧。”
“什么?”
何四柱说:“你的眼光比我好。”
石子不得不把这责任背上身。
孩子们仍不习惯父亲来来去去,懊恼不已。
傍晚,石子接到一通电话,那边忽然问:“你是谁?我听到你的声音多次了。”
石子奇问:“我是何家保姆,阁下是哪一位?”
“我是孩子们的母亲。”
“啊是何太太。”
“不,我已不是何太太,你叫我曹小姐好了。”
“是,我这就去叫何小姐。”
“慢着,你是几时来上工的?”
“才个多月,曹小姐。”
对方见石子十分有礼,警戒之心也就减低,“孩子们好吗?”
“还好。”
“叫写意来。”
石子立刻去唤写意。
大小姐正在画水彩,立刻放下画笔取过电话与母亲说起来。
石子当然甚有感触,人人有不同命运,曹女士恁地好运,不但完全毋需理会三个孩子饮食起居,离婚之后仍能在前夫家作威作福,别忘了,她已另结新欢。
运程苦差些,拖着几个孩子,又离开了丈夫,那可是另一番光景。
石子叹口气,不用想那么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任何时间,电视新闻片上都有难民扶老搀幼离开家乡逃避战争寻找生机,石子每次看到遍野哀鸿,就认为目前生活仍算不错。
第五章
每天见一个应征人。
石子颇为刁钻,把时间约在早上八时半,她想知道应征人是否能够准时。
第一位面试者迟到十五分钟,一进门便抱怨地方难找,自称是刘太太。
真实年龄肯定比说的三十岁起码要大十年。
那不行,这份工作需要的是活生生的蛮力。
事实上任何工作都讲力气,你看外科医生动辄站着五六个小时做手术就知道了。
尚未坐下,立刻要求看保姆宿舍。
真聪明,要是东家的条件不适合她,她又何必听东家噜苏。
石子带她下楼看地方。
那刘太太说:“唔,窗户是小一点。”
回到会客室,她又道:“我绝不负责洗熨煮,这里自有菲律宾人。”
石子十分困惑,“那你做些什么呢?”
“我看管孩子呀。”理直气壮。
石子发觉已经上当,不动声色,付她车资,推说改天同她联络。
那刘太太:“我曾是湖南省医院的护士长,我有证书,你要不要看?”
石子把她送走。
马利机灵地吐吐舌头。
石子搔搔头皮,“唏。”
马利笑,“以前何先生也觉得头痛。”
“她应当先要求看孩子呀。”
“孩子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来支薪水。”
石子不语。
马利又说:“我有朋友在华人家庭做,那对夫妻的女儿是领养儿,从前,用的保姆来自中国,对那孩子不好,说非亲生,不用尽力。”
过半晌石子说:“我也来自中国。”
马利坦白说:“由此可知到处有好人。”
石子开心,“我很高兴你那样想。”
她们俩相当投机,合力把这个家搞得妥妥当当。
第二天来的应征人说会英语,其实不会,说会开车,其实也不会。
年纪外型合适,石子正欲与她说几句,她手提电话响了,原来家中有幼儿,发生一些事故,需要赶回去。
石子否决了她。
她不会尽心尽意为东家服务,在这里的八小时将不住牵挂自己孩子,无心工作。
石子窃笑自己的要求与一般资本家同样刻薄,所以,一有机会,人性最坏的那面自会暴露。
马利参予意见,摇摇头,“不妥,心不在焉,意乱心慌,家庭有问题。”
“真没想找一个保姆那么难。”
“若不坚持要华人,我自有姐妹。”
“我同何先生说说。”
马利洋洋得意,“我的朋友吃苦耐劳,不少是大学生。”
“只要对孩子好就可以。”
“你把他们三个说得似孤儿。”
石子苦笑,“昨天那位,自称太太,此地打工,我们连上司都直呼名字,我不想孩子们天天拜见这位太后。”
“这倒也是。”
江湖上怪人多的是。
下午,悠然与姐姐不知争什么东西,生了气,躲到主人房不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石子并没进过主人房,她是保姆,不用跑到大人的房间去。
可是教琴老师已经在楼下等,石子不得不去唤悠然。
一推开主卧室,她愣住。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睡房,家俱简单、四周围空间足够踏脚踏车。
悠然躲在衣帽间。
那间房间面积足足有两三百平方尺,挂满各式女服,鞋子一层层分颜色放得整整齐齐,像鞋店的陈设。
马利笑,“来,来看浴室。”
浴室用淡绿色大理石,四周全是镜子,大窗对牢海景。
石子觉得像煞荷里活电影布景。
她去唤孩子:“悠然,教琴老师在等你。”
悠然在丛丛绫罗绸缎中间哼说:“我不出来。”
“不要叫人等,那不礼貌。”
“我不理。”
“悠然你是大孩子了,要讲规矩。”
悠然掀开重重衣料走出来,流着眼泪,“我不要再做写意的妹妹。”
石子叹口气,那还不容易,将来长大后各人自扫不就完了,最惨是她,心情欠佳之际连自己都不想做。
石子拥抱悠然。
“来,下楼去。”
“我憎恨小提琴。”
“胡说,学会一门乐器,将来娱己娱人,不知多开心。”
“你会吗?”
“我哪有资格学。”
悠然怪同情,“石子,你好像什么都没有。”
石子却不自卑,“不见得。”她摊开双手,“我有一双手,这是最宝贵的资产。”
她拖着悠然下楼去。
隔很久才同马利说:“一个人要那么多衣服鞋子来干什么?”
马利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
而且,那些衣物也并留不住她。
是夜,麦志明到福临门来吃饭。
石子帮他点菜。
“蒸一条鱼,炒一个鸡丝豆苗,喝一碗白菜汤,如何?”
“加一个虾仁炒蛋。”
“今天倒有空。”
“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