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陌生人不得不如此信任,真是悲哀。
他搔搔头皮,“我闻到香味,有什么好吃的?”
石子说:“我的使用会详细开帐。”
他已经追到厨房去。
马利说:“哗,这家人原来可以吃那么多。”
石子答:“我逐样教你做上海菜。”
“他们是上海人?我做了三年还不知道。”
石子准备送何四柱往飞机场。
“不用了,你是保姆,不是司机,我叫计程车即可。”
“孩子们都在午睡,我有时间。”
何四柱坐下来,又叹口气,“我真累,真不想动,后园徒有泳池,我一次都没游过,这样低的生活质素,真令人失望。”他捧着头。
石子愕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一直以为人一有钱,就可把烦恼减至最低,越有钱,烦恼则越少,如不,那么辛苦去赚钱干什么?
可是今日,何四柱推翻了她一贯想法。
“我要走了。”
语气一如罪犯赴法场。
石子取过车匙送他出门。
“孩子们开学会有司机接送他们上学放学。”
“有我就可以了。”
“他们学校都在市中心,来回费时,有司机比较方便。
“西岸也有私立学校。”
“那是他们母亲的意思。”
石子立刻噤声。
“到了香港,又得转上海赴北京。”
“上海……?”
何四柱看她一眼,“你必有亲人在上海吧?”
三年不见,真正挂念。
“有托带的东西吗?”
“你那么忙,不敢劳驾。”
“上海自然有人帮我。”
“下次吧,”石子笑说,“反正你常常来回,下次麻烦你了。”
母亲一直希望有双舒适的便鞋,石子邮寄过一对,还是空邮挂号,花了整整两百元加币,却寄失了,显然有人从中渔利,石子气得心痛得以后不敢再寄邮包。
现在好了。
临上飞机,何四柱说:“孩子们交给你了。”语气不是不略带辛酸的。
回到何宅,孩子们仍然熟睡。
石子做一张菜单,与马利一起研究。
她问马利:“你工作时间也是朝九晚五吗?”
“哪里说得定,有时孩子们生病,四十八小时也没停下来。”
“你真好心。”
马利小小声说:“他们是富有的可怜孩子,你我都知道大屋大车还抵不过妈妈一个拥抱。”
石子笑笑,“许多穷孩子也没有妈妈。”
马利耸耸属,“石小姐你说得对。”
“请叫我石子。”
马利笑了。
她告诉石子,她即将取到加国永久居民身分,还有,她有个白人男朋友住在那那磨岛。
石子做了一锅菜饭,又煎好一条鱼才走。
“明早我八点钟来,你十点钟接更,那样你也许不必超时工作。”
“谢谢你石子。”
有了车子方便得多。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漂亮女孩子真有用。”
大师傅问:“你学会转眼珠子了吗?”
众伙计笑,“学会了还来捧餐呢!”
说得也真对。
做到深夜,石子才回地库的家。
她决定退租,省得一钿是一钿,这三个月且住到何宅去,也试试半山居风味。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买了菜上去,到了何宅大门,才七点三刻,阳光照到门口那面小小铜牌上,不易居三字清晰可见。
石子掏出门匙开进去,顺手关了警钟,东家对她这么信任,更要好好的做。
她去楼下看保姆宿舍,那一房一厅及卫生间清洁光亮舒服,另有门口出入,左侧一间睡房属于马利,门口供奉着天主教十字架,她与她都是异乡人。
石子把行李放下。
园丁已经来了,正剪草莳花,清理泳池工人在更换池水。
这样十全十美的一个家,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一个人的心可见是多么奇突。
转进厨房,看见写意一个人披着睡袍寂寥地坐着。
“我给你做早点。”
“我并不饿。”
石子看着她,“有心事吗?”
“没有。”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写意随即说:“妈妈今日订婚。”
石子不出声,这可怎么出声才好?交际天才也难以启齿。
“我真不明白,她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会有人同她订婚。”
石子并不觉得好笑,她仍然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十三岁的何写意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双好耳朵。
写意叹口气,“她长得美,而且,外公富有。”
那就是了,那就是为什么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订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谁要,现今还有谁会照顾谁一辈子,那是多沉重的一个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妈妈扔下我们三个不理了。”
石子不得不开口,“一个母亲始终是一个母亲。”措辞真高明,说了等于没说。
写意用手托住腮。
这孩子真是个美少女,连石子都觉得看着她是一种享受,小时候也有很多人称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认为若同写意比,可能差好远。
“不怕,她办完事,一定抽空来看你们。”
这时,马利也已起来,把门外中文报纸带进来。
石子一看头条,标题是“中国人蛇偷运欧美,每年利润犹胜贩毒”。
石子不禁叹一口气,某些华人也太有办法了,总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黄皮肤的她甚为汗颜。
每次看到那种标题,好像她也有份参与,只是分不到利润。
一会儿弟弟妹妹也起来了,挤在厨房吃早点,一个要麦片,另一个要烟肉蛋,果汁面包牛奶粟米片放满一桌,石于喝白粥,早晨顿时热闹起来。
石子对自在说:“唷,整间屋子只有你一个壮丁,你可照顾我们女流之辈。”
这话自八岁到八十岁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点飘飘然,慷慨地说:“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我们先去选购衣物,然后回来学习中文,你说如何?”
悠然立刻说:“我不学中文。”
石子问:“为什么?”
“我英文法文都没学好,我不要学中文。”
功课也真的蛮吃重。
写意也跟着说:“我对中文也真的没兴趣,妈妈说会讲就算了,连她也不大会写,可是爸不但要我们练好粤语,还进一步叫我们学国语,我学得好辛苦。”
石子沉默,这也是他们心声。
自在举手,“我会讲国语。”
石子笑,“说来听听。”
“饺子、担担面、云吞。”字正腔圆,可见这个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学半小时,这是你爸定下的规矩,我不敢不从。”
写意间:“真的才三十分钟?”
石子点点头。
自在笑,“那倒还可以接受。”
悠然说:“从前马老师一教便三小时。”
“三小时?哗,太累了。”石子吓一跳。
写意看着她,“石子,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
替三个孩子选购衣物并非易事。
内衣要买得大两号,那样从洗衣干衣机取出来恰恰合身,女孩子试穿之际自在在门外等,得给他几本漫画解闷,悠然还小,需要蹲着服侍,石子忙得一头汗。
大包小包拎着,他们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写意说她的钱包丢了,又要全体回头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车厢忘记带出来。
往停车场走时悠然忽然闹别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说自在推她,不获同情,掩脸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怀中。
吃力过做女侍。
居然还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亏不真是他们母亲,幸亏只是来打工的。
石子头发都披下来,汗出如浆。
小悠然喊妈妈。
石子把她搂得紧紧。
自在说:“悠然最惨,她最小,最不明妈妈为什么要走。”
写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吗?”
自在答:“妈妈说她不再爱爸爸,所以要离开这个家。”
“你真的明白?”写意追问。
自在用手捧住头,“不,我不懂。”
写意颓然,“我更糊涂。”
这时悠然已经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进车厢,替她系好安全带,叫自在坐妹妹身边,把妹妹头靠他肩膀上。
写意讶异,“石子,你做事真有条理。”
石子立刻答:“当然,我是大学生。”
读大学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诉他人大学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驾车回何宅。
路上写意说:“再过两年多我便可以考驾驶执照,届时爸爸会买一辆红色小跑车给我。”
红色小跑车。
石子微笑,在上海的时候,她在港产流行小说中看过这样的情节:英俊的男生开了红色跑车来接女朋友,一起去吃喝玩乐……
石子吁出一口气。
到了家,悠然也已醒来,嚷着要游泳,换泳衣,发觉全部太小,又得置新的。
石子骇笑,怪不得何先生要拼了老命做,维持这头家真非易事,开销惊人。
自泳池上来,一只西瓜切开,一下子又报销掉。
然后,他们才静下来。
马利过来笑道:“石子看得出你喜欢孩子。”
石子与她打点晚餐。
马利说:“一个不吃菜,一个不吃鱼,一个不吃猪。”
“太多选择,大可挑剔。”
马利感喟:“在我的家乡——”
石子给接上去:“可不是。”
四目交投,彼此都有了解。
结果还是决定煎吉列猪排。
石子说:“若问是什么,说是鸡腿。”
马利笑着称是。
石子走到游戏室,用普通话说:“过来学中文。”
三个孩子齐齐呻吟。
要命不要命。
华人一听要学华语,竟会发出这样痛苦的声音来。
石子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自在用英语问:“你说什么?”
“留神听,你叫什么名字?”
“呵,名字,我叫何自在。”
石子更正他,他说不好,引起姐妹一阵哄笑。
待三个孩子搞通自己名字,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
石子很惆怅,明天一定全部浑忘,她知道,她在唐人街教过中文,真是天路历程。
她站起来,“我要下班了。”
小悠然头一个大吃一惊,“下班?去哪里?”
“回家呀。”
自在跟着问:“为什么要下班?”
“我只在这里工作,当然要下班。”
写意问:“你不能不下班?”
石子笑,“只有母亲永不下班。”
自在颓然,“我们的母亲却放大假去了。”
石子说:“我会收拾行李尽快搬来此地住。”
“那么,你可以整天陪着我们?”
“我愿意,可惜晚上我还有另外一份兼职。”
写意问:“岂不是太辛苦了?”
“你得明白,生活本来艰苦。”
写意问弟弟:“是吗,自在,你觉得生活艰苦吗?”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若非出自孩子之口,会当是讽刺之言。
她借用东家的车子驶下山去,这一程的汽油她不会占何宅便宜。
她先回家向房东退租,房东并不在乎,温埠房屋出租的空置率几乎接近零,不愁找不到租客。
拎着一只行李箱,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总是少了一个永久地址。
石子一直想订阅杂志报纸,可是一直搬来搬去,不知下一站在何处。
又要搬了。
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木楼梯、铁皮信箱一只只钉在楼梯口,电视天线全搭在墙外,申请一只电话不晓得要等多久,且贵不可言,手续繁复。
发了一阵子呆,才到福临门开工。
今天有人包了全厅办喜宴。
新娘子脸圆圆,十分福相,正敬酒,隆地一声,冷气坏了。
老板娘连忙出来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段婚姻从头到尾都保管热情,绝无冷场。”
主人家一听,果然如此,反而大乐,一边挥汗一边吃菜。
石子微微笑,出来做人真不容易,区姑娘如此玲珑剔透人才,不过是在唐人餐馆掌柜。
石子她?不用提。
区姑娘在后边打电话找修理人员,喃喃咒骂。
“换了在香港,此刻已经修好了!”
大师傅安抚老板娘,“也不会神心效率啦,这种事,跳破脚也不管用,慢慢来。”
区姑娘抬起头,“说是星期一才有人。”
“你若愿意破财挡灾,我可以帮你找人。”
“喂,明明大厦业主包管理费。”
大师傅耸耸肩摊摊手。
区姑娘忍着肉痛,“多少?”
“出门八十,一小时工资四十。”
石子大奇,“这么贵?好发财。”
大师傅嘿嘿笑,“是我小舅子,行行出状元。”
那师傅来了,年轻、长得不错,检查过,说空气调节器要换一块电脑板。
“你有现货?”
“这一款冷器时时坏,很多客人都抱怨过,二百六十五。”
石子在旁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这简直是乘火打劫。
那小伙子闻声转过来,在闷热嘈吵的厨房角落,他看到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接着,他听见有人叫:“石子,上菜,石斑鱼块都凉了。”
那双宝石眼的主人连忙抢出去,在他身边擦过。
他在餐馆打烊时把冷器机修好,收了支票,却没有即刻离去。
他走到石子身边坐下,石子抬头诧异地看着他。
“我叫麦志明。”
石子点点头,“是陈师傅的内弟,是吗?”
年轻人有点忸怩,“我,我走了。”取起工具箱。
老陈走过来,“阿明,送石子一程。”
“不用,我自己有车。”
小伙子耸耸肩,静静离去。
老板娘出来看到,“这家伙,劫完财又想劫色?”
众人大乐,笑个不停。
老陈竖起大拇指,“好眼光,看中福临门的花魁。”
石子也来起哄,“什么,他看中我们区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区姑娘也笑了。
老陈说:“我这小舅子头子活络,肯动脑筋,又有一技傍身,人品好,行年二十六,尚未娶妻,高贵林、北温,都有房子收租。”
石子收拾衣物下班。
“怎么,瞧不起他是个蓝领?”
石子答:“这句话可折煞我,我有何资格看人?”
“咦,大学生呀。”
石子叹口气,“明年学费尚不知在什么地方。”
“叫他付好了。”
石子笑,“那我得付什么给他?他数口多精。”
“你想想吧。”
区姑娘笑,“那就看有无缘分罗。”
石子推门离去之际,尚听得老陈道:“你想这冷器机为何早不坏迟不坏?就是叫他前来与石子相会——”
她已经太累。
根本看不清楚这些男生的真面目。
有时,实在倦得发慌,真希望一眠不起,可是挣扎着起来,又是一天。
坐在车中,石子忽尔怔怔落泪。
奇怪,今夜与别夜有何不同,怎么会哭起来?
连忙擦干眼泪,驾车回何宅。
屋子设计得好,工人另有门口出入,才掏出锁匙,马利已经闻声替她开门。
“还没睡?”
“正在祈祷。”
“内容如何?”
“保佑我将来嫁个好丈夫。”
石子边脱鞋边说:“那么诚心,不如叫上帝保你自己。”
“石子,你不会明白,你长得美,你有前途——”
石子嫣然一笑,“谢谢你,早点休息。”
再美,倒在床上,不过像只美丽的死猪。
第三章
一早,三个孩子决定游泳。
石子坚持他们略吃早餐才下水。
马利在楼上收拾房间。
石子帮忙打点。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湿,“怎么一回事?”十分狐疑。
马利小小声答:“嘘,已看过医生,说湿床不能责怪她,这是心理病,自从她母亲离家出走以后就间歇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