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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page 14 作者:亦舒

  石子颓然,“你看着我好了,将来除了事业,什么都没有。”

  李蓉仰起头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着她继续笑,“你倒想!大言不惭。”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来。

  年轻真好,碰到这种事还笑得出来。

  孩子们自泳池出来,“什么事那么好笑?”

  石子连忙用大毛巾裹住两个女孩,“八月中了,月饼都上市了,小心着凉。”

  李蓉笑,“你真噜苏。”

  孩子们也笑。

  写意说:“下午我们在后园搞烧烤,已经邀请了同学来,石子你也参加吧。”

  石子答:“我没有时间,我要准备开学。”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动双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累,居然走到山脚商场,她坐下歇一会儿,买一个冰淇淋独自坐着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几件事是天从人愿,生活大致上过得去已属万幸,石子心头一口气渐渐平复。

  她在商场门口乘公路车回家。

  淋浴后读报纸,一段新闻触目惊心:“皇家骑警证实,上周四在西门非沙大学宿舍发现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学生黄仁美,二十二岁,死因仍在调查中,但警方初步认为,死因无可疑,死者父亲已从香港来加安排其身后事。”

  石子放下报纸发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么事看不开。

  二十二岁,叫仁美,出生的时候,家里不知多么欢欣,抱在手中,难舍难分,一天喂五六顿,半夜起床悄悄看视,渐渐长大,会走路,会笑,会叫爸妈,悉心栽培,为找学校已经伤足脑筋,终于亭亭玉立,送到外国留学,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杀身亡,请前来认尸。”

  仁美女士在自杀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没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愿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石子心平气和。

  电话铃响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欧阳的声音。

  “你现在何处?”

  “在你楼下。”

  “请上来喝杯啤酒。”

  挂了电话立刻去开门。

  欧阳手中提着外套,领带解松,神情有点委屈。

  一杯冰镇啤酒下去,比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报纸,读到适才新闻,叹息一句:“为什么要这样惩罚父母?”

  石子摊摊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实假以时日都会克服淡忘。”

  “你是斗士吗?”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弃,拼命纠缠。”

  石子不语,斗室中一片沉默。

  欧阳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脸埋在她手中。

  “我有话说。”

  石子温和地答:“我洗耳恭听。”

  “我以前并不约会女性。”

  石子早有准备,说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欧阳十分聪明,一听此言,知道石子有顾忌,改变初衷,再不愿与他有进一步发展。

  他不禁落下泪来。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泪,“工作真累。”长叹一声,像完全是因为疲倦的缘故。

  石子看着窗外,为什么要冒险成为他第一个约会的女性呢,她照顾自己已经够忙,实在不想添增更大负担,她温婉地说:“我们总是朋友。”

  欧阳点头,“我明白。”

  “与你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享受。”

  “你没有怀疑吗?”

  “我只是觉得你特别体贴,而且,一点也没有越礼之举。”

  欧阳苦笑,“你不相信我会为你改过来?”

  石子摇摇头,“你要改是因为你自己愿意改,不要为任何人,怕只怕那人会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

  欧阳不出声,过半晌,他告辞了。

  出门之际,刚好碰到对面的陈晓新开门出来,看到欧阳,整个人愣住。

  待欧阳进了电梯,她才问石子:“那么英俊的男生!”

  石子惆怅地答:“是他长得真漂亮。”

  “他的职业是什么?”

  “律师。”

  陈晓新讶异,“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你不用上班?”石子试图改变话题。

  失败,陈晓新紧钉着问:“是你的男朋友?”

  “不,普通朋友而已。”石子掩上门,不欲多谈。

  她长叹一声。

  区姑娘邀请她一起去选购礼服。

  石子说:“我对时装打扮一无所知。”这是真的。

  “你肯帮眼我已经很高兴。”

  区姑娘不打算穿纱或是缎子,她只想挑一套喜气洋洋的套装,配双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赏这个明智之举,她觉得李蓉结婚就该选雪白的大纱裙。

  一路在市中心游览橱窗,忽然区姑娘说:“这个好。”

  石子一看,连她那样的门外汉看到招牌字样都吓一跳,小心翼翼说:“这个牌子贵不可言。”

  区姑娘笑,“一套不要紧。”

  推门进去,幸亏店员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区姑娘试穿,心中莞尔,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货员热心问:“是你妈妈吗?”

  石子连忙嘘一声,悄悄答:“是朋友。”

  售货员知道造次,不再出声。

  区姑娘拎着两套衣服来问:“哪个颜色好?”

  石子一指:“大红。”

  区姑娘很满意,“就这套红色的好了。”

  又顺便配鞋子手袋耳环,付帐之际,要动用两张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这笔巨款。

  区姑娘笑了,“我自己颇有妆奁,不劳别人出手。”那当然,老板娘嘛,其实谁出无所谓,只要高兴即可。

  有了一次经验,石子自告奋勇,“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纱。”

  李蓉一怔,“婚纱?不不不,我们打算注册结婚,一切从简。”

  大出石子意料,“为什么不铺张一下?”

  李蓉笑答:“我不想太过张扬。”

  “那我是没有机会做伴娘了。”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你应当做证婚人。”

  “证婚应由老陈担任。”

  “我们再商量吧。”

  两宗喜事待办当儿,初秋悄悄来临,石子开学了。

  回到学校,她松了口气,精神正式有了寄托,再无旁骛。

  忽然之间她有点害怕毕业,一旦除却学生身分,不知如何自处,现在再苦,总也还有个目标,毕了业环境若无改进,岂非更惨。

  一日放学,发觉麦志明在课室外等她。

  石子吓一跳,在无边无涯大的大学校舍里找一个学生谈何容易,可见麦志明是何等逼切要见她。

  “什么事?”

  麦志明垂头丧气。

  “家里有意外?”

  “不,是我自己。”

  “快做新郎倌了,有什么烦恼?”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石子带他到树荫坐下,“此地静,你说吧。”

  只见他紧握拳头、懊恼得出血,“石子,我在多伦多有朋友,他们说,李蓉曾是一个香港人的情妇。”

  石子一怔。

  “李蓉从未向我提及此事。”

  “这可能是恶毒谣言。”

  “不,对方有名有姓,在华人社区相当有名望,”麦志明十分颓丧。

  石子讶异,“阿麦,你在外国长大,为何如此狷介,你竟为女友过去计较?”

  阿麦一怔,缓缓低下头。

  “你那么喜欢她,又已决定结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过一辈子,过去之事如烟消逝,闲杂人等说的是非岂用理会,莫为谣言错过良缘。”

  麦志明的头越垂越低。

  石子没好气,“你过去还少得了女友嘛?难保没有同金发红发的洋女亲密过。”

  阿麦的头又渐渐抬起来。

  “眼睛要看将来,看过去有何用?过去她不认识你,你又不认识她。”

  “我想问个究竟——”

  石子斩钉截铁:“不能问,结婚与否,你都无权问及她的过去,人要生存,彼时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帮她,现在提出来质问于事无补。”

  阿麦叹口气。

  “要不要这个人随你,请勿要求她解释澄清。”

  阿麦看着石子,“你也不会对未婚夫谈及你的过去?”

  石子笑了,“我觉得时机到了,自然会说,如不,我的过去,纯是我的私事。”

  “结婚不是两位一体了吗?”

  石子大笑,“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游戏吧,当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只不过互相爱护扶持而已。”

  “石子,做你的伴侣是幸福的。”

  石子却十分惆怅,“是吗,为什么我找不到伙伴?”

  麦志明站起来。

  “且慢,你思想搞通没有?”

  阿麦点点头。

  “婚期订在什么时候?”

  “十一月。”

  “在福临门办喜酒?”

  “当然。”

  “阿麦,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切勿告诉李蓉你曾经来找过我。”

  “是,我知道。”

  “将来她有什么事瞒你,我来帮你找她算帐。”

  “听你口气,像个大姐。”

  石子无限唏嘘,“我知道我最终会成为大姐、前辈、导师。”

  麦志明笑起来,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点头说:“这就是大学堂了。”

  “来,我们一起走。”

  临分手,麦志明说:“石子,真没想到你对李蓉那么好。”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我对谁好你要细想想。”

  “是,你一直关心我。”

  回到家,才吁出一口气。

  李蓉正在打毛线,石子过去一看,温柔地说:“这一行不对了,赶快拆掉重织。”

  李蓉笑,“人生有何错憾若可拆掉重织就好了。”

  可惜欧阳乃忠已经不再与石子联络。

  九月份区姑娘先在福临门摆喜酒,石子一早去帮忙,站得双腿酸软,笑得牙关僵硬。

  区姑娘给了石子一个红封包,叮嘱了许多话。

  石子眼睛红红,都听在耳内。

  远亲不如近邻,这个道理又一次获得证实。

  石子写信给母亲:“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来了,说起英语,口音亦与本土人无异,渐渐脱尽乡音,下个月,将把申请表递进去,不日可与母亲团聚……”

  母亲来了,自然知道细节。

  亲眼目睹李蓉在婚书上签名,石子才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婚姻注册处观礼的亲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后是两个中年女士,絮絮说是非。

  “太漂亮了,水灵灵,没幅相。”

  “这种大陆女子,最要紧是找户头办居留拿护照。”

  石子刷地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她俩,笑眯眯说:“两位太太真好兴致,当心舌头生毒疮。”

  说是非者忽然遭到那么直接的抢白,顿时呆住,不敢还嘴,半晌,二人搬到别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维持着那个笑容,直至礼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广告寻找室友。

  天气渐冷,这究竟是北国,很快日短夜长,只得七八个小时太阳,气温很快会降至零下。

  在这种时节来到温埠,印象分必定大减。

  石子本人却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许多雪景照片,寄给亲友观赏。

  她披上旧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来招呼她:“四柱在上海,有什么事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他。”

  “无事无事,王小姐你太客气,我来看看可需帮手。”

  “不敢麻烦你,现在孩子们很会照顾自己,我稍为跟一跟就可。”看情形不用闹保姆荒了。

  “开学了吧?”

  “是,司机已回来销假。”

  “那一切已上轨道。”

  王德晶笑,“马利返乡,不再续约,新家务助理还在学习,孩子们想念你的上海菜。”

  “我的手工十分粗糙。”

  “石子你真谦虚,对了,有一件事想请教,我在地库杂物房找到一块铜牌,上面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可见过这牌?”

  石子一愣,马上反问:“不易居?”  最好不发表意见。

  “是呀,多怪。”

  “嗳,是有点奇怪,会不会是谁有感而发,指这个都会不好住?”

  “不好住?不会吧,”王德晶笑,“风和日丽,山明水秀,鸟语花香,还有,人情奇佳,物价又相宜,这是个乐园,我都住得不愿走了。”

  石子莞尔,由此可知,各人命运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样,王德晶并不觉得什么地方不好住。

  她告辞。

  “石子等一等。”

  王德晶上楼去,半晌下来,手中搭着件大衣。

  “石子,你若不嫌弃,我送你一件衣服,我买大了,不合身,搁着也是浪费。”

  石子微笑,这是借口,想必是觉得她身上衣服破旧,故慷慨赠衣,一看,样子呢料都十分适合,便大方说:“那我不客气了。”

  这时司机接孩子们放学返来,石子与他们寒暄数句。

  王德晶吩咐司机:“阿朗,你下班吧,顺带送石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们总算有福。

  没想到年轻的王德晶这样会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赖。生意人多数有此类灵感。

  当下石子向司机点点头,“麻烦你了阿朗。”

  那司机转过头来,与石子一照脸,呆住了,那么秀丽的面孔!

  半晌,他拉开后座车门,“请。”

  石子笑,“我坐你旁边得了。”

  司机受宠若惊。

  途中,他自我介绍:“我叫潘国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石子见他自动报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问:“父母还习惯此地生活吗?”

  “他们在素里开菜场,种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几时来参观?”

  “那多好,”石子有点意外,“你不帮家里忙?”

  “我妈也时常咕哝,弟妹老挂住读书,我懒,早上起不来,他们被逼请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语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石子说:“那你得考虑回菜场帮手。”

  阿朗搔搔头,“你也那么说?”

  石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里看日出呼吸新鲜空气,应是享受呵。”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习惯早睡早起,像乡下人。”

  “也许,本周末我会到田里去看看。”

  石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从来没到过农场。

  阿朗大喜,“你肯赏脸?”

  “从这里出发,开车到素里要一小时左右,清晨四时好起来了。”

  阿朗愁眉苦脸,“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石子笑。

  阿朗看着石子闪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点半我在这里等。”

  “别迟到。”

  “怎么敢。”

  石子下车,向他挥挥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挂起来,洗把脸。

  将来势必没有这样用不尽的体力了,这个时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条街。

  这真稀奇,有力气的时候力气多数不值钱,力气有价值之际说不定又没力气了。

  听说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岁,最后一日还写日记,石子希望也有那样的寿命。

  自图书馆出来,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讨钱,她走过去,因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点点头。

  石子掏出十块钱放在琴盒里。

  女孩朝她点点头。

  琴音里没有太多凄酸之感,大概是因为年纪轻,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严一点,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炉煮了一杯罐头汤,做了三文治,便忙着吃起来,一边翻阅笔记,直到时间差不多,直赴福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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