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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page 12 作者:亦舒

  她大力拍拍手,“限你们十分钟内换妥衣服。”

  现在她是保姆了,她有她一套。

  由李蓉驾车送石子下山。

  写意在车上与石子谈心。

  “石子你有空要常常来看我们。”

  “我会的你放心。”

  写意说:“爸有了新女友。”

  “哦。”石子不方便说什么。

  写意说:“这一位比上次那位略好,不过……”

  石子微笑,“你要学习与人相处。”

  “我想不必,她不会与我们同住。”

  石子点点头。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与自在及悠然不是同一个生母。”

  石子一怔,不过这也不算稀奇。

  “我已经习惯这样生活,不过悠然还小。”

  石子恻然,面子上却不露出来,“悠然适应得很好。”

  “无论如何,石子,即使结了婚,也要抽空来看我们。”

  石子大大讶异,“你怎么知道我要结婚?”

  写意侧侧头,“这只是一种灵感,我也说不出理由。”

  石子下车。

  回公寓需过一条马路,石子看到身边有一个人影。

  她猛地抬头,发觉跟着她的人是碧玉那个台湾客。

  “你!”石子握紧拳头厌憎地喊出来。

  那男子脸上默哀的神色令石子讶异,呵他对她有感情。

  “我到今晨方知此事。”

  “你不在现场?”

  “我在东京主持一间酒吧的开幕礼,昨日才返来。”

  石子本着一张脸,“你没有好好照顾她。”

  “她跟我那些日子,一直不快乐,想离开我,又说要回上海去做生意,我愿替她出本钱,可是——”

  碧玉从头到尾不习惯新生活,可是她又深知,回到老家,她也已经不能适应。

  “我将回上海将此事亲身向她父母交待。”

  “你愿意?”石子十分意外。

  那位先生向石子欠欠身,“这点担系,干我们这行的人,还是有的。”

  “那我要代碧玉谢谢你。”

  “她有点遗物,在保险箱中找到。”

  “交给她家人吧。”

  “不,她附有字条,说留给你。”

  “我?”

  他取出一只小小樟木螺钿首饰箱,交给石子,“你自己看。”

  石子接过盒子,站在大太阳底下,怔怔落下泪来。

  那男子说:“你一人在此,遇到什么事,不妨找我。”

  石子听得退后三步,“不,不用了。”

  那男子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泪痕,转身离去。

  回到楼上,石子打开首饰盒子,看到盒中有一张字条:给石子我的最亲爱朋友。

  盒子里有一只钻戒,一只金表,想必是新置的,是另一样饰物吸引了石子的注意力。

  那肯定是碧玉由上海带出来的东西,一只小小滑石雕刻的小猴子,售价十分廉宜,时时被小孩玩游戏时用来在地上画白粉界线,可是物离乡贵,碧玉珍若拱璧。

  石子把那石猴子用绳串起系在脖子上。

  偷偷地她又哭了一场。

  就像上小学那时,与同学争吵,伏案上饮泣。

  来安慰她的总是碧玉,一手扶她肩上,一边与她说别的话:“有亲戚寄来小型电子游戏机,今晚来我家玩。”

  或是:“石子,将来我们一起到香港游览。”

  石子记得她通常会仰起头抹干眼泪说:“不,要去去远点。”

  “去美国!”

  想到这里,石子泣不成声。

  正在此际,门铃响了。

  石子连忙洗把脸去应门,来客是麦志明。

  “麦,怎么是你?”

  阿麦双手插口袋里,“来看你。”有点腼腆。

  一看就知道有话说。

  石子斟杯茶给他,为着省,冰箱里不常有啤酒汽水。

  “你双眼红肿,”麦有点忐忑,“为了什么?”

  石子看着这个不算太老实的老实人,有心调侃他:“我觉得伤心,便哭了一会子。”

  麦更加不安,“有何感触?”

  石子故意说:“你不知道吗?”

  “是什么事?”他心虚。

  “李蓉没同你说?”

  麦一听到李蓉二字刷一声涨红面孔,像一个当场被人抓住的小偷,“我没想到你会伤心。”有点受宠若惊。

  石子知道玩笑应该到此为止,她说:“我好朋友碧玉的事——”

  “呵,”阿麦大大松口气,原来如此,“都会中单身年轻漂亮女子一向是最脆弱的生命。”说着也不禁黯然。

  石子不语。

  “一年前北岸有一独居女子失踪,一年后她的头颅骨在南区住宅街道被发现,凶手至今尚未捕获。”

  石子叹口气。

  没想到阿麦忽然伤感起来,“年轻女子大都注意仪容,平时脸上长一粒疤都会烦恼,如果知道自己骨骼会被到处抛掷,不知难过到什么地步。”

  石子听了发呆,顿时想起碧玉是何等爱美,一向不会成弃任何对镜理妆的机会。

  石子斜垂着头不语,心中无比伤感。

  过了许久,麦志明杯中茶已喝干,他忽然问:“你觉得李蓉怎么样?”

  石子据实说:“极漂亮极能干。”

  阿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一次与李蓉去海浴,一到沙滩,换上泳衣出来,没有一双眼睛不注意她的。”

  李蓉外型就像那种传说中的上海女郎。

  麦志明搔搔头,“太好看了,老叫人不放心。”

  “据我所知,李蓉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麦志明又说:“她的底细如何我可是一点不知道。”

  石子忍不住扮起诸葛亮来,“你陪她回一次上海,不就什么都明明白白了。”

  麦志明双眼亮起来,“是,是,多谢你。”

  石子见他那么高兴,也笑了起来。

  麦说下去:“行家是恩娶位台湾小姐,岳家起初反对女儿嫁洋人,可是婚后待女婿好极了,回台北探亲,他们送他电视机与金表。”

  石子揶揄他:“台湾人富裕,上海人还差些,恐怕你需带金器与电器过去。”

  麦又笑半晌。

  石子问:“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吧?”

  阿麦腼腆地点点头。

  石子伸出手来,“祝你幸福。”

  阿麦与她握手,石子一低头,看到麦的十只指缝洗刷得干干净净,定是李蓉督促有功。

  石子相信李蓉在婚后仍然可以令麦志明维持这整洁的水准,李蓉有一股蛮力,她会拍拍手,“阿麦,去洗手”,李蓉做得到。

  无意中撮合这一对,石子十分高兴。

  她看过李蓉的证件,知道她学生签证十一月就要满期,所以他俩婚期应该不远。

  婚后李蓉会得到一年或一年半的暂时居留权,她丈夫才可以为她申请永久居留,移民局老是害怕有人假结婚。

  李蓉算得上是顺利的了。

  看情形,到了年底,这半边房间,又得另外招租。

  相逢、离别,世道照说已惯,石子仍然有无限惆怅。

  第九章

  天忽然下雨,已经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几件简单的洗得发白的衣裳全部挂在柜中,随时添件外套,夏装便成秋装,她又不喜打伞,戴顶救火员式帽子,随即出门。

  到了福临门,大师傅出来说:“区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于你代她掌柜。”

  他嘴角伤口缝线已经拆掉,看不出什么痕迹,事情过去也好像真过去了。

  石子随口问:“老板娘有什么事?”

  “她有约。”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奇怪,又不是春天,为何如此热闹。”

  大师傅看着石子,“你呢,你却把好好一个人放走了。”

  石子温柔地说:“他从来不是我的人。”

  大师傅说:“我与我老婆都喜欢你。”

  “那位小姐只有比我优秀。”

  “有这种事?”大师傅不相信。

  石子对他说:“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强一千一万倍都有。”

  老陈瞪她一眼,不再言语。

  石子站柜台后,知道规矩,付现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实在太多,防不胜防,故下此策。

  她穿着老板娘一件旧旗袍,衣不称身,颈喉一颗揿钮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会有点像旧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样,忙了一晚。

  有外国客人坚持他在别家吃过的炒饭里有海鲜,顾客至上,石子便解释炒饭也分甲级与乙级,就送个甲级不另算费吧。

  老陈说:“当心区姑娘回来骂你。”

  话还没说完,老板娘回来了,春风满脸,什么都不计较,哼着歌,坐到后堂去打电话。

  石子看了,甚觉凄凉,石子呵石子,再过十年,有人来约你,保不定你也会欢喜到如此失态。

  下班,想到欧阳说过会来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经等在门外。

  如果不见他,该不该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转头来等他?

  石子叹口气,正在踌躇,大门叮一声,有人进来,一看,正是欧阳乃忠,石子如释重负。

  他进门来接她,可见有诚意,不避嫌,大方公开他俩的关系。

  石子心存感激,表面不露出来。

  她与欧阳双双离去。

  欧阳问她:“累吗?”

  她笑,“起码可以支持到天亮。”

  人是偏心的多,见到麦志明,她老是说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好极了,我们到高鲁士山上去看流星雨。”

  “今夜?”

  欧阳说:“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有慧星越过地球的轨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数百颗着火的微粒光辉璀璨地飞越夜空。”

  石子动容,“呵,在什么时候?”

  “凌晨四时左右。”

  石子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呢。”

  欧阳微笑,“希望与我共处时间不会难过。”

  “啊绝对不会。”

  “先请到舍下休息一会儿。”

  这是一个考验,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迈进。

  欧阳的家在灰点,小小一幢洋房,书房占地比客厅还要大,卧室四周围简直宽敞得可以骑脚踏车,家里边最多的是书,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欧阳介绍道:“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历史,差些被列为文物,廉价买下翻新,一个人倒是住得很舒服。”

  欧阳讲究情趣,他约会她,说不定会一年两年三年那样拖下去,不过,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应该说,暂时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为何开始猜度欧阳的心意?光是享受约会不是很好吗?

  她仿佛听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麦志明在一起,就不用尔虞我诈,患得患失,你为何舍易取难?

  石子用手抹了抹脸。

  欧阳问:“你可是累了?”

  “没有。”她是多心了。

  闲谈片刻,他们出发到山上,坐在车中静静等候,空地四周围有不少同道中人,气氛平和舒畅,石子真盼望这种时间永远不要过去。

  忽然之间,石子听到有人惊呼,她抬起头,看到几百颗流星密集地飞越夜空,那感觉,像晚上驾驶汽车穿过一大群萤火虫一样,使石子无比惊喜。

  “太壮观了。”

  “我知道你会喜欢。”

  “谢谢你带我来。”

  欧阳摊摊手笑,“完全免费。”

  石子也笑,“真没想到‘世上最好的东西全属免费’这句话仍有真实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双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万颗流星朝她扑过来,她仰着头,沾了一脸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货公司去挑选礼物,“麦志明生日。”

  走过化妆品柜台,李蓉与石子同时驻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对七彩缤纷的瓶瓶罐罐发生了兴趣。

  正低头研究,忽然李蓉轻轻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轻轻抬起头来,她看到她们身边有个女子正在借用柜台上的化妆镜。

  她约二十七八年纪,衣裳肮脏,头发濡湿,偷偷用化妆试用品往脸上擦,见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颜瘦削无神。

  石子一时猜不到该女来头,正发怔,李蓉将她一把拉开,走到女装部。

  李蓉轻轻告诉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货公司人少,跑到卫生间洗脸洗头,然后借用化妆品补点颜色。

  “多数有毒瘾。”

  石子低下头。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场,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条,”咬咬牙说下去,“这些日子,我看够了,我也怕极了。”

  石子不语,眼睛斜斜看着适才那洋女,只见她蹒跚地离去,脚有残疾?不是,有一只鞋子缺了跟。

  李蓉点点头,“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问:“不是要买礼物吗?”

  “不知挑什么才好。”

  “买一磅绒线替他织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费,”随即颓然,“糟!我不会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没问题,我们到二楼去挑绒线。”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脚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脑海中。

  所以李蓉要结婚,漫长艰辛的生活道路,有个伴侣依傍,到底胜过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确。

  与她分手,石子到大学去注册新学年。

  碰到同学,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渐渐转佳。

  最后一年,学生已在绸缪出路,石子拿着一杯咖啡,听同学们发表意见。

  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是最静的一个。

  “我是决定一毕业就到东南亚发展,我姐姐毕业已有两年,一直在洛逊街当售货员,卖完首饰卖皮鞋,成何体统嘛。”

  “你家在香港,当然可以回去,羡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们也想想办法。”

  “先得学几句广东话。”

  “不是说学好普通话才要紧吗?”

  “为什么叫蒲东话?”

  “不,普通话,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种方言吗?”

  石子却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东方风光一向为我所喜。”

  “唉,最后一年了,终于挨到毕业,像做梦一样。”

  “不算是噩梦。”

  “那自然,这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几年。”

  可是石子太过逼切想毕业,急于要达到她的目的,她根本来不及享受学生生活。

  为着担心下学期学费,头发已经白了。

  同学们话题又回到钱眼里去:“听说香港的薪水高至百万一年亦很普通,这是真的吗?”

  “那岂非接近二十万加币。”

  “好买一层公寓了。”

  “哗,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都值得,做两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声来。

  一百年前,中国沿海各省的壮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纷纷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来筑铁路掘金矿。

  一百年后,风水轮流转,真正猜不到。

  听到讪笑声,同学们齐齐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见?”

  石子立刻噤声。

  同学们对这相貌秀丽、读书用功的同学极有好感,可惜一直以来,她有点拒人千里以外,从不与他们主动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么?

  “对,石子,笑什么?”

  石子叹口气,不得不答:“我听说香港一间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币。”

  众人缄默。

  “全世界都越来越贵。”

  “家父说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贵至好的桑那诗区洋房才三万元一间。”

  大家都笑了,年轻的生命并无阴霾,所有困难凭意志力均可克服,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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