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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page 11 作者:亦舒

  只见马利在李蓉耳边悄悄说了一会子话,李蓉留神听,渐渐微微笑,不住颔首。

  半晌,那曾小姐来了。

  计程车还未停定,马利一个箭步上前,同司机说:“你稍等,客人很快出来。”

  曾小姐愕然,她满以为可以留下吃中饭。

  稍微迟疑,她问道:“何先生与孩子们呢?”

  “孩子们去了打球,何先生在外。”

  “保姆呢,我同她说话。”

  李蓉挡在石子面前,笑嘻嘻,“张小姐找我?”

  曾苦翰一怔,“我姓曾,你是谁?”

  “我是新保姆,有什么吩咐?”

  “我漏了条丝巾在此,你替我找一找。”

  李蓉笑容可掬,“四周围都找过了,并不见,除非是掉在主人房,我是保姆,不管主卧室,张小姐,请你见谅。”

  石于本可出来解围,不知怎地,正如她所说,她这些年来,受气已受到眼核,此刻见到有人奚落这个嚣张女,自觉心凉,故不作声。

  只听得曾小姐说:“我自己进来看。”

  这时,李蓉忽然问马利:“超级市场把货物送上门来没有?”

  马利答:“送上来了,就堆在后门。”

  李蓉笑笑,“原来已经送上门来了。”

  那曾若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忽然脸皮挂不住,一转头,乘原来那部计程车走了。

  李蓉收敛笑容,脸上露出肃杀之气,“什么东西,专门欺侮下人!”

  石子说:“当心她同何某发牢骚。”

  “放心,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保姆,什么地方找。”

  马利拍手,“真痛快。”

  石子笑,“是,原来报复这样舒畅。”

  “石子,你太好欺侮了。”

  石子坐下来,叹口气。

  李蓉说:“带我去会所参观。”

  才五分钟车程,一路上李蓉赞不绝口,到了俱乐部,她们坐下来喝杯茶看孩子打球。

  李蓉转过头来说:“也难怪那曾女士想来占这个窝,一切都是现成的,一进门好享福了。”

  忽然自在与一洋童起了争执,那洋童比自在高半个头,伸手推他,自在一个踉跄,石子刚欲劝架,李蓉却已经一支箭似射出去。

  石子一心想看她如何应付,只见李蓉一手叉腰,一手去推那洋童,一下两下三下,并且逼那洋童道歉。

  不久那洋童的家长来了,李蓉正式向洋人抗议,只见那洋人没声价致歉,即时带了孩子离去。

  石子在一边骇笑。

  呵,原来可以这样。

  比她更敬佩李蓉的有何自在,他用崇敬的目光注视新保姆,她为他好好出了一口气。

  李蓉帮他拾回球拍,鼓励他几句,拍拍他肩膀,叫他回去打球。

  她笑嘻嘻回来。

  石子起身向她鞠躬,“五体投地。”

  “不敢当。

  “勇气从何而来?”

  李蓉十分诧异,“石子,你在外国已经三年,难道没发觉外国人怕女人?放肆一点不妨,他们会自动退让,可是见了同胞,可得谨慎,哟,华妇放起泼来,可叫你吃不消兜着走。”

  石子一怔,笑得落下泪来。

  李蓉低下头,“这里是高尚地方,必定有人承让,我要讨少主欢心,博他信任。”

  石子惊叹,“你太聪明了。”

  “这个都会充满机会,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石子心细,碧玉大胆,但是李蓉则大胆而心细,她会有窜头的。

  可是李蓉随即叹口气,“这个地方,好比我们从前的长安,贵不可言。”

  “穷人到哪里都不好住,可是你看何四柱,到处为家,处处是家,什么都难不倒他,这样的新移民也是很多的。”

  这时,孩子们已经走过来,李蓉忙安排他们喝饮料,又逐一擦汗,与教练寒暄。

  石子看出她对孩子是真细心,这分工作适合她。

  一行人返家,李蓉自去安排孩子淋浴更衣。

  她吩咐马利在厨房开饭,大家坐一起吃,“马利,你也来。”立刻立了新规矩,俨如管家。

  何四柱拨电话回来,通知石子,连晚上都无暇返来,他要陪客人到白石镇去看地皮。

  李蓉说:“这个家等于是交给保姆了。”

  “我要转更了,可以载你一程。”

  “我没事,大可留到八九点才走。”

  李蓉比她更适合当保姆之职。

  那夜,回到福临门,大师傅已经复工,正对牢一班伙计复述前一日遭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妈拉巴子,把我拖跌在地,反扭手臂脸按在地上,枪直抵在太阳穴上,我当时金星乱冒,吓得屁滚尿流——”像写武侠小说一样。

  石子见他如此兴高采烈,知道他心情已恢复过来,趋向前去问候。

  大师傅一把拉住,“若不是石子见义勇为,带着律师赶来,我一口鸟气无处可出,我老婆只会眼泪鼻涕,多亏石子这小娘,把洋警官骂得羞愧不堪——”

  没想到老陈会这样夸张。石子见他眼角与嘴角瘀肿未退,不去扫他的兴。

  有客人推门进来。

  石子一抬头,有意外之喜。

  她满脸笑容迎上去,“欧阳律师,请坐请坐。”

  “叫欧阳得了,大师傅好吗?”

  老陈忸怩地走过来,“劳驾你了。”

  石子给他斟一壶好茶,他与老陈谈了一会儿,了解老陈的意愿确是息事宁人。

  “我同你写封信给派出所存底,说明你的委屈,可是因为了解到警方办事的苦衷,故就此收手。”

  老陈拍腿,“好极了好极了。”

  石子说:“费用——”

  欧阳笑笑,“连上次出差收三十五元。”

  真是开玩笑,麦志明出来一次都收四百,他是有心帮忙。

  石子送他到门口。

  欧阳忽然轻轻说:“一早去公园骑脚踏车是极好运动,不知你周六可愿意拨冗参加?”

  石子过了很久,才醒悟到他在约会她。

  她傻住了,耳朵烧得透明,只听得自己说:“好,好。”

  “星期六早上七时正我来接你。”

  又是“好,好”。

  “再见。”

  欧阳走后,石子一个人站在福临门饭店的大门口,动也没动。

  她想都没想过欧阳会约会她,也没想到听到他开口约会有那么高兴。

  渐渐石子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她低下头,看着鞋尖。

  区姑娘推门出来,“你怎么站在这里,吃西北风——”

  石子连忙走回店内。

  脸上一直红粉绯绯。

  星期六,她向何家告假,把工夫交给李蓉,一早起来准备定当,专等欧阳来接。

  他把两部爬山脚踏车绑在车后,车子驶入公园,清晨,已有游人,石子心中欢喜,嘴巴却说不出话来,风扑到脸上,额外舒服,她从来也不觉得公园空气有那么清新,鸟鸣有那么清脆,她享受到极点。

  石子有点讶异,这一切,都是因为欧阳的缘故?

  她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看着她,她连忙转过头去。

  到了目的地,欧阳把脚踏车解下来,“先喝杯咖啡。”

  他到小食亭买了两杯纸杯咖啡,递一杯给石子,石子发誓那是她喝过最香甜的饮料。

  他说:“我曾在中国餐馆做过三年暑期工,很想写本论文,叫‘唐人餐馆与留学生之社会关系’,可惜读的不是人文系。”

  石子只是笑。

  欧阳十分感喟:“有时觉得假使不能到中国餐馆打工,许多留学生可能不能毕业。”

  这是真的,苦管苦,腌攒管腌攒,那里的工资却足以解决二餐一宿。

  石子很高兴欧阳也是过来人,他了解苦学生的环境,石子开头还怕他是那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

  他们俩并肩骑脚踏车游遍公园,浑然不觉时间过去,刹时已届中午,太阳开始炎热。

  “我们走吧。”

  石子并无异议。

  他领她到小餐厅吃午餐,叫了白酒,与石子碰杯,一边与她说到他的家世,小家庭,父母都在香港,一弟,念建筑,今年好出身了,他在亨加福律师行办公,何四柱是他的客户,他关注华人福利,尤其是老一脱不擅英文的一群。

  石子忽然也把身世坦白,少不免提到最大愿望是把母亲自上海接出来。

  转瞬间餐厅侍者促他们结帐,石子觉得奇怪,一看表,才知道已经下午三时,人家要休息了。

  石子不相信时间会过得那么快。

  “累了吧?”

  “不不,一点都不倦。”

  怎么会这样好精神?石子怔怔地想,这支强心针从何而来?

  “我先送你回去,下午还有事待办。”

  “是是是,”石子说,“不妨碍你。”

  欧阳侧着头,“明天你可有时间?”

  石子忙不迭答:“有!”

  事分先后轻重,一定匀得出时间。

  “明早七时见。”

  真好,一早起来便可以见到他。

  临分手,欧阳对石子说:“很久没有这样开心。”

  “我也是。”

  欧阳点点头,离去。

  李蓉不在家,石子趁空复了母亲的信,外出买杂物,返家时,看见门外有警察在等。

  警察看见石子,迎向前,出示证件,轻轻说了几句话,只见石子手一松,捧着的牙膏肥皂全部掉在地上,警察帮她拾起。

  石子的脚犹似钉在门口,动也不动,木无表情,低着头,握着拳。

  警察似乎相当了解,静静等她恢复常态,过了很久,石子抬起头来,十分疲倦地说:“我准备好了。”

  她跟警察坐上警车,直驶往政府殓房。

  那警察很好,一直陪她进冷藏间认人。

  石子看到她好朋友孔碧玉的时候非常镇静。

  她很清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碧玉,她不顾一切蹲下,把脸贴向碧玉的手,依依不舍,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警察为之恻然。

  石子见碧玉身上无表面伤痕,便问:“何以致命?”

  “注射过量毒品。”

  石子点点头,她替碧玉拢了拢头发,随即转身,跟警察出去录口供。

  离开警局时已经筋疲力尽。

  抵达家门,李蓉来启门,“他们找到了你?”

  石子还没回答,李蓉已自她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禁与石子紧紧拥抱。

  李蓉斟杯热茶给石子。

  石子用手托着头,“真奇怪,看到碧玉,我仿佛觉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声音干涸。

  “我明白你的意思,弄得不好,有什么闪失,躺在那冷气间的,就是你同我。”

  “李蓉,我没有尽力,我没有拉住她,我眼睁睁看她掉落深渊。”

  “别为难你自己,你好比泥菩萨过江,又如履薄冰,如何照顾别人?”

  “你不明白,我十分托大,她到酒吧跳舞时,我还跟去看过,虽觉猥琐,但是认为做个一年半载赚一票退出,也是个主意。”

  “别再去想它了,先睡一觉。”

  “不,我要去开工了。”

  到了福临门,区姑娘也问同一句话:“警方找到你了?”

  石子颔首。

  区姑娘叹口气,“真不知如何告知她爹娘。”

  石子怔怔落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欧阳乃忠看到一双核桃那般的肿眼。

  石子不顾一切,把事情扼要地告诉欧阳。

  他与她散步至市中心,在露天咖啡座坐下,叫一杯热牛乳给石子。

  他陪了她整个上午,分手时他说:“星期一晚上我来接你下班。”

  石子似好过一点。

  不过那晚她梦见了碧玉。

  “我知你会入梦来。”

  碧玉只是笑。

  “告诉我,碧玉,你那里是否十分平静?”石子有点向往。

  碧玉伸手来拉石子。

  就在这时候,石子听见一声娇吆:“去,去,现在是我住在这里,你来干什么?”

  石子惊醒,听到李蓉在一旁大声说梦话。

  她去推李蓉,“你没事吧?”

  李蓉睁开眼,“呵,原来是一个梦。”

  “你梦见何人?”

  李蓉不肯说,“不相干,快去睡。”

  石子如何还睡得着。

  李蓉说:“石子,何宅那份工,你是交给我了?”

  石子点点头,“深庆得人。”

  李蓉忽然大胆问:“那么,麦志明这个人是否也由我接收?”

  石子一愣,不相信双耳,渐渐她的愁容露出一丝微笑,“你不嫌弃麦志明?”

  “开玩笑,他不嫌我已经很好。”

  石子十分替阿麦庆幸,她吁出一口气,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你还没给我一个确实答案。”

  石子连忙说:“我一向视阿麦如好友,我祝福你们。”

  李蓉十分满意,“石子,你真是我命中贵人。”

  李蓉翻一个身,沉沉睡去。

  石子看着窗外,一轮明月照无眠。

  天很快亮了。

  第二天石子翻阅日历,离开学刚刚还有一个月,她数着存折上的银码,约莫可以应付过去了,她松出一口气。

  脚上穿的鞋子还是碧玉送的,这几年她过的真是紧日子,连吃一个冰淇淋都再三思量,省一块是一块,十个十块即是一百块。

  她石子这一辈子,大概都会做一个锱铢必计的人,已经吓破了胆,不敢轻举妄动。

  母亲的信这样说:“真没想到你会在外国生根落地,而且过得那么好,从明信片里看,地方实在太美了……”

  毕业后一定要回去一趟,亲口向母亲述说这些日子的苦乐。

  还有,一定要同她提及欧阳乃忠。

  稍后,她上山去探访何家的孩子们。

  悠然头一个跑出来搂住石子不放。

  “新保姆好不好?”

  悠然点点头,“很好,但是我们想念你。”

  “我要开学了,只能在晚上做工,李蓉会照顾你们。”

  李蓉出来,“悠然,玩具堆了一天一地,你去收拾一下。”

  李蓉很会训练孩子,不比石子那么纵容。

  “马利呢?”

  “家乡有台风,她忙着打电话找亲人,十分苦恼。”

  “你与她相处可好?”

  “哎呀,同是天涯沦落人。”

  “李蓉,你没有架子真好。”

  “还不是向你学习。”

  “你比我聪明多了。”

  两个女孩子互相客套一番,然后渐渐说出真心话。

  李蓉说:“真不能想象有人会在这样美丽丰足的环境下成长。”

  “可是他们没有父母陪伴。”

  李蓉颔首,“可见世事古难全。”

  石子笑笑道:“物质也很重要,像我同你,首先,要争取安定的生活,衣食足,方能知荣辱。”

  李蓉看着她的新知己朋友,“你打算穿多少吃多少?”

  “不多,温饱即行。”

  李蓉答:“我也是,所以我问你要麦志明。”

  石子忽然有点不放心,叮嘱道:“请善待这老实人。”

  “第一,他并无你想象中老实,第二,请你放心,我自然会公平对他。”

  李蓉说的一定正确,出一次差收四百多元的工人怎么可算老实。

  过一刻石子问:“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没与麦有进一步发展?”与其将来思疑,不如现在讲个一清二楚。

  李蓉温和地微笑,“因为不投缘嘛。”

  “正是,”石子松口气,“缘分这件事真难讲。”

  “我相信你同欧阳君会有比较好的发展。”

  石子笑出来,“你注意到他了?”

  “他打电话来,我听过好几次。”

  石子收敛笑意,“可惜碧玉不认识他。”黯然伤神。

  李蓉看看钟,“孩子们要去上音乐课了,我去叫他们换衣服。”

  石子对李蓉说:“悠然还小,你帮她穿鞋子。”

  李蓉笑,“将来你一定是个溺爱孩子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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